1985年,临放暑假,黄河水利学校水文八四一班40个学生,分三组分赴郑州花园口、兰考南坝头、洛阳小浪底进行水文测验实习。我所在的组有8人,清一色男,去小浪底。
小浪底之名,在我看来很有点意蕴。小,小巧、精致,还有点亲切可人;浪,活泼、动感十足,有花姿微颤之容,发人激情气息;底,深藏、神秘,有上下沉浮的跌宕,合观山不喜平心理,更兼通幽曲径韵味。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本组葱花星也没,有点遗憾。自嘲为和尚组。
学校雇的班车,从开封出发,在孟津低矮的丘陵间拐来拐去够了,眼前出现遮遮掩掩的深幽空蒙,车也低头盘旋着下降。不久就来到一峡谷中开阔地,200多米处黄河闪闪烁烁流动着。对着黄河,右岸山岭圈出的太师椅靠背扶手,一个村庄款款地躺在其中。这就是小浪底村。
左岸,伏牛山的阳坡山体上,少见乔木,多为茅草灌木覆盖,也不乏绿意。一小抹树丛浓绿,悬在空中,其间隐约可见一些建筑。这便是小浪底水文站了。
我们到河岸边下车,卸下行李不久,对岸河边一人喊:“你们等会,这就过来。”招着手。带队老师回应:“哦,站长,知道了。”我们才看见水文站下有一条公路,站长就站在路上招呼。
站长从路上下10多米,到了水边。水边泊着一条木船。他跳上船,扳起双桨,船沿河边西向,飘飘摇摇,向上游去,离我们越来越远。我们正纳闷,只见他调转船头冲着右岸这边,用力扳桨,船斜着冲我们飘来。不一会,他的船头在我们近前扑上沙滩,停住了。
站长纵身下船,和带队老师握手问候,顺把我们这些学生娃打量了个遍,连忙招呼我们装行李上船。和他来时一样,船沿着岸边向上游走,我们不奇怪了,有空闲打量这黄河。
在岸边,水流动缓慢,有的地方还会反向流。只在中流,河水翻动着浪花,飞速东逝。
船上行一定距离,站长船头一掉,奋力扳桨,冲向对岸。船在水流和船桨作用下,向水文站简易码头奔去。路线如物理老师画的合力线那么精准。
到了岸边,我们仰头观察水文站,首先看到一条钢丝缆道横跨河道,两头固定在山体中,颤颤巍巍,如山在角力。靠河边高高的,建有两间平房,据说是缆船控制室,是测流测沙用的。
伏牛山是秦岭余脉,这段山坡很陡。山根砌筑的近乎直立的石墙,在顶端拓展出平地,建设水文站。水文站依山走势,狭窄不规则的、起起落落台阶相连的院落,从公路边拾z字形台阶而上30多米,才能抵达。
不大的水文站分为东西两个院落,有V字形台阶相连。
西院较宽敞。顶西头是3间平房,为我们实习生宿舍,靠山一边,也是平房,有6间,分别是试验室、办公室、器具室、档案室、站长室。南边为一溜低矮的青砖墙,布满苔痕,和院中的绿树草木融为一色。
东院较小,为两孔凿山而成的窑洞和两间位于东头的平房组成,一口窑洞为电报室,一口为唯一一对双职工夫妇宿舍,平房是单职工宿舍。
从东院东北角沿台阶爬升二三十米,顶上是一片难得的平整台地,勉强做气象观测之用,设有气温、风、雨量等观测设施。是水文站的制高点。
伙房在最低处,挤在公路边,插进山根面朝东。
小浪底水文站孤零零贴在山体,真像一座庙。差不多就是另一处悬空寺。
当日下午,站长把全站6个职工集合起来,介绍我们相互认识。我们才知道,还有一个年轻的副站长,全站唯一的女职工,是副站长妻子。副站长夫妻和另外两名年轻职工,都是我们的校友。副站长夫妇学的水文,其余两人所学为工程测量和机械专业,另外一个负责做饭、打杂。
站长特别介绍了副站长,并请副站长部署我们的实习。副站长是河南人,讲话有中州人特有的干净利落,语速很快很好听,对人员进行了分工。
测流、测沙副站长自己负责;水位资料整编、发报他爱人负责;过河缆道、测船测验仪器使用保养,学机械的那位负责;水位观测、基准点校测由学测量的那位负责。
站长最后特别强调了安全。他说这里是峡谷河道,水深流急,别看那水面平静,水下暗流涌动,河道最深处,10来米,掉进去,恁爸恁妈要哭着叫着到海里找恁。他嘱咐我们,一定不能随便动那条船,过去来实习的,总爱偷着渡河去那边村庄买东西。要买东西、游玩,就在这边,甭去那边。这边向西有村,向东也有村。东边还有地质勘探队,有黄河大桥,很好玩。恁出去,一定要和恁带队的说,请好假。实在要过河,我送恁去。
站长总结似的说:“现在请恁带队老师讲话,大家欢迎。”
带队老师很腼腆,红脸摇头摆手急忙说:“站长说完了,我没啥说,同学们遵守就中。”
带队老师的话,弄得大家哈哈大笑。笑完,副站长带领我们参观介绍水文站,到各处进行了详细讲解,给我们一个大体概念和全面了解。
能看出来,我们的到来,他们很高兴,把我们当贵宾,整个水文站好像迎到了盛大的节日,充满喜庆。每个人眼光里都透着热情和关切。
所有的技术人员,把他们工作的经验、心得、体会,得机会就讲给我们听。
做饭的师傅,特别羞涩,像一个胆小的女人,却对我们有求必应,让我们吃得很舒服。他腌制的咸鸡蛋,蛋清特别嫩,扒开后颤巍巍、细嫩嫩。蛋黄油特别黄、特别满,一不小心就流一手,夹馍特别好吃。到今天,我们想起他的咸鸡蛋,还忍不住流口水。
只有副站长夫人挺着个大肚子,闷闷不乐,打不起精神。
课堂上,给我们授课的,都是一些有丰厚实践经验的老工程师、在基层成长起来的高级技术人员。他们说理论连实际,讲课如同讲故事,让我们身临其境。一到实习现场,一切都似曾相识,各项实习操作记录计算资料整编全不在话下,轻松加愉快。
新鲜过了,愉快烟消云散。笼罩理想山岭的梦想彩雾,被现实的狂风吹散,我就为自己的前途黯然忧心。
在黄河干流,小浪底这么著名的水文站尚且如此偏远,前不把村,后不着店。我的老家陕西关中河流少,水文站多在陕北的沟沟叉叉,更是荒凉偏僻。
站长的家就在水文站对面的山坡上。他总是笑眯眯的,每天扳着那只小木船,来回编织着他妻子满足、儿女绕膝的幸福生活,给人光明的感染。其余那些职工,除了工作生龙活虎、干劲十足给人热情熏染,大多时间都显出一种落寞的样貌。副站长爱人,整天没一句话,挺着大肚子,看不出要做母亲的幸福。副站长有一次还和站长吵仗,情绪很激动,吵仗完全一边倒:站长话语少、副站长多得多。弄得我们都禁言止语,大气不敢出一声。大声吵了好一阵。不响了,正副站长同时出了站长室,站长拍着副站长的肩膀,说笑着,副站长低眉点头。我长出了一口气,心想:“他俩真像一对父子!”
面对这些,我也打不起精神来。
同来的同学中,郭成山、慕成是陕北榆林人,我下决心似地和他们说:“毕业了,我去你们那。”他俩很高兴,说,好啊,欢迎你去。去了给你找个好媳妇,米脂的婆姨绥德汉。我说我也是汉,榆林的汉对我有屁用。郭成山说,有好丈人就有好媳妇,你个傻球。我这时想的是哪里的黄土不埋人,也想起了张贤亮在《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里的话:“只有成天抱着非现实的幻想的人和成天什么都不想的人才能保持青春。”就对自己说,不想那么多了。
我下了去陕北的决心,心中不那么惶惶了,还多了米脂美媳妇等着,美着呢。人生无非事业、女人和精神。事业——物质与精神相伴,物质多点;女人——物质与精神掺和,两者各半;精神生活的享受,离不开物质的翅膀。这样算账,也还可以吧。
此时的我,就像一只翅膀沉重,难以扇动的蝴蝶,与天讨价还价之后,心里自欺欺人地舒展了很多。起码我比这个水文站的校友强,我有人给介绍米脂的婆姨,他们没有。没想到毕业了,我去山东河务局,郭成山、慕成调侃我当了叛徒。
年轻人精力旺盛,不让我们划船过河,我们偏过。站长划船我们学会了,力学里的合力,让我们对这种过河法能知其所以然,驾船过河更加有趣诱人。老师知道,批评了一顿,严令不准再如此这般。我们是屡教不改,一得机会就过河,在村里游玩,直到腻歪了。
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后怕。一旦驾船到中流,方向把握不住,顺流而下,追波逐浪,没有应对经验,不会游泳的我们,是非常危险的。我们在河南信阳自然地理实习时,在南湾水库的静水中扳桨,尚且光打转转,在黄河却能自由来回,终于没事,看来黄河和我们亲,上天注定,我们属于黄河。
没地方玩,我们去上游的村庄。村庄距离水文站足有四五里路,在紧靠黄河路边山根,一个蛇阵排开,一个个院落相连,少有街道,一眼望到头,没啥意思。
没啥玩的,我们就爬山。
伏牛山看起来不算很陡,爬到半山腰,往下一看,妈呀,黄河细如一条线,就在脚根。我腿有点发软。抬头看,山势愈加陡峭,我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正犹豫,班长刘占松喊:“耀文,下来!”郑民军急忙更正,叫唤:“耀文,甭下来,上山容易下山难!”两个好听的河南声对我一拉一推。
可不是,下去更难。
我们几个爬山的商量,下定决心,想办法爬上去。我们放出智慧,选择路径,寻找脚蹬点、手抓处,慢慢接近山顶。心静下来了,办法就有了,爬山不那么难了。山下看着我们的同学,一个个仰头看,人人不作声,生怕分散我们的注意力。
我们终于爬到山顶了。四周有黄河金色彩练飘逸、群山苍翠如海、夕阳西下辉煌,更有登顶胜利的豪迈意气,还有山根同学放心了的欢呼鼓掌。
我们正在享受这一切,听到站长喊:“恁顺山顶往东走,不远处有下来的路,到地质勘探队驻地,再沿着河返回。”站长没生我们的气,带队老师也没作声。
我们听站长的,顺着山脊向东走,山下的同学顺着黄河和我们一起,互相招呼应答着,很有趣。
我在山顶即兴作诗:“踩着牛脊向东走,俯瞰大河朝东流。秦岭尾巴逐旭日,天水入海不回头。”
郑民军回应:“我的同学和妖吻,蚊子嘤嘤做诗人。”我叫何耀文,郑民军平日开玩笑,给我叫“和妖吻”和“蚊子”。
我们就这样走着,不知不觉走出了一公里多。到了一个山间村庄,顺着小路下了山,来到一块开阔地,就见一片绿色帐篷。这就是地质勘探队驻地。
勘探队在这里进行地质钻探,周围堆放着很多带编号的岩心。这里很多钻探队员也是我们校友。他们在这里工作很多年了。据他们说,国家计划在这里建一座大型水利工程。
室外,钻探队有电视机放着节目,是一场晚会。我们受邀一起看电视,一起拉呱。期间,两队人马也在此会合了,叽叽喳喳,很是热闹。
他们说的大型水利工程,就是现在的小浪底水库。
小浪底水库上游120多公里,就是满是争议的三门峡水库。当初选址,论位置,小浪底最佳。因为地质问题太复杂,以当时的技术,无法解决。退而求其次,就建在了三门峡——可见消除黄河水害的紧迫性。建成不久,问题不断暴露,淹上游利下游,上下游争议大,以至于毛主席说不行就炸了。小浪底建设又提上日程,地质勘探至今还在进行。
小浪底水库的建成运用,意义重大。别的不说,就是对黄河水资源的以丰补歉调节,就很让下游受益。黄河从2000年开始至今没有断流,小浪底水库功不可没,作用无可替代。
我们说说笑笑往回走时,电视里传来殷秀梅的《我爱你中国》。我们顿时沉默驻足。听完,郑民军说:“殷秀梅的歌声,穿透恁的心,又带恁心飞。”他的河南腔顿挫有力,光彩闪闪。
2005年,我去小浪底参观,徒然寻寻觅觅曾经的小浪底水文站,它早已淹没于碧波荡漾的库水中了。小浪底水文站也在新的地方傍着枢纽重建了,位于枢纽人气越来越旺的景区内,没了以往的荒凉寂寥。
我想,这时的水文人,在这游人如织的所在,坚守自己水利尖兵的职责,背依雄伟的水库大坝,摁水害之脖颈,把水沙运动脉搏,握调水调沙金钥匙,会很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