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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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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3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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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村故事

小村中心有个堡子。堡子过去有座高大气派的大门,小村人叫城门。城门口有个池塘,小村人叫涝池。池塘地势低洼,堡子里的雨水,其它地方的涝水,都向涝池汇聚。池水让小村明眸善睐,小村人给涝池叫“凤眼”。池水滋养得池边的杨树、柳树、榆树高大、茂盛。涝池就成了小村闪亮热闹生气满满的地方。

如今,堡子破败了,城门不见了,涝池成了干坑,如眼球萎缩的眼窝,只有大树依然努力存活着。树荫成了小村老年人乘凉聚会闲谈之地。

老人们吃完饭,提着凳子,搬着椅子,夹着垫子,和儿女一声招呼:“我城门口了。”就是一个上午、一个下午,不用操心。

老人们在城门口,有玩伴,不寂寞;拉家常,说头多;忆旧事,话投机;说趣事,笑声欢。故而乐此不疲。年轻人善意戏称为“小村沙龙”。

我妈妈也是沙龙常客。妈妈从沙龙回来,边看电视,边给我讲沙龙趣事。我心中就闪现出一幅画:凤凰迷蒙着干瘪的眼,静静听过去的故事。点点滴滴,遂成《小村故事》。

一、三个杏核三个柿子把

一年,妈妈摘了一笼杏去卖。来了一帮兴隆中学的学生娃,看着杏颜色好,个头大,一尝就迈不动步了。说好了一毛钱几个,吃完数杏核算账。

定好了章程,妈妈放心他们吃。孩子们吃得越香,越多,妈妈越高兴。

半笼杏吃没了,末后,算账,只有三个杏核,连一毛钱也不到。

明明吃了很多,杏核只有三个。事情明摆着,可妈妈没话说。说好的章程,堵住了妈妈的嘴。能说会道,年轻时在洛南农校当班长,代表几百学生发言,引起轰动,受县委县政府领导关注的妈妈,竟无话可说了。

我笑问妈妈:“你的嘴呢?”妈妈说:“嘴咋了?嘴能咋?说好的事情,你怪谁?你不能怪别人,怪就怪自己没看好门。”妈妈说得我哑口无言。妈妈又说:“一笼杏事小。说了不算事大。我一看,就这样了,一摆手让那些娃走了。剩下的杏,我送给街道上的老婆老汉,让拿回去家哄娃了。”

妈妈说,你看巧不巧,带头吃杏的娃,还是咱老三的同学。他来家找老三玩,一见面,就认出我了,羞得没法,连忙说:“姨,对不起。我给您钱。”

妈妈说,我把这事拿到城门口一说,你满叔哈哈大笑,说:“老姐姐啊,巧了,你也经历过这事啊!”

你满叔说,他年轻时去云阳卖柿子,说好吃完数柿子把结账。把他的,几个人吃得不爱吃了,才给了我三个柿子把。人家趁你不注意,把把早扔不见影了。没柿子把,你只能干瞪眼,那么多人看着哩,你不能不讲理。咱不能和有的人一样,说了不算,定的减半,不像话。咱丢不下那人。再说,自己树上结下的,没本,不心疼。

我耍了大方了,豪气了,回到家,没钱交出来,让我大把我骂扎了。老汉生气很,想不明白人咋会那样,就拿我出气。碰见就骂,照见影子也骂,吃饭还骂。

唉,跑了几十里路,没卖下钱,计划吃一碗羊肉泡,没钱买,饿肚子回来,却把骂买够够的。

在城门口沙龙的老婆、老汉,一听,七嘴八舌笑论,你咋不先给数出来让吃;你咋不看着,让吃一个交一个杏核、收一个柿子把;那么多人哩,就是一个人吃一个,也不止三个......

满叔说,咱没经验,说好了数把把,就是没把把,跟谁去说咱也不占理。越说越丢人,越计较越没脸,看的人越多越羞得慌。

小村人把这叫人能搁住事,自己的话把自己能管住。

二、男人泪

小村有一个人,去县城办事,路过桥底。看见集上的洋柿子好。问人家啥价格,人家说六毛钱一斤。他骚情说三毛卖不?人家说你都要就卖。他失口了,说都要。

卖主干脆很,拿过秤就开始称。他一看傻眼了,一架子车洋柿子,几百斤,买不起啊。就是能买得起,要了干啥呀?就是用得了,也拿不回去啊?就是能拿回去,去县里办事不能耽误啊。

妈呀,这家伙想着想着,失火了,戳那愣了,跟电线杆子一样。

人家催他看秤算账,他哇一声哭了。哭得鼻脑涎水的。连哭带说:“我是骚情哩,我去县里有事,我不是真要买你的洋柿子,将你军耍哩。稀里糊涂把自己咥住了......”

说着哭着,可怜巴巴泪目对着卖主,不管围观的人多少,没羞没臊,放开哭着。卖洋柿子的一看,这么个大男人,站在自己面前哭,可怜成那样,也愣了。不知如何是好。

这家伙哭得更紧,看起来更可怜了。说:“叔,你原谅我不懂事,我不能买你的洋柿子,我要去县里办事,我根本没那么多钱,买不起啊!”

卖洋柿子的一听,好像解脱了,说:“你瓜怂早说啊。谁箍住你买了?你真买了,我赔死了。”

他说:“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犯错了,也要负责。叔,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你就打一顿,饶了我。”

卖洋柿子一听这加洋带土的话,笑得直不起腰。一看这娃实诚,不狡辩、不耍赖,不但没难为他,走时还给挑了几斤洋柿子,在路上解渴。

三、蜜蜂不纳税

妈妈说:“一年,我妈咳嗽。人说喝蜂蜜能治好。我大就让我拿了钱去我振海叔家里买蜂蜜。”

我到了振海叔家,说要买蜂蜜,振海叔说,不用买,你回去拿个家什,我给你装上就行。蜜蜂不纳税,蜂蜜不要钱。

妈妈回去拿了个大洋瓷缸缸,振海老人给装了满满一下,就是不要钱。还说,蜂蜜是蜜蜂采的,采的是大家的花。人有啥资格要蜜蜂钱。蜜蜂又不会花钱,不知道钱。

我说,振海爷爷和一般人不一样,能说出“蜜蜂不纳税”的话,很怪。

妈妈说:“我爷爷也这么说,这么做。”妈妈说她爷爷在老家洛南山里,养了几十箱土蜂,蜂群很旺,酿的蜜很多。但他不卖,谁需要,来了,不管拿多大的容器,都给装满,必须装满,说这是两相圆满,美太太。

有人问为啥不收钱,老人说蜜蜂不交税,花开不分家。

妈妈说:“我爷爷老了,蜂也飞跑了。你说怪不怪。有人说,蜂跟我爷爷的灵魂去了没人知道的地方了,那里一年四季有花、花多。”

四、借三刺锚

一群人在绞井水,把桶掉井里了。30丈深的井,人下不去,捞水桶需要三刺锚。这锚只有振海爷爷家有。

说到去借锚,一家人都打怵,说这家人不好说话,给人甩脸子,都不愿意去。妈妈在跟前玩,大家说,让小娃去借,就喊我妈妈去。

初生牛犊,啥也不在乎,大人让做事,更觉自己了不起。妈妈就蹦蹦跳跳去了。到了振海爷爷家门口,爷爷正好坐在门口树荫下的青石台台上纳凉。妈妈大声说:“叔,我大绞水把井掉桶里了,借你的锚,捞桶。”

本来严肃不苟言笑的振海爷爷,一听这女娃说“把井掉桶里了”,忍俊不住,笑了,连忙招呼老伴,你去给娃冲些蜂蜜凉开水,把锚拿来,看娃脸胀红,准渴了。

妈妈手举着锚,不时舔舔嘴唇,跑回来。大家都很惊奇,说这女娃有面子,把难借的东西借来了。我妈说,婶还给我喝了一大缸缸蜂蜜水,甜很。说着,张开双臂比划缸缸大小。

人们惊疑地笑了笑,都不作声,眼睛却都柔和了许多。

五、好人振海爷爷

妈妈说,我就忘不了振海叔的好。

一年,公社办学习班,我大和振海叔都去了。我大心里害怕受批挨整被抓,从学习班跑了。人家找不着人,就把我弄去顶替。重力气活干不了,就做饭。

振海叔人老实。人家吃饭早来,抢,他来得晚,又吃得慢,就总拉人后,吃不饱。我看见了,就先给我振海叔稠稠捞一老碗,藏在水缸背后。他吃完第一碗,我再把藏着的端出来,我叔就不挨饿了。

妈妈说,我叔的女子叫丽娃,过去家里粮食不够吃,就经常找咱家借。每次你大都给装满满一袋子,也不知道借了多少年,给了多少袋。后来,丽娃找我,说要还粮食,我对她说:“几十年过去了,你还想着啊。不用还了。”

我知道,妈妈在还振海爷爷的好呢。

六、总挨罚的主家

这年风调雨顺,主家的玉米长势特别喜人。壮硕的苗子,黑森森、绿油油、胖墩墩、娇滴滴,咋看咋喜欢,哪一棵都好,都不可少。

地多、苗旺、雨丰,草也疯。主家忙不过来,就请了个人来帮锄。

主家怕雇的人不用心,锄掉喜人的苗子,便约定,谁锄掉一棵苗,就要挨一次罚——树条打屁股。

定好了规矩,主雇开始干活。

主家信心满满,自家的地,自家的苗,给自家干活,绝不会锄掉一棵苗。锄掉苗,挨罚的,就是雇的那家伙。罚他,我就使劲抽,让他记打,才会用心。

主家锄着锄着,不知咋地,尽管很小心、尽管很用心、尽管很疼心,还是把一棵苗给锄掉了。锄掉不要紧,不由自主就喊出来:“哎呀,我锄掉了!”

被雇的看着雇主,疑问着:“咋,处罚的规矩算数吗?”

雇主一看这眼神,气不打一处来,立即憋成一句话:“来打我。”

雇主挨了打,还是免不了继续有苗被锄掉。除掉后依然心疼,心疼发自内心,就不由自主喊出来。奇怪的是,挨罚的只有雇主,被雇的一棵苗也没锄掉,一次罚也没挨。

小村故事沙龙,点点滴滴,给小村人画了一幅画像,久在我心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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