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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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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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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程村

自家的南程村,我称“小村”。

小村埋人,北仲山是最好的风水参照,找地方瞅仲山,确定墓坑方向看仲山——郑重其事边瞄仲山,边用镢头勾线,嘴里念念有词:“老伙计,你头枕北仲,脚蹬南山,累了一辈子了,你任务完成了,孩子们都行了,你好好歇着。”

小村古老,小村特别。

小村有城堡,有城壕。北边的淳化县,有一处遗迹——明遗民第一安置城堡。城堡建在悬崖边,依山借险就势,只在东边夯土成墙顺留城壕。小村的城堡城壕完全在平地,挖土成壕,筑墙成堡,方方近200米。以一村之力成城堡,仅从幸存的断垣残壁想象,工程之大令人称奇。

我曾问北程村人,你们村有城堡吗?他们说,有。我说我没见过,明显不屑。兴隆我确定没有城堡。兴隆却有歪人,人歪到不要命——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所以土匪过兴隆不敢惹,惹了要遭加倍报复,绕着走——这是小姑父告诉我的,语气里满是自豪。

小村土匪也不来,城壕深,城墙厚,城墙顶宽敞,视野好,有人值守。土匪来了,高墙攀不上,黑洞洞的猫枪火筒居高临下对着,望而却步。小村人也自豪。

小村人见识多,几大片柿子树林围绕村子,在方圆几十里,绝无仅有。据说是小村人跟风长安城,附庸风雅,长安城有文人用柿子树叶当纸练书法。小村自有用意,栽植了柿子树,遇到荒年,从秋后吃到来年春,可保命。这分明是见识高嘛。这是满叔告诉我的。

后来读史,知明时有规定,凡栽种桑枣果树,不论多寡,都免征若干赋税。这些栽种果树的规定,理由是“以备荒歉”,栽种桑麻为了“衣被天下”。小村栽种柿子,出处原在这里。

小村文化底蕴深厚。从物质文化遗存讲,除了坚固的城堡、城壕、城墙,还有老爷庙、车马庙、娘娘庙。从人材看,小村办校,要教师,老牌的大学生、中专生用不了。比现在的师资力量都强。

没干上教师的,没学历的,其诗书满腹,技能超凡,也足令人称奇。其中,民娃叔,民民叔,我最难忘。

民娃叔打算盘双手双算,劈里啪啦,令人目不暇接,左右手互相验算,毫厘不爽。他看书过目不忘,说三国,道水浒,讲聊斋,绘声绘色引人入胜。他无师自通自拉自唱秦腔,干鼓、梆子、弦子、唱,样样拿得上手。

小村的结果实的树,我最难忘。

小村有两棵桑树,村东碎来家的,长得高挺;村西明明家的,长得身矮头大。我们喜欢吃桑葚。民娃叔说,桑树是好树,为养蚕而生。咱这人不养蚕,好像浪费了。其实,人家桑树养自身的蚕比人养蚕早多了。桑葚就是蚕,桑葚是真正的“天虫”。你们看,桑葚长得像蚕不?我们一想,还真是,就是桑葚比蚕太短胖了。

我们吃桑葚吃得小心,吃得放不下、离不开,有偷的感觉。民娃叔说,你们这些娃娃,就是天虫,天虫吃桑,应该。蚕吃桑吐丝,丝织绸缎绫罗。你这些天虫,吃桑葚,长身体,全脑子,将来成人物,一样。谁家有桑葚,就放心吃去,没事,没人撵你,骂你,说你搡眼。从此以后,吃桑葚,就不客气了。碎来家的树高,掉下的桑葚,看见就去捡。明明家的,树矮,我曾坐在树上吃。

民民叔自小喜欢医书,抽空研习,几十年如一日。有谁得疑难杂症,开方子取药,往往手到病除(我妈就吃民民叔给开的药,治颈椎,喋喋不休说管用,灵验。)。民民叔还办了药草收购站,带动周围乡亲,“变废为宝”,勤劳致富。

文革中,民民叔面对自己的父亲被暴力批判,冲上会台,质问:“毛主席说不要武斗要文斗,你们为什么打人?”这勇气,至今令人钦佩,尽管他为逃避抓捕,逃难到四川,后被遣返。

小村核桃树少,我记得的只有碎来家有。核桃成熟了,奶奶用衣襟撩着,在地坑院上喊:“羊娃他婆,给娃些核桃吃。”随着,绿皮核桃下雨一般落下。核桃纷纷蹦跳欢滚,欢喜少年心,享受稚子乐。

小村家家庭院四周都栽种杏树,大人常说什么大梅杏,羊粪蛋蛋子,大白香杏,关老爷脸杏,水白蜜杏,我也分不清。就知长得有大有小、熟得有先有后、味道有酸有甜、杏核有甜有苦。吃了杏,砸杏核吃,最美。一般梅杏杏核圆圆的,长着双眼皮,都是甜的。我们聚在一起看,猜哪个是甜的,猜对了,欢快嚼,满脸笑;弄错了,龇牙咧嘴,忙呸呸呸吐,惹人欢。

栽得晚的杏树,低矮。杏从米粒大小,我们就开始吃,吃到该熟了,也没多少了。那些老树、高树,就成了稀罕。有这样树的地方,就成了孩子们的福地。这样的人家,吃杏的季节就易招孩子们来。孩子们叫奶奶欢,喊爷爷勤;见婶子好,遇叔叔亲;离哥哥近,靠弟弟紧;爱围姐姐转,喜和妹妹玩。

这样的树,我记忆最深的,是曹爷爷家东城壕的3棵和满营家被酸枣树围护起来的5棵。

熟透的杏掉下来,鸟儿在树头跳来蹦去蹬下来,刮风摇下来,黄灿灿躺在地上,平日看都不看一眼的地面,有落杏的点缀,咋那么吸引人。小子们手揣兜里,装模做样,目不斜视,演戏路过,有瓜田不低头,李下不举首之矜持,却趁无人,猱进鸷击偷捡,心如急鼓,逃离如虎。

最不能忘的是,一年麦收后,没杏吃了。父亲领着我去曹爷爷家门口,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大砖头砸曹爷爷家枝头挂满黄杏的高树冠。杏熟透了,一砸,黄杏雨落,我把上衣扎进裤带,解开衣扣装,装得前胸后背,左右腋部全是杏。有人看见,说,哎呀,羊娃怀娃了,肚子大很。

到现在,我想起那情景,怪不好意思的。我小不懂害羞,父亲领着我和土匪一样,没脸没皮。父亲早不在人世了,我和妈妈说起,感叹:“我大脸皮咋那么厚!”其实,我是羡慕父亲的脸皮厚,我太在乎了,在乎得生非,好像和人不亲,与友不近,万事不求人。

退休了,回到老家陪妈妈,我还惦记着我在机关大院栽种的杏树、李子树。我打电话给同科室的妹妹说:“杏花开了,李花白了,拍张照片给我看看啊。”

一天,我敞开后院大门。我小时候栽的那棵杏树,也50多岁了,干粗、冠大、身高,花开正艳。我高兴极了,想,这也是我的树啊,我在机关栽的树,就因为想念她,才栽的。这棵杏树是那些杏树的妈妈呀,看见她,更能慰藉我啊。

转念一想,可惜没李子树。邻家碎来那棵李子树(小时候就是它惹我睡不着,趁无人偷摘,那美味,至今不忘),早已不见踪影。

和弟弟在去北程村的路上散步,远看村头雪白一片。我指看给弟弟,问:“那是啥?”弟弟说,是几棵梅李子——李子。我说去看看。亲亲地看着这几棵李子树,我说,熟了,来吃几个行吗?弟弟说,咋不行,村里,随便。说得那么肯定慷慨,好像是他自己的。

据经验,我相信弟弟说的。

2019年,我7月底回家。在地里转,村西头遇见来来叔站在一桃园边。看见我,赶紧说,羊娃快吃桃。那油桃熟得光艳诱人,却之不恭,摘一个吃,酸甜适度。我说,这么好的桃,赶紧卖。叔叔说,卖不出去。我想买,却怕人家不要钱。这么好的东西,卖不出去,也是好东西,也是劳动的成果,要尊重。叔叔咋让,我就吃了一个,一个也有半斤。

今年,又去那里转,桃树不见了。多好的桃啊,可惜了。

我家北边有一片桃树,妈妈说味道好很。我说你买过?妈妈说,买啥哩,还用买!每年卖桃时,纲娃都给我提来一兜兜。我问纲娃是谁。妈妈说是你万娃叔的娃。

去兴隆小姑家,在路边,看见一个人打电话,高喉咙大嗓子:“哎,是我。你怂把韭菜放老了,也不给人吃。让我看见想吃韭菜片片子了.......啥?没时间吃,那我帮你吃,你要请客哩。哈哈哈,好,不跟你说了。”

他割着韭菜,看同块地里有菠菜,自言自语:“这驴日的,看把菠菜老成啥了。弄些回去,凉拌吃。浪费得。”

小村就是这样,你送我几个北瓜,我给你一篮子苹果,奉老人一点可口;你掰我一把香椿,我摘你几根黄瓜。就是卖的东西,还没开园出售,乡亲邻里先尝鲜,到处在推让亲热。

老伴和弟妹出去转,乡亲们知道是羊娃媳妇,城里人稀罕现摘瓜果梨桃,今天拿回几个巧克力柿子,明天拿回几爪葡萄,拿回来总给我看,眼睛里满是喜悦的光。

小村情韵悠悠,故乡爱意浓浓。浸润其中,心暖气和。乡亲问,在家可待得惯?想你山东不?我说没麻搭,不想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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