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口,在我老家东边不远处。
路口是一幅画:漫天的朝霞,烘托出背景;太阳站在路路口,光灿着;晨光剪影的村树,似托举朝阳的双手,泼墨缀边;大公鸡登房上瓦,引颈高歌;早起的关中汉子,肩扛锄头迎太阳而去。
很美!
时已仲秋,我刚退休,就想那路口,想这幅画——想家。
八月,给孩子办完婚事,九月初,迫不及待携妻回归故乡。
过去,从我家门到路口这段,南边是红薯坡地。挖了红薯,公社的东方红来声嘶力竭地深耕。遗落的红薯,在翻卷的黄土中露面闪红。我们这些小孩就跟着弥漫的尘土,抢拾,忙乱得像一群受扰的蜂。
北边,是一大片平整的麦田。冬灌后,结一层冰,在阳光下很耀眼。冰断裂的咔嚓声、吱扭声,此起彼伏。
从家门口到路口,我走了404步,4分钟。这是我早起,趁无人留意,特意量的。
路还在,模样大变。路两旁都是漂亮的瓦房,地坑窑洞没了踪迹;路两边都是树——绿化美化树,过去从未见过;巧克力柿子,把树枝压得沉甸甸,骄傲地显摆路人;过去不多见的核桃,有的已张开口,几欲吐珠。土路成了水泥村街,街旁太阳能路灯夜如白昼。不见田亩。
有的,却永远不会变。
面对路口,天边升起太阳总给人笑脸。路另一端,记忆中的夕阳彩虹,依旧那么灿烂秀美。左拐,北去口镇,循声探响潭、入口子、上秦直道、飞瞰黄土高原波滚浪涌。右拐,跨泾河越渭水到咸阳。咸阳朝西去宝鸡、上陇东。秦都往东,经西安、过渭南、傍秦岭、出潼关、越中州、达河口。
我第一次远行,就是出潼关,到开封求学。妈妈用她织的白底蓝格粗布单子,给我打包裹,我背上出发。
亲人们送我到路口坐车。
奶奶拧着小脚,一定要送。等车的时候,奶奶不眨眼地看我。苍老的脸,软弱的眼,哭相满脸,不舍的可怜。我很心疼。
车来了,奶奶颤抖的喉咙,挤出一句话:“羊娃,过年回来啊。”我的双眼模糊了。我费好大劲憋着,没哭出来。
我心里怨奶奶:“干啥呀!不回来去哪达!”
绿皮火车上人多,我把包裹放在过道,靠着座位侧面,坐着,不时侧身、站起躲避行人。妈妈的单子,结实,不怕磨,不怕脏,不会叫人不舍,坐着行路安心。我听着咣当咣当的车轨声,想象这是妈妈为我编织的翅膀,我正在学习扇动,从路口飞向远方。
远方在哪里?我不知道。
毕业了,老师指了大方向,从开封顺流而下去山东,我选择去东营。启程的路口是校门口。我来到黄河入海口。
吸引我去的,是地图上的利津、垦利。那时我想,利津是扬帆远航,奔向胜利彼岸之津;垦利是开垦获得美好生活的利好之地。津渡、开垦,就是前行的路口。我在利津落脚,在垦利扎根。
从入海口到路口,有时很快,用心走,一想就到;有时很漫长,我回家过年一次相隔12年,一次相隔10年。22年我回家过年3次,第一次是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年,1987年。
从心口到路口再到家门口,每逢佳节都是伤口。每次大河两岸,河口周边,迎年的炮仗声起,我总望着西南方,那是故乡的方向。我确定在某个时刻,我和亲人翘首以盼的眼光会相遇。
今天看来,有啥用呢?
1991年父亲患病没了,1992年爷爷得病去世了,2003年奶奶也永远离开了。
奶奶那句“羊娃,过年回来啊”,一直在我心里。它时时斜视着我——奶奶早就料她的羊娃心狠、没良心。
于是,路口就成了渴盼、幽怨、失望的眼眸。
这次在老家,跌断腿时,我脸上带笑,故作轻松,说对亲人们说:“这是爷爷奶奶父亲想我,留我呢。”我竟然妄想用自己的伤痛来减轻负疚感。我傻啊,这不让他们更心疼嘛!我做手术那天,姑说她心疼得整晚没睡觉。
这次回老家,到路口的初衷,是寻找安慰。我退休了,四顾茫然,没了要走的路。激情没了,动力没了。我努力寻找路口。我就想到生我的妈妈,养我的故乡,就想到这路口。我竟然想到:当初从这路口出发,我就重回这路口,再出发。
过去我一回到家,就盘算归程、定归期。这次,再也没法有这种感觉了。路口在我心里模糊了、淡了。
再出发,我不知道自己的目标在哪里。这广大无边充满生机的星球,好像承担不起我要走的路,路像被迷蒙的薄云淡雾取代,连轻蝶也翩不起。
1984年秋,我在河南信阳南湾水库实习时,于笔架山雨雾中探奇写下的“理想,就是那美化了山形山色的雾,吸引我们在艰难的路上走了很远,却不知疲倦”的话语,还有曾经意气风发的“光明的色彩,靠自己涂抹”,如今,没了一丝味道。
我关闭了很多路口。
我退出了所有工作群,我不愿意去看一眼付出了我很多心血的文化基地。
垦利区新兴路的隔离带,在我单位门口留了一个口,过去,每天去上班,走得很急,到这个路口,就心安下来。
不管是出发去外地,是劳模疗养,是过年回老家,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这个路口,看看亲切的办公楼,在自己办公室坐坐,拍着椅帮桌面,很幸福地说:“到家了!”
现在,就是这个路口,我也特意避开,不愿意去了。尽管机关大院有我栽种的杏树,年年春花粉白;有我的李子树,季季花放如雪;有我从老家带去的石榴,夏夏花红似火;还有我用思想,行动编织的未了的梦想。
我回到老家,寻找路口,整个人却被空虚压垮,塌落下来。滑倒坐断腿骨,开始让我极度失落,瞬间把心思用到自己的修复,用到从未有的,对自己的关心。
我知道,这是一种无奈。
直到有一天,东营微文化主编郝立霞妹妹对我说:“大哥退休了,更有时间思考了。”让我心头一震,不由吟到:初行不思路深浅,行罢才能论长短。
我看到人生本有很多路口:去远方的、临时一个目标的、今生决意要坚持的、在爱与惧的交织中调整的、标注心与爱的方向与归宿的......
发现人间之美,书写心路历程,丰富自己内心世界——岂不是神仙羡慕的日子。
于是,我就躺在床上写,坐在茶几边写,连续20天,写了一篇又一篇,放在我的百宝箱《病榻文趣》,里面竟存了40余篇,还有很多想好的题目等待变现。我说我是思想的啄木鸟,想把树啄得震天响。但,不能光响在自己心里,让更多的人听到才有意义。
津津有味地、一本接一本看知心儿子寄回的书。
妈妈心疼我,说,你别写了、别看了,看你腿又肿了。我摇头晃脑,洋洋自得:比起肉体的痛,精神的抚慰满足更重要......
我又找到路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