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叫南程村。
穿过村南那片柿子树林,有一条水渠自东向西,常年流着清清的山泉水,它来自北面的丘陵地带。小的时候,我们渴了,用手捧起来就是个饱。这个,已经没有多少记忆了。水渠边上那块叫石羊坟的地,里面有一片柏树林,却时常忆起。
柏树有多少棵,不记得了,在梦中是模糊的一片,聊叫“那片柏树”。那片柏树在地的中央。那片柏树里隐藏着几个坟茔,也许更早时有石羊守护着,因而,地就叫石羊坟了。地并不平整,有水浇不上,靠天生长一些耐旱的植物,比如谷子、荞麦、油菜等。谷子、荞麦、油菜产量低,但是,却不会让农人劳而无获。那是一片贫瘠的土地。正因为土地贫瘠,人们不珍惜,那片柏树就存活了很长时间。老子说过,“人以不才死,树以不才活。”在这里不是柏树不才,而是因为所生长的土地不才了。所以,树总是要感恩土地了。
之所以忘不了那片柏树,是因为围绕柏树有很多故事。
柏树是鸟儿的巢穴。白天的时候,鸟儿觅食,有人打扰,多看不见。但是,柏树底下的鸟粪,傍晚时鸟儿的聒吵,分明暴露了行踪。有大胆的,晚上就去偷鸟,但是,柏树枝子茂密,柏树长得又高,给了鸟儿保护,没有成功。
柏树是锥形的挺立,树枝如盖,扣在地面。扣着的地面,有厚厚的柏树的落叶。那时,缺少柴火,到了冬季,人们要热炕御寒,柏树叶也就成了有用之材。有老奶奶把手探进取抓柏树叶,一身土的样子,很勤勉。有人说柏树冠下藏有长虫,小孩是不敢造次的,老奶奶在我们心中就很勇敢!柏树叶是有用法的,用少量的柴火,在炕洞里烧,产生亮着的火烬,再将柏树叶拥进去,柏树叶就慢慢燃烧,慢慢释放热量,一直到天明,这就叫煨炕。柏树叶燃烧着,释放出烟和火。烟中有淡淡的香味,那是柏树油的味道,不像别的煨炕的材料那么呛人。
柏树的枝子也是有用处的,当人死了的时候,要殓棺,死人身子底下要铺一层柏树枝,听说那样可以让尸体保持长久。于是,那片柏树就和死联系起来了,有点不吉利。在小孩的心中,有点悚然。经常有人来采柏树枝,连外村的也来,来人丧衣丧帽,手挎篮子,空蓝而来,满蓝而归,很凝重的样子,我们这班小孩,口含手指,愣愣地看,不敢作声。柏树枝总是给别人采,却总是那样茂密。现在,我想,它见证着人的死,又展示着自己的生,在奉献与舍去中生!
柏树是阅尽了人间美景的。秋天来了,它所在的地里,人们种植了油菜,环绕着它。油菜叶长起来了,满地的绿呀,那是一村人冬天的菜。奶奶领着我,将油菜叶掐下来,拿回家,攒起来,够了,洗干净,腌制在坛子里,叫黄菜。于是,一个冬天的稀粥饭就有滋有味了。奶奶是小脚,不能长久蹲着,她就坐在地上,屁股上就绿成一片。柏树看到这一切,会很高兴,很欣慰吧。我把柏树看做慈祥的老人,就和我爷爷一样呢。春天来了,油菜花开,那凝脂般的叶,很特别;那黄澄澄的花,灿烂在春风里,引来了蝴蝶,点缀着那块土地。柏树很自豪、很挺拔地看护着油菜,准备给人们菜油的香味。我那时好想事情,这就是那时的心思,很好笑的。麦子快熟的时候,油菜要收割了,人们欢天喜地把场碾结实了,等待着入夏以来的第一次收获,心里躁动着欢乐、期盼。我上高中时,有一个黄埔军校毕业的老师,教我们音乐,他的歌离不开土地。有一支歌这样唱:“太阳刚刚爬上山岗,尼罗河水泛金光。家乡美丽的土地上,劳动的人们在歌唱。歌唱你的忧愁和悲伤,唱出美好的希望。用劳动的汗水和歌声,迎接丰收的好时光。”这就是那时的生活,就像歌里唱的,尽管我们很穷,但是,很积极,把自己的心血铸就了国家生存的坚强根基。
柏树享受的另一种风景就是荞麦花了。荞麦花真是奇特,奇特得不可名状。还有那不嫌土地母亲贫瘠的谷子!我们有一个歌谣:“北岸一群鬼,个个过来扭扭嘴;南岸一群狼,个个过来尾巴长。”就说的是荞麦和谷子。荞麦是很好的粮食,可以压饸烙,那是不可忘怀的美食。多少次从异地回归我久违的故乡,在火车上宁愿饿着肚子,也要到西安玉祥门享受饸烙。过去,在天热的时候,奶奶还用荞麦面打凉粉,酷热的田野里归来,一份荞麦面凉粉,酸、辣、凉、爽,真是一种享受!还有那谷子,小米稀饭多养人!我妈没有说过我小的时候没奶,又不愿意吃羊奶,是吃什么长大的,我坚信是吃小米稀饭长大的。谷草还是一宝,那是农人们换取油盐钱的宝贝,尽管路途遥远、尽管有人因为买谷草受伤,但是,谷草永远是最亲的呀,因为她最帮爱别人了。
我心中的柏树就是这样的有情有义。
那片地不能永远那样不平整,不能永远那样靠天长庄稼。再说,生产队的社员们,每年犁地的时候,总是一点点蚕食柏树的地盘,柏树的领地就越来越小。我不明白,柏树林里的坟茔怎么没人管?是外地的埋葬在这里了?如果坟茔主人后代是南程村的,柏树就不会有危险。很多时候,夏庄稼收割后,石羊坟那块地就闲置着。那是等着北边口镇的响潭轰鸣的时候,山里的洪水就会顺着渠道滚滚而来,人们就用很浑的水来浇地,泥沙在低洼的地方淤积起来,想用这个办法把地整平。几年以后,目的达到了。石羊坟这块不再贫瘠、不再用处不大的地,人们种了玉米、种了棉花、种了西瓜,成好地了。再也没了油菜的风景,没有了一群鬼的戏谑,没了一群狼的游荡。没了风景,风景是柏树的魂灵,是它的子孙。
那片柏树最终没有幸免被砍伐的命运。我曾经仔细地在那片柏树留下的地方倾听,没听见柏树的叹息。
石羊坟空阔了很多。那片柏树所在的位置,留下了坚韧的树根,多年没人问津。腐烂了,成了勤劳的孩子们斧子下、镢头下的柴火。
石羊固然没有踪影,柏树成为记忆。多年后,在遥远的异地,梦回故乡,思绪徜徉在那片土地上,想起了那片柏树,也想起来我的父亲、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后没了柏树枝子铺在身子下时的遗憾,总想叙说点什么!于是,二OO九春节年三十晚上,春晚就没了吸引,写下以上文字,给我心灵一点安慰。我怀念那片柏树,它就像我逝去的坚强的、无私的老人,永远温暖我的心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