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是关中平原上再普通不过的村庄。伫立家乡北望十里,有嵯峨山、北仲山、西凤山由东向西横亘如高墙。
山的身后藏着无穷无尽的变幻莫测的东西:在要下暴雨的时候,第一个闪电就在它的头上;第一片乌云也在它的头顶。不久,乌云探出它游龙般的巨舌,滚滚而来,雷声隆隆而至,大风呼啸卷起漫天尘埃。
在这个时候,我们可以看见大自然的工厂,在山的后面制造着风、雨、雷、电,并把它们漫过山顶,铺天盖地,挥洒开来。这时我们这班孩子欢呼雀跃,在风中、在乌云翻卷的壮美、在雷电闪亮炸裂的震撼中,张开自己的嘴巴,仰起头来,用手在呼喊的嘴上拍打着,发出“呜哇、呜哇”的怪叫,以此喜迎暴风雨的到来!
暴风雨来了,北仲等三山与周围苍茫的烟雨融为一体,现出了空濛神奇、威武不屈,顶天立地的样貌。暴雨过去了,西凤山勃颈上戴上了平时难得一见的彩虹项圈。暴雨过后的沉寂,把北仲山里汩汩滔滔,呼啸而出的洪水的压抑的怒吼,传得很远,家乡的人们就是根据这吼声的大小来判断这场雨的大小。
那传出洪水声音的地方叫“口子”—嵯峨、北仲山分于口子,给冶峪河水留出的出山通道;那轰鸣的乐器是位于口子的“响潭”,负责弹奏的是冶峪河的洪水。
口子实际上是两山夹峙的一个关口,它是关中平原进入咸阳北部以至延安、榆林的重要通道。其它地方都是连绵不断的山梁,仅在这里有一个幽深的山谷一直通向山的深处,直达北边的淳化县城。
口子呈两座山弯腰、低头、握手的谦恭亲密之态,饶有趣味。
口子往南看,视野茫茫,开阔异常,让人不由拤腰仰首豪气冲天。口子往北大山阻隔,连绵不断。我们可以想象,在过去,有多少官场失意的政客官宦和郁郁不得志的文人墨客,来到此地,想一想长安的繁华,再思量将要谪居的北方荒山大漠,能不心生恓惶忧戚?他们在此如何徘徊,是怎样踯躅,“回头望长安”!于是就有了一个发泄不满,艰涩难懂,留有文人特有印记的名字—“口子”!
我想,口子在他们眼里是无情的口子、是吞噬了他们前程的口子、是人心叵测的口子、是伴君如伴虎的口子,也是给了他们最后留恋一眼曾经风光过的长安口子。
口子所在,最好的风景,就是“响潭”了。
冶峪河之水,奔流而出,仿佛从口子喷出。倾泻之水,下跌五六十米陡坎,千年冲击、万年挖掏,遂成此潭。响潭是冶峪河的杰作!
何以叫“响潭”,我不知道,但是,在发洪水时,数十里外,响彻云天,激荡如春雷,人们耸耳而听的,就是该潭。是潭因湍流飞泄的敲击,“响”是免不了的,唯此潭在干旱的地方是绝无仅有的独唱,物以稀为贵,贵而声名远扬,何以不“响”?这是我的理解,至于它的名称的渊源,是无从考究的。然则该潭以响为名,看似不言自明,却也风华独绝,深得命名之妙。
“响潭”,真响!那是雷的高亢,那是暴雨的嘶鸣,那是被洪水激怒的山的怒吼,那是涓涓溪流聚力的释放!咆哮的水流直跌五六十余米,击潭而鸣,信夫,响潭!响潭有多深,谁也不知道,只能看见潭水幽幽,白莲翻卷,永不干涸。老人们说,响潭是通着东海的,潭中有一个水怪,专门吃人,特别爱吃小孩,所以,我们就对响潭敬而远之了。
响潭之上,瀑布飞身而下,风磨碧水成雪;飘然跌落,潭迎碎玉鸣雷。激荡的声音在山谷间翻来覆去激荡,轰然鸣响,犹如天籁!响潭无他,妙在一个响字。
昔时,响潭之水在潭中轰响之后,将嵯峨、北仲山脚台地,生生切开,向南杀出一深涧大沟,继而奔东南的石川而去,最后注入渭河—黄河第一大支流。
后来,在冶峪河上修建了水库,名黑松林水库,将河水蓄积抬高,又在山根岩石上修凿了引水渠道,跨口子修建了渡槽,冶峪河水就在口子分东西两边,引到泾阳县西北旱塬,浇灌农田,响潭之声就不常有。她的声音,化作了干旱土地吸吮的“嘶嘶”声,化作了仓丰廪实。
过去家乡的人们很在意响潭响声大小的。特别是生产队长最关心这个,因为生产队预留下的土地,正等待那山谷中流出的含沙量极高的水流的浇灌,不仅可以整平土地,泥沙里所含的养分也可以肥沃土地。那些不是很平的、贫瘠的土地,经过多次的洪水的浇灌,地也平了,也肥沃了,成为良田。
响潭所处的位置很有意思,潭上为淳化县,潭下为泾阳县,这就有了“一瀑飞二县”的意境了。潭上潭下风光无限,一潭连着山区和平原河川。
响潭之上是一个跨度达百米,高达近七八十米的大渡槽,名“东风渡”。渡槽建于何年何月,我不知道,但是渡槽很有名,因为它把冶峪河的水送到了干旱的西北塬,西北塬从那时起就不缺水了。有了冶峪河的水,西北塬的人们开始了长达十多年的冬季农田基建创业,特别是把那些陡坡地修整成了平整的水浇地,保证了粮食的丰收。是冶峪河推动了西北塬的发展,是渡槽把人们发展的希望变成了可能。
渡槽更有名的是因为它的坚固。渡槽建成大概该有六十多年了,长年累月地用,却从不漏水,人们颇以此为奇。渡槽不光能输水,还能当桥用。
以渡槽为桥,是需要胆量和勇气的,空旷高深的河谷给人造成的眩晕、鸣哨而过的大风以及响潭轰鸣的声音在河谷中来回冲撞形成的飘渺的咆哮,使你要经受视觉和听觉的双重考验。
过去,没有通口子的路,人们只好沿着很陡的坡走下到河滩,再从河滩沿很陡的坡往上攀才能到口子,或者到达去口子以上淳化县的路。那时只有用肩挑、用牲口驮东西。
现在渡槽早已不是交通的要道了,仅是一个输水的通道,渡槽上的盖板有些已经锈烂,上面的行人寥寥无几,早已不见了当年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九九年回老家的时候,我曾专门拜访口子的渡槽,我有一种不很确切的感觉“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从口子向北沿河谷蜿蜒曲行数十里地,爬上一个坡,在山谷中有一片亮光随着你的前行扑面而来,那就是黑松林水库。黑松林水库库容只有几十万立方,却足以“截断巫山云雨”了。抬高了的山涧溪水,沿着沿山根岩石开凿的盘山渠道,一路欢歌迤俪,流进干涸的沃土。小小的黑松林水库给家乡人带来了荣誉,它在排浑蓄清的运用中,创造了多泥沙地区水库减沙调度运用的范例,和土石坝运用年限的记录。有很多专家来此考察研究。
今天,口子还在、渡槽还在、黑松林还在、冶峪河谷也在,响潭也还在,就是已经干涸,没了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