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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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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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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渠

提到“渠”,我这关中平原的儿子可有的说。

我的故乡水利建设史悠久,古水利建设成就世所瞩目,闻名遐迩,影响深远,功勋卓著。有秦王嬴政引泾河的郑国渠,有汉武帝完善郑国渠灌区续修的六辅渠、引泾河的白渠、引洛水的龙首渠(“穿渠得龙骨—远古的恐龙等动物化石,故名龙首渠”)、引渭河的漕渠、成国渠等等。

汉武帝修筑龙首渠,需要穿山,因山高土松,易坍塌,所以开“竖井隧道施工法”先河,不仅解决了施工难题,也给了在干旱地区减少渠水蒸发以启发。后来,新疆的坎儿井,修建之法即源于此。

现代著名的渠,为我国现代水利建设的先驱李仪祉主持陕西水利时,于1930年开始,历时4年修成的泾惠渠。

泾惠渠是中国第一座应用现代技术建设的大型灌溉工程,是陕西八惠之一。他的前身为大名鼎鼎的郑国渠。泾惠渠在我老家也叫“白渠”。我上高中,学校就在泾河川道东西向的白渠北岸,学校主体就建在一个叫“大安寺”的高耸的土台子上,进出学校需要由南向北爬坡,穿过泡桐林荫,到泾惠渠顶,跨过白渠上的砖石桥。

学习累了,我就在高台南边,依古老砖砌花格围栏,欣赏白渠流水、田野稻菽、泡桐荣枯、四季变换、做求学梦。白渠就亲密地陪了我三年。

读了典籍之后,才知道白渠是白渠,泾惠渠是泾惠渠,各姓各姓、各名各名,互不相干。唯一有点联系的,皆取泾河水,且后来郑国渠、白渠被合称为“郑白渠”。

泾河是我的母亲河,我们“泾阳县”就因泾河得名。郑国渠、白渠、泾惠渠取水口—泾河出谷口,位于距我家不过十二三里路,位于西凤山阳坡的张家山风景区。

以上那些古老的、史册上闪闪发光的渠,都和“大”字无涉。“大渠”这个名字虽被称大,却不在册,那是流经我们村,引冶峪河水灌溉的一条干渠。最大引水流量不足一立方,流量单位论“个/秒”(升/秒)的渠道,辐射面积,也就一个兴隆镇,实在称不起大。

可是,在我家乡,凡是和大渠有关的,都称为“大”。比如位于两个生产队之间通往公社宽三米的土路,叫“大路”;跨过大渠跨度不足两米的小石桥,叫“大桥”;大渠低矮宽1米多的渠岸,叫“大渠岸”。

虽说大渠不大,名不副实,却是惠及我家乡史上第一个水利工程,修建于1958年。

无大渠前,没有水源,靠天吃饭,可能连田间小渠沟也未曾有过。在那干旱缺水的地方,因为有了这条干渠,称“大渠”,也许就是感恩、珍重、欢喜、幸福的流露吧。

听大人说,修大渠时可热闹了。那时兴社会主义大协作,不管是不是你受益,上级一声令下,全县各地都参加修渠,不计报酬。其中就有北仲山根鱼池村一个人,来我们村修渠,住在我们家,经常把自己吃不了的白面馒头拿给我们,后来就做了我爷爷的干儿子。

干亲也是亲,大渠修完后,过年过节他都要来我们家走亲,我也随姑姑去他家回亲。

那时我不懂事,村里有好事者,知道爷爷的干儿子是北山根人,山根人好放羊,放羊娃夜间常宿于北仲山坡,冬春点火取暖,天半一堆堆一片片亮光,夜间北望特显眼。我们村人爱惜山厌烦点火,经常嘟囔:“这些放羊娃要死呀!”就教我对着爷爷的干儿子喊:“放羊娃,你爬下(音:ha),我给你沟子(屁股)画娃娃。”气得爷爷的干儿子干瞪眼没办法,他知道我是爷爷的宝贝蛋。

大渠的源头,在冶峪河黑松林水库。大渠开始的一段位于山区峡谷山根,都是向南开凿石头成渠的。一直到口镇响潭位置,架“东风渡”西过冶峪河谷口,延北仲山脚三四里到达白王镇杨赵村,设一分水闸,大渠分两股,一股继续沿山根西向,一股折南而去十数里,到达兴隆镇大庄村折西约一里,东西穿我们村南而过。

大渠折南又折西来我们村这段,过沟、穿丘,大渠就地上、地下前进着,多为地上。渠堤这条巨龙就时高时低、时粗时细、时上时下延伸着。

地上渠为土方夯筑开挖而成。家乡的黄土,粘性大,夯实后结构密实,是天然的建筑材料。河北临漳县魏晋唐时期的“铜雀三台”,以黄土填筑,是古黄河流域建筑文化的光辉典范。做成输水渠道,流冲不倒、水浸不坏,无渗漏、坍塌之虞。走水淤积的泥沙,与渠道之间层理清晰,便于清理、疏通。

就近取土筑堤,两边就形成五六米宽的整齐渠壕,挖低填高,一反一正,渠堤就更显高大,更像大渠。家乡缺水,下雨积水渠壕,加上水利之便,渠壕就成了好地,植树树茂、种地地长、育菜菜肥、长草草旺。

渠堤两边植树四行,因水洇墒足,就特别高大粗壮、枝叶茂盛。夏天走在树荫遮盖的渠堤,凉风习习,如入洞中、如穿隧道,流水淙淙,便有了水韵洞天之妙。树顶密枝之中,喜鹊等各类鸟雀筑巢,远离骚扰,闲适安逸,鸣叫格外婉转、清澈、悠然。渠里往往草中藏蛙,呱呱之声不绝于耳,细波碎纹,变幻无穷。到了产卵季节,蛙卵那长长的浅灰透明晶亮的胶质带,细绳一般挂在草上,漂浮在水中,清流澄澈,飘飘缕缕,添了些许和谐的旋律。

夏天烈日炎炎,热浪蒸腾,四野空寂无人,渠里却是人声不断。有妇女浆洗衣物的棒槌声、搓衣揉领的嚓嚓声、家长里短的谈论声、欢愉自得的浅笑声;有三五男人远离村庄,聚集在一起洗却劳累的舒坦声、谈笑声、应答声、清嗓子声。更多的是孩子们戏水的吵闹声,赤条条相互追逐的喧嚣声,加上风摇树摆树枝摩擦声、肥叶卷曲舒展的哗哗声,知了密集混乱舒适的流响,乱成一团,却更增了静谧。

沿途分出去的支渠,像一个个焦渴的巨口,伸进大渠畅饮;似一根根树枝从树干上直伸、斜长;如巨汉伸出的粗壮胳膊,带着渠边的树绿草青,挥抹原野蓬勃的生命。

干渠、支渠的近旁坡地,看起来光秃秃的,近看照例都是些红薯地,红薯苗还没开旺、生长,就一根倔强的光杆挺立。因为红薯耐旱,栽红薯需要挑水浇,邻近水源的地方,就栽红薯。远一点坡地里,就种植谷子、荞麦、高粱一类的耐旱作物,因为苗还小,看起来也是灰秃秃的。绿油油的所在,那是水浇地里长的玉米,格外显眼。

渠水是有灵性的!灵性表现在轻柔婀娜的飘荡,表现在田野里必然的丰收,表现在水面飘动如画的倒影,表现在我们渴饮无忌的甘甜酣畅,表现在渠水有路就走的无所不至,表现在干涸的土地贪婪吸吮喜滋滋的声响。

大渠里的水浊清不一,变化有序。秋冬春三季,冶峪河水含沙量小,流量也小,且水流经过黑松林水库的沉淀,清浅见底,水流平缓,水面如镜。夏季多暴雨,黄土高原地面径流产生快,土质疏松,抗冲蚀能力差,冶峪河含沙量大,黑松林水库排浑运用,大渠里的水就大而浑浊。

这浑水可是宝贝,它富含营养,特别能肥地。用以浇灌坡地,泥沙多淤积在低洼处,坡地慢慢淤平。用以浇灌庄稼,庄稼长得更加茂盛,保证丰收。灌了泥水的坡地低洼处,积水多,粗沙细泥先后分层沉淀,水干后,黏泥与下层分离,就块块龟裂、片片卷曲,我们用它雕刻成手枪、小刀、短剑等各类玩具玩。

郑州状如美玉的“澄泥砚”、山东垦利区胜坨镇凝脂似的“佛头黑陶”,驰名四方,就是用这种黏泥为原料烧制的。这也是黄河母亲的馈赠与黄土儿女智慧的结晶吧。

用浑水肥地、改地,古籍早有记载,世代相因,时至今日,我们还在用。

就说那郑国渠、白渠之用,文献《汉书》卷29,《沟洫志》颂其云:“田于何所,池阳谷口,郑国在前,白渠在后。举臿为云,决渠为雨。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且灌且粪,长我禾黍。衣食京师,亿万之口。”

据多年水文资料分析记载,每年入黄泥沙多达16亿吨,泥沙带走的氮、磷、钾约4000万吨,相当于全国每公顷耕地被冲走375千克肥料。

所以一位外国友人说:“黄河流走的不仅仅是泥沙,而是中华民族的血液......”就说明黄河泥沙的珍贵、随波逐流的可惜、黄土高原水土流失的严重后果,令人叹惜。

我参加工作来到河口,乡亲们看见河滩土地有的盐碱化、有的低洼贫瘠,也说黄河该来一场大水,漫漫滩,淤淤地了,并且说“淤一年长三年”,看来上、下游农人都知道黄河泥沙的好处。

但作为一个管理黄河的技术人员,我不得不说,是多泥沙造成了黄河防汛的复杂性、艰巨性,任重道远。

用黄河泥沙淤地,以整平土地,毕竟是一种消极的办法,效果有限。有了大渠,有了水源,我家乡的人们就开始长达十多年坚持不懈的整修坡地历程。

他们知道整平土地的意义,那是彻底改变靠天吃饭,掌握自己命运的壮举。因为他们经历了多少次天旱,麦穗长得如苍蝇大小,收麦不用镰,满地跑着揪的揪心惨景。

于是,一俟秋粮收割碾打归仓,村里再也没了抄手闲逛、躲在草堆边晒太阳、三五成群胡吹冒撂的场景。男女老少,都在地里按分配的任务,按测量好的基准面,把高处的土用架子车拉填到低处,整平那些坡地,以便水浇保丰收。

这种有计划的集体统一行动,是一种把几亿农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过去浪费了的力气、时光,变成财富的行动,意义重大。全国那么大范围,那么大规模,那么多农民,那么长时间的努力,仅此一项,创造了多少财富啊!光我们一个三四百人口的村,在我父亲干生产队长那些年月,就整平土地近千亩。那是人们用极其简陋的工具、日积月累完成的浩大工程,放在今天是不可能人工完成的。

在我看来,那是大渠启发、鼓励的功劳。是大渠给了我家乡人们努力的方向,是大渠点燃了人们的希望,是大渠把人们的梦想变成了现实,是大渠给了人们改变自己命运的可贵冲动。

可是,那大渠的修建者正是那些人们自己。他们的付出实现了“地无遗利,人无遗力,可资中兴”的构想。

大渠在我小的时候,很少有断流的时候,那时有一个名字叫“长流量”,就是经常有的、不用分配、可以自由用的水。需要用水,生产队长和渠长、斗长说说,他们就会拿钥匙给你开斗放水。现如今,用水要拿钱,却经常断流,没水可用,水贵得怕人。

前几天,与我发小程强胜视频,我问现在浇水一遍一亩地多少钱?他说,一般情况需要八九十一百元,高了,就说不定了。

他问我黄河口这里咋像(怎么样)?我说浇一遍也就不到十块钱,各级政府工作人员调来水,还要一遍遍督促群众冬浇、春灌。他惊得半天无语,最后叹息:“咱这地,如果有水,哼!”

这句叹息,已经有几十年了。想我小的时候,一到天旱无雨,水库见底,大渠干涸,庄稼受灾,大人们都叹息:“咱这地,如果有水......”

这叹息是对脚下这方黄土地的赞美、自豪、可惜,也是渴盼水的焦灼无奈。

大渠曾经有段时间,流着满渠的灰白色泡沫,那是淳化县在冶峪河谷建了造纸厂,废水直接排到河道污染造成的。家乡人们也不得不用这种水浇灌土地,不能看着庄稼干死啊!我气愤地说:“这是断子绝孙的做法!”泾阳县和淳化县打官司,连续多少年不成。后来国家重视环境保护,造纸厂被拆除了,不多的渠水又变清了。这是令人安慰的事情。

大渠现在显得更小了,因为渠道内壁弄成了“U”型混凝土,加上没那么大水了。几次回家,都去看大渠,大渠张着焦渴的大口在等待,它已经很久没发挥功能、没喝水了。

什么时候,大渠能经常流水就好了。

发小告诉我说,国家在泾河的上游,修建水坝,要将泾河水调到冶峪河。到那时,我的家乡就不缺水了,大渠就可以经常流水了,就不会叹息:“咱这地,如果有水,哼!”

一梦起那情景,我心里不由得美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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