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南程村,有一座位于东村口的老庙。老庙在我家西偏南五六十米的地方。
我记得的老庙,曾是生产队的粮仓,也曾是学校。我小学四年级前,上学就在老庙里,抬腿就到,很是方便。
那时,我们大队叫劳动大队。劳动大队有三个村,叫大庄、南程、秦宋。三村由东至西,一长蛇阵排开,差不多两公里,各村有各村的小学。
各村办小学需要教师多,不便管理。再说,各村校舍面积小、学生少,复合班就多,上课相互影响,很不正规。大队决定在南程村和秦宋村之间地段路边建新学校。
建校砖瓦不缺,好买,木料是个问题。于是,大队领导不约而同把眼光聚焦老庙,最积极拆庙建校的是我们村任大队副大队长的程振亚叔。老庙那时代表迷信,代表封建,其地位之低微,怎能和高大上的学校相提并论,其命运就可想而知了。
老庙是在我快要上四年级前被拆掉的。
拆老庙,在现在看来,那么大的事情,那时就那样悄无声息办了。
老庙被拆时的情景,我已经没有什么记忆了,就记得老庙被拆完后,我爷爷和他的那些我也叫爷爷的老伙伴们,用铁锨、䦆头、瓦刀,收拾老庙基础很深的大青砖,铺到了大队部院里。
老庙作为学校,是被用黄土夹板夯筑的高大土墙围着的。主体建筑坐东面西,屋檐伸出很长,檐下形成一个走廊,走廊铺以精致的青方砖,高于地面大半米,从走廊到地面,是精致的三级青石台阶。老庙,根据记忆估算,建筑东西进深大约十五六米,南北长约三四十米。
虽然不大,却也不愧古香古色、雕梁画栋的描述,在小村更显宏伟雄奇的气势。
老庙屋顶被十多根粗大挺拔的松木柱子支撑着,柱子有的被镶嵌在四面墙体外露着、有的完全外露在室内成一排。柱子顶部是粗大的松木,与柱顶和其它结构卯榫相连。柱子底部,是十二棱的柱顶石,柱顶石高八十公分左右,做工极为精致,有皇家气派。老庙的檩条,都是直径二十多公分左右顺直漂亮的松木,檩条之间铺设大块的方砖,青光闪烁,平滑漂亮,温润如玉。
老庙屋顶,屋脊像一绺低矮的墙,先覆盖着有莲花浮雕图案、上下通透的所谓脊瓦,脊瓦上带凹槽,上面再扣上有接棱的大瓦,严丝合缝,成为一体,两头翘起,如舒展的灰蟒。
那有莲花浮雕的脊瓦,在老庙院背后屋檐下堆积很多。这也许是当初建庙剩下的,也许是专门留下备用的,也许是拆另外一座庙时存放在这里的(据老人说,我们村有两座庙,一座老爷庙、一座叫娘娘庙),因为没什么用处,就一直安存无恙。
我说的老庙叫老爷庙,娘娘庙早就拆了。
我们学校厕所的墙体,就是用这脊瓦构筑。因为这脊瓦上下通透(我们那时叫筒子瓦),体量又大,也成了天然的茅坑了—挖坑、嵌进去即可。现在想来,那都是文物,是艺术品,真是暴殄天物啊。
老庙屋顶,覆盖着青色的瓦,瓦与瓦之间的接缝处,扣上半圆筒状的、带接茬的构件,一行行、一绺绺,屋檐滴水部位是好看的水滴状瓦当,整齐好看。
因年代久远,瓦都被厚厚的苔藓裹护,还长着我们叫酸溜溜的东西。这酸溜溜有时会掉下来,一根根丛生在一起,如灰绿的玉指。大人们说可以吃,我们就吃,味道酸涩,嚼一口不免呸呸呸,吐出来。
外看,老庙墙体的砖很长、很大、很周正,砌缝很细、很直,特别整齐,看起来很舒服、很耐看。
老庙内墙墙体,抹了白灰膏,描画着些我们不认识的人物、神像、鬼样、祥云等,有的怒目圆睁、有的故意吓人、有的趾高气扬、有的洋洋得意、有的给人遐想。
老庙作为教室,被隔为南北两部分。北部分小,是四年级的教室;南部分大,供一二三年级复合班用;院子北边建了一栋安间房,是五年级教室和教师办公室。复合班上课,老师先得招呼好哪个年级听课才行,要不就乱了。
在老庙上学,我们专心不了,特别爱看精致的屋顶、精彩的壁画、鲜艳的色彩。老师讲着课,我们却听而不闻,扬头看老庙。老师就训斥说:“不听课,看啥哩,看了晚上做噩梦呀?”
总之,老庙是很好的庙,曾是我们很好的学校。
老庙也是给我留下有趣记忆的地方。
在这里,我拾落地棉79斤,全校第一,比第二名多了50斤,我得了令人羡慕的《新华字典》,这是最令我骄傲的。
音乐课我唱小小竹排,被老师表扬唱得好,是我第一次得口头表扬。所以我最爱上音乐课。
上课我有时调皮,被老师拧耳朵,拧得我半边脸都红了,耳朵嗡嗡响好长时间。
我不好好做作业,算术往往对的少、错的多,下学老师留下我重做,我小叔和我同年级同班,留下我他也敢怒不敢言等我抄他作业,抄完交给老师,老师一句“下次还这样!”我俩再一起厮赶着回家。到了下次我“还这样”!我是惯犯。
上珠算课我没算盘,无所事事,老师知道我没算盘,也不管我,这是我最无聊的时光。好在教室里贴了很多南海的彩色张贴画,有行船打鱼的、有戴目镜潜水的、有漂亮的游鱼、有美丽的珊瑚礁、有飒爽英姿背枪戴斗笠的女民兵,我就来回看,看着看着好像梦里去了南海。
老庙院里有一棵芙蓉树,如迎客松婀娜于防空洞口。开花时节,粉白嫩红的花蕊绒毛,描画在空中,眼看美艳、鼻闻香浓,泡水喝,水如碧玉蕴色藏画,味道清香奇异。
老庙院内每年都会长出很多扫帚菜。嫩的时候,老师带领我们间苗,嫩苗带回去可煮熟凉拌吃,略微有点剌嘴,不过也很好吃。
我们课间活动就在扫帚菜周围,滚铁环绕来弯去,踢毽子规避动作敏捷,顶牛追逐眼观六路。扫帚菜长高了,成了一个个锥形的塔,我们就在塔林间嬉戏玩耍,也别有风趣!
扫帚菜打种子了,老师领着齐根砍下来,用绳子分三段一绑,在地上摔打摔打,摁一摁,晃晃,抖落细毛种子,就是一把扫帚,可以给学校省出买笤帚的钱。所以学校就让扫帚菜长,占满整个院子。
老庙真是个有趣的地方!
老庙却被拆除了,变成了一堆废墟,现在废墟也没了。老庙变成了新建学校的门窗、桌椅板凳,现在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就连那漂亮的柱顶石、精致的青石、大量的筒子瓦,也不知所终。老庙的形象,纯粹成了模糊杂乱的一堆。
老庙被拆,我们南程村人是很气愤的,那是我们村最自豪的建筑、最辉煌的遗存。也许里面有很多有意义的历史渊源呢!拆除的时候,没人敢拦挡、敢说别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久郁于心的遗憾、可惜、哀叹、心疼时不时冒出来。
一次,我和发小程强胜憧憬了一回,尽管都是假如,却还是那么令人向往:假如老庙还在,假如我们的柿子树林还在,假如我们的住的地坑窑还在,假如那些古老的牛槽、门墩、门当、青石台、拴马桩还在,假如把各家各户隐蔽在绿色海洋的古老大树、小棵还在,以老庙丰富的内涵为核心,我们村搞一个旅游项目,那会很吸引人的!
特别是那座老庙,一提起来,不免让人唏嘘感叹,摇头顿足。
为了减轻自己的心疼,我注意起追寻陕西古庙命运的轨迹—在别人的痛苦中寻求自己的安慰。
百度一点拆庙,我就看到了《陕西庙产兴学运动的概况》这篇文章,了解到1911年10月22日西安光复,黄兴、宋教仁、蔡元培、唐绍仪等人所倡导的破除迷信运动在各地迅速形成高潮。在破除迷信运动的鼓荡下,陕西的庙产兴学运动也迅速演变为一场猛烈的拆庙运动。
在这种形势下,陕西的许多著名寺院被毁于一旦,据中华佛教总会陕西支会报告:“近日城关拆庙甚黔,或云西北大学堂,或云各司,不问官私庙宇,择庙大木佳者即行拆毁,如东门内之真武庵,九府街十方院,西关安庆寺等处,或已全拆,或拆一殿。”
我高中语文老师、著名杂文家冯日乾所著《乱世红白黑》里面,说到拆庙建校,就有我上高中的桥底中学—大安寺。建这所学校,所拆庙宇二十多座,也包括大安寺本身。仅留下一栋古建筑,做了学校图书馆,在大安寺高台制高点上。其中拆庙建校的校董就有教我高一语文的吕敏志老师。
看来,我们村的老庙也就是众多被拆除庙宇古建中,最不起眼的一个而已。老庙的被拆除,也就是那个“风尚”的延伸,或者叫死灰复燃。
老庙是我心中的乐园,比鲁迅的“百草园”,更多了亲切的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