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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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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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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村井象

世上很多东西,开始做,目的简单、作用单一。比如井,挖它,就是为了取水。完成了,其功用就各式各样,有些你根本料不到。

小村井象,便是如此。

小村自古缺水,井少不了。我知道的,就有10口。

村子东西长、南北窄。在大集体年月,被分成两个生产队,四队和五队。一条村路通东西,叫大路。四队在东,叫东头;五队在西,叫西头。

东头有深沟高墙的老堡子,堡子门楼朝北。那是明移民来此最早的聚居地,是小村的核心所在。村井依此布局,东头8口,西头2口。

这些井,按照我的印象命名。按由东到西,由北至南顺序,分别为:枯井、隐井、新井、水井、御井(3口)、填井、烈妇井、陷井。

御井在堡子里。堡子在水井正南150米。

东头8口井中,除御井,都在大路北边;西头那2口,烈妇井紧靠大路南边,陷井在它的西南100米处。

小村井象,先按下御井和新井不说,其余的,由东到西描画。

枯井。在最东头。位于我家地坑窑东侧30米处。井口不大,井不深,撂块砖头、土块,很快到底。井边有一颗桑树,桑葚熟了,我们就在树荫下,听知了狂喊,俯拾桑葚,望着粗高光溜的树身和满树紫红果实兴叹。

枯井因丢弃墓藏之物,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妈妈说,我们家过去有几十个坛坛罐罐,分家时没地方放,撂枯井了一些;我弟弟结婚,父亲特意保留的一些也被母亲撂了。

弃物中,有一个白底青花的小碗,胎薄如纸,盛醋侧看,自起微纹,很神奇。可惜置于案板,被公鸡踩落,打碎了,丢在了枯井。

这些东西都是我父亲当年去邻村高家堡子,给人帮忙打窑、挖窖、掘井,被雇去给面粉厂挖地基,弄回来的。父亲胆子大,发现古墓,别人不敢入探,他敢。里面的耀眼之物,被珍视,坛坛罐罐则被丢弃。

父亲说有很一些墓,还有塔,物件就藏在塔中。当时经常私下传闻,有谁挖出了值钱东西。将信将疑。我还梦想过自己挖窑、取土,能有幸遇到传说中的金香楼、银桌子呢。

后看记载,知高家堡有古墓遗址,是我国西周早期关中地区一处重要的家族墓地。这是一个以戈为族徽的民族,生活在距今3000多年前的商末周初。周人灭商后,为了对殷商遗民采取分而治之的策略,将河南殷商地区的一部分戈族人迁到了泾阳县高家堡一带,繁衍生息。

高家堡子紧北边,还有鬼谷子授徒演兵遗迹。

2014年开通的咸旬高速建设时,位于高家堡子南近前,小村东一路之隔的大庄村,就进行了古墓抢救发掘。

今天看来,确信无疑。那些坛坛罐罐有历史了,是很珍贵的。

不光我家,村里还有一家,那家爷爷喜欢这些玩意,奶奶则极其厌恶。她屡次颠着小脚往枯井仍,爷爷知道就截回。最终还是看家的奶奶胜利了。

扔别的东西,随便哪里都行。这些墓中之物,却不随便,宁跑远,也要丢入枯井。古物好像充满鬼愁神怨,不吉利,老井似乎可以镇邪祛阴。

现在枯井的位置已经被填高盖房了,那些破碎的古物埋得更深了。

我妈妈是六十年代的中专生,父亲不识一字。父亲的伙伴戏他,写一驴字,说这是你的名字,父亲就认。于是父亲有了外号“驴”——犟驴。父亲确实很倔犟。

写到这里,我想:“有文化的,有时不比文盲有见识。”可惜父亲的犟了。

之所以叫隐井,因只有我和弟弟知道,别说村里人,就是我家里其他人,也不知晓。是我和弟弟挖红薯窖发现的。

我家新地坑窑打成入住了,需要挖窖储存红薯。我和弟弟在地坑东墙根,挖了一个3米多深的竖井,在东井壁挖窑存薯。在挖窑时,一个地方土质特别疏松。窑完成,抬头看,一个圆圈,与周围土质略有不同。如考古探方的断面。

看着这情形,我很害怕,万一填土脱落,可不是闹着玩的。仔细观察,填土与井壁已经长到一块了,不会滑脱。

这填土绝不是人工填埋的。我家地坑窑原地形比较低,看来这井废弃后,是泥水常年累月冲淤,被填埋了的。这可能是小村最古老的井了。

这井为什么废弃?没挖到水?有人投井?井下发生塌方?被投毒?刺激人想象。

在我的记忆中,水井是小村唯一的,也是可靠的饮用水源。井旁有一口废弃的地坑窑,窑前是一座精致漂亮大碾子、大石磨。碾子磨牲口才能拉转,用人,则要一人推、一人拉。

据说,窑有暗道通井,在井壁上挖了窑,躲避土匪用。

水井深达30丈,合100米。井口张着,黑森森的,经常自动发出响声,对我们这些小孩,是一个危险惊悚的地方。那声音可怕,一到刮大风的时候,就呜呜呜响;在井口跺脚,就嗡嗡嗡个没完。井里的声音很奇怪,会跳跃、有弹性,像弹簧在跳舞,似夜里吓人的“嗯嘤——嗯嘤——嗯嘤”声。令人惊惧。

一个胆大的弯腰伸脖子看井下,说:“里面啥也没有,谁他妈的镜子掉下去了,癞蛤蟆在里面晃着照天哩,明晃晃的。谁能看看能照见自己不?”引得我们趴着、斜探身子、扶着辘辘墩子,战战兢兢看。还没看见啥,他一跺脚“嗯——”一声大叫,撤身急离,吓得我们哇一声跑开,如小说《药》里的情景。半天惊魂未定。

我到现在还经常梦见自己近了井口、掉进井里,往往心惊而醒。

大拇指粗的井绳,用时需要俩人拿杠子抬来。不下雨时就盘在井边,成一大堆。井绳磨得发白,光滑如拧去了柳笛的柳枝。置于草丛,颇似爬蛇。

打井水,用的特制的辘辘。辘辘用废弃的大车木质轮毂做成。轮毂上的辐条被锯掉,留一小段。在锯口凿沟,井绳卡入不打滑。

由于井太深,打水时要两个人配合,一个摇辘辘,一个拽井绳,两只水桶栓井绳两头,一上一下。辘辘这样设计,就显精巧、实用。这是小村人的智慧。

井口是一块凿空的、漂亮的、厚厚的青石板。一桶水打上来时,拽井绳的,将井绳拉进怀里,踩在青石板高出地面的外沿,或缠在木桩上,摇辘辘的才敢腾出手,把水倒入空桶。青石井口沿被井绳磨下了深槽。

村民早上地前,下午收工后,雨天空闲时,水井最忙,打水的排成长队。好天气把扁担担在水桶上抽烟、闲话,雨天着蓑衣,戴斗笠、草帽,蜷缩着待等。看着打满水的一对挑水离去很羡慕,和自己约好伙伴说:“快轮咱了。”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抚对方。

上世纪60年代初,冶峪河的黑松林水库建成了,大渠修好了,甘甜的山泉水流进了小村,小村东头打了2口水窖,东边1口,堡子门前1口;西头打了1口。小村人吃水方便了,打水用小辘辘短绳,一个人绞水很轻松,也不用着抢井水。

上世纪90年代,淳化县在黑松林水库上游建了造纸厂,冶峪河水污染,满水库是污水,满渠漂浮着灰白泡沫,水不能饮用,无可奈何用于浇灌,乡亲们也愤然称为“断子绝孙的做法”。

上告多次,无果而终。传言淳化县是老区,当大官的多,泾阳县没人。

这样,水井又被利用起来,又忙起来,乡亲们又为吃水作难了。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过了近20年,造纸厂才被拆除。40里黑松林成了淳化县宣传旅游的噱头——天然氧吧,是很不错。套用《动物世界》里的那句话:好好对待生态,这对大家都好。

填井位于东头、西头交界处,是最靠北的一口井,离大路足有100米。也是一口枯井,最深的枯井。深,一定年轻。

村里有什么死猫、烂狗、僵牲口、病毙的猪羊,手提着、架子车推着,远处一扔、抵近一倒,转身就走,身后是咚咚隆隆一串响,咕咚一声到底,完事。

有了这口井,人们嫌恶的东西,恶心的玩意,处理起来,极为方便。这是唯一的用处。除此,一般没人靠近。

就这,叫填井。

填井在去北边田地的一条小路东。路上长满了羊胡子草,草根相连互结,路基路面平整结实。下雨了,羊胡子里长满了地衣,奶奶领孙子们去捡拾,摘去草屑,淘洗干净,包包子好吃。这时,井周围才会热闹一阵。

有奶奶在跟前,小孩们胆壮,就远远和填井玩。大家四处找可以扔进井里的砖头瓦块土坷拉。扔进东西了,只听砰砰砰着碰井壁,折射而下,很长时间才咚一声到底。声音伴随着嗡嗡声。想起井那么深,里面黑咕隆咚,还有那脏东西,就很怕人。

那时,我们不会想这井为啥废了?为啥离人那么远?井附近过去住过人?人们为啥不在这跟前住了?是因为瘟疫战乱死绝了?搬走了?

更不会意识填井因探水而生,因水枯而亡,却秉水德:“居众人之所恶”,纳世间之污物。

烈妇井,在西头中间一户人门口,当时是口在用的井。这家老奶奶当初为了避免落入杀人越货的马回回,遭受侮辱,保持贞洁,奋然跳井。可恨的马回回恼羞成怒,竟把井边的碌碡推入井中。老人死得极为惨烈,令人敬重。所以,我把这口井叫“烈妇井”。

我所见的烈妇井,被一块厚重的大石板盖着,留了一个口。这口,是为这位可敬的老人留着的,让她高贵的冤魂可以看见她留恋热爱的家门人世,让她的灵魂不至于憋闷。冬天,深井的热气从这口袅袅而出,似乎是她永生的呼吸。精神不死。

老人是小村人的骄傲、自豪。她的这一跳,跳出了血性、跳出了不屈、跳出了洁身自好、跳出了对邪恶的蔑视和坚贞不屈的抗争精神。

小村人嘴上不说,怕揭开这难忍的伤疤。小村人有小村人的表达。后来关中大旱,瘟疫盛行,十室九空,在这极其困难的境况下,小村德高望重的老人们,聚首商议,凑钱给她的后人娶妻生子,延续香火。

这件事很令我震撼。我就想,这一善举,也许是小村人对这个老人敬意和怀念的表达。

陷井,也是一口枯井。此井井口很大,呈漏斗状。

一日,我和几个小伙伴在井跟前玩耍。一帮大哥哥不知在玩啥,听见一老头一声大喊后,他们从西头疯跑而来。边跑、便咋呼、边回头看。只听哧溜一声,只见井口的土还在往下溜,尘土在井口飘。

只听有人喊:“民跌井里去了!民跌到井里了!”民是我西邻的大哥哥。这没命的惊呼,瞬间招来了大人。大人们一脸惊色,往井下呼唤,井里毫无声息。

他们弄来了木板、大绳,把木板担在井口,绳栓人下到井底。几经忙乱,民哥腋下套绳,被拖提上来。民哥眼睛紧闭,昏迷不醒,瘫软着。大家急忙把他送往医院。

好在民哥命大,到医院就醒过来了,没外伤也没内伤。真幸运。

后来,民哥够年龄了,还验上兵,穿上了光荣的军装。

井把我的民哥陷进去了,我就叫它陷井。

出这事后,全体村民自主行动,把这口井填平了。小村人对邻家痛苦的感同身受,是小村人可亲可贵的自觉。

所谓御井,就是防御用井。堡子深沟高墙窄门,是小村先民为躲避战乱、防御土匪而建。3口御井沿堡子南北街道,均匀布局在三户人家:南井、中井、北井。拿其家中我发小的名字命名:友全井、光明井、荣生井。

堡子里有粮食、有碾子、有磨、有水井,战乱一起、土匪一来,堡子封闭,持枪城头,能奈我何?小村人骄傲。

正如先秦《击壤歌》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皇帝都不怕还怕谁。

说到这,我不得不为小村先祖布局的深谋远虑和智慧赞叹。

你看堡子外,水井、碾子、石磨在一起。水井井深水旺,凿井艰难可想而知,这展示小村人做事的坚韧不屈;极为精致的大号碾子、磨子,碾米磨面的效率可想而知。堡子外的物业尚且如此,堡子内更不用说。妖魔鬼怪造次,先趁量趁量你那两下子,别劳而无功。

很久了,友全、光明两井已被人遗忘。只有荣生井,因在特殊关头,出人意料担负起了小村人吃水重任,老井新颜,光荣重生。完成这一切的,是荣生的小叔和娃。

前文在水井中说过,由于淳化县造纸厂污染了冶峪河水,窖水吃不上了,从水井打水,不够需求。和娃雇人淘洗自家老井——荣生娃井,安装了水泵、建了水塔,供大家拉水吃。

随着发展的需要,和娃又在村里铺设了主输水管道,供村民对接入户。荣生井水质甘甜,水源旺盛,彻底解决了小村的吃水问题,名副其实。

之后,国家实施村村通工程,将郑国渠源头、泾惠渠渠首张家山的山泉水引入小村,直达各家各户。张家山水虽好,价格却高,做了荣生娃井的备胎。

荣生井水质优价廉,小村人满意。一户人家看在眼里,也想做这个买卖。就打机井——小村第一口,建水塔、埋主管,争取了部分用户。就是新井。

现在,朋友问我你们那还缺水吃吗?我会自豪地说,不缺了,我们村有3个自来水公司供水。

有了水,小村人们在旮旮旯旯种菜,时令菜蔬不断;有闲爱花植草了,美化了家院环境;门前屋后瓜果了,顺手摘杏,仰头采果。丢下锄头、放下铁锨,拍打身上尘土,背手绕家转悠,怡然自得。

家家太阳能、热水器齐全。春种、夏长、秋收、冬藏之后,洗一个热水澡,神清气爽,温心暖肺。

这要感谢古老的村井。

小村还有多少井因历史变迁,被埋没、被遗忘。仅我所见、所记,小村井象是一本书,记录着历史;是一双翅膀,放飞想象;是一份遗产,泽被后世;是一溜坚实的脚印,给后世启迪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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