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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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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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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罐爷

瓦罐爷,是个烧瓦罐、卖瓦罐的。他住的地方,叫瓦罐沟,在我家东边,有十多里路。瓦罐沟出瓦罐,名副其实。

瓦罐沟挺有意思,它与北边的冶峪河、嵯峨山,形成东西向的三条平行线。冶峪河冲出嵯峨山、北仲山夹峙的口子,南行不远,东拐,形成一个“L”形河谷。瓦罐沟就在冶峪河谷右岸。

瓦罐沟村往西,有好几个古堡。其中一个是鬼谷子演兵之地。老年人都记得,他们就曾挖古堡城墙土上地,说那墙土挖起来呛鼻子,很壮。最低贱的粪质,决定了最珍稀的古堡的命运,令人唏嘘。

瓦罐爷隔上几天,就会来,一直向西,要走到白王公社,西凤山根,郑国渠边。瓦罐爷拉着沉重的架子车,沿古道,过古堡经古村落到古渠,卖古老的陶器。望山、听水、爬坡、喘息、歇脚。旭日东升启程,夕阳西下返回。这幅古老的画面,通向远古,刻在我遥远的记忆中。

瓦罐爷行走的村道,没有现在的街道,路两边都是地窑。出入地窑上下的半露天的坡洞,叫洞子。为了雨天防滑,洞子露天的部分被用囫墼箍成一个弧形,隆起于地面,如大地巨人的鼻子,喷送着生命的气息,连着地下的凡间烟火。

瓦罐爷开玩笑说:“你们住的地窑,也是一套大瓦罐,就是不用烧制。”

是啊,我们住的窑洞就是一套大瓦罐,用的材料都是脚下的黄土。我们住的窑洞,是河南来的“喝噜”(哮喘病的杂音)老张爷爷领人打的。这瓦罐爷知道。

瓦罐爷还说:“咱脚下这黄土,能养人。种地养人,走着坚实养人,挖窑养人,烧瓦罐,也养人。这土好哇。”

我们听得很认真,懵懵懂懂地,看看脚下这土,染脏了自己的鞋袜,跺跺脚,噗噗冒烟,又抬头似懂非懂看瓦罐爷。瓦罐爷却在看远处的北仲山,用衣襟擦汗、扇凉。

瓦罐爷也是河南人,那一声“瓦罐来,卖瓦罐”,拖曳得很长很长,宛转悠扬,很好听,很好玩。我们这帮孩子听见瓦罐爷来,就跑出去,帮瓦罐爷推车,学他吆喝。瓦罐爷的架子车像吸铁石,把孩子们吸附在周围,层层叠叠,闹闹哄哄。像小鸡绊脚母鸡,似蜂群嘤嗡绕巢,聚成一群,开成朵花。

这是瓦罐爷最高兴、最享受的时刻。

瓦罐爷,长得很洋气,穿着洁净利爽,虽也是一身粗布,一双方口千层底,却让人看着很舒服。我们就想瓦罐奶奶是啥样的人,我就想和光明的奶奶一样,胖胖的、圆圆、慈眉善目,走路不慌不忙,说话慢声细语。他眉毛很粗密,眼睛很慈善,说话慢慢地,很悦耳。见了小孩,总笑眯眯地,关注着每一个,爱怜着每张脸。看见孩子们追逐打闹欢喜,连忙喊叫小心别跌着碰着磕着。

他早上来,晚上回,都要路过我们南程村。我就想,瓦罐爷天不亮就装好了架子车。在瓦罐奶奶关爱、伺候下,吃完早饭。旭日探头走开,背后是漫天的朝霞,脚下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土路,时隐时现,伴着瓦罐车的咣咣当当,伸向远方。

经他改装的架子车,道道横隔,层间有别,分门别类,装满瓦罐,显得又长、又宽、又高。瓦罐被他特有的方式捆绑着,形成网,不怕晃、不怕颠,卖时便于拿,也易于恢复。他下力拖曳着一座瓦罐山,山轻微晃荡着,发出好听的声音。那是一种古老的声音,被瓦罐爷们接替者,穿越万年,到今天连着千家万户的暖巢、炊灶。

过去,我老家的乡村,各家各户的伙房,最多的家什,就是瓦罐。用得久的,黑明乌亮,如玉石一般;新买的,青嫩灰稚,张口以待,等主人装东西,显示物贵为用。

地坑窑洞的伙房窑,靠里墙根,打窑时就留下一溜一米高、半米宽的土台。那是给瓦罐留下的。住房的人家,也得用囫墼在墙根垒这么道土台,摆放瓦罐。

瓦罐爷喜欢的是那个村有因分家另过盖新房、打新窑的。在他眼里,那是人丁兴旺的表现。新住户,要买很多瓦罐的。一有这种买主,不用说,瓦罐爷卸车很有数。会一次性给你装白面的、装玉米面的、装小米的、装玉米馇子、装荞麦面的、装豆类的、装红薯粉面子的、生豆芽的、提茶送水带耳的、洗脸的、拌猪食的,按照大小、形状、高低搭配得好好的,你拿回去摆上就行。

瓦罐不贵,谁家也买得起,最大的、最贵的,一个也就五六斤麦子一个,小的一斤多麦子足够。人们难得大方豪爽一回,就放权给瓦罐爷搭配。

瓦罐爷更是乐于享受这说了算,欢喜得如同给自己家子孙布置家。到最后算账,瓦罐爷总要少要几斤麦子,说是祝贺乔迁之喜。瓦罐爷就这样走到哪把欢喜留到哪。

瓦罐装东西好装,舀米面顺手;隔潮阻湿不怕霉,质地坚硬、鼓腹圆滑防鼠害。

有了瓦罐列队厨房,有啥吃的主妇一目了然,想给家人做啥吃,空闲紧忙、四季冷暖、雨雪阴晴、迎来送往、假日节庆,都有安排、有变化。

多少人吃了奶奶的细面、麻食、搅团、荞麦面凉粉、粉条菜龙、煎饼,妈妈做的搓搓、瓤皮子、荞麦面饸络、驴蹄子、猫儿面、连锅面,在外地,一想起来,总挑动思乡情、念家爱。

在没有别的东西可吃的年代,普通的食材,总借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精烹细制,把人对味觉追求、口舌享受,弄得丰富、多变、怡情。

妈妈说,瓦罐爷家没娃,只抱养了一个女儿。女儿在公安部门工作,自主找了对象,瓦罐爷不愿意。他做主给闺女硬安了一个。后来这女婿偏巧犯了错误,闺女想不开自杀了。

这样的事情,在我,是怎么也不能和瓦罐爷联系在一起,瓦罐爷太慈爱了,咋会那么逼迫自己的女儿。

瓦罐爷闺女自己找的那个人,我认识。他是个老地下工作者,我记事时,他已经是县公安局长了。他还有恩于我们家。那年,我父亲从拉谷草的高高的汽车上倒栽葱下来,摔破了颅骨,有生命危险。县医院应付,要求转院去咸阳,就是他来了一趟,给解决了问题。后来,医院不要医疗费——我家也拿不出,催出院,对我妈说:“没想到你还能搂上那么粗的大腿!”

我妈说:“我谁的大腿也没搂,搂的是共产党的大腿。”

听者无不惊讶佩服。

万幸,我父亲不仅捡回了一条命,还没留下后遗症。我们这个贫穷脆弱的家,天没塌!我很感激这个老革命、老地下党。我更为瓦罐爷可惜了。

我想,瓦罐爷卖瓦罐,看见分家的、单过的,显示了人丁兴旺,是不是联系起了自己的遭遇啊。他的老迈时还卖瓦罐,不仅是为了讨生活,更是为了感受人间那新屋起、孩童闹、炊烟飘的美好吧。

人在自己的不幸中,能感受出别人幸福美好,能感悟出别人感受不到的享受,那是因为他心里本就有爱吧。这和有些多愁善感者在别人的痛苦中寻求安慰,有啥不同呢?

陶器是人类最早的发明。专家说,陶器的发明意义重大,人从此不用匍匐着喝水了,把人类自己从动物中分离出来。并且,人取水方便了,可以住在离水源远点的地方,活动范围扩大了,可以把食物煮熟吃,有利健康和智力发育了。这很容易理解。瓦罐是个机缘巧合的伟大发明呢。

瓦罐爷传承着这古老的工艺,在物质匮乏的年代,给了人们生活的方便,摆设的丰富。

瓦罐可以做豆芽罐,那是奶奶们最喜欢的。买一个肚大,口阔的瓦罐,底部钻一个眼,一个豆芽罐就成了。这样的豆芽罐,透气,生豆芽,豆子不烂,淘洗方便。生豆芽久了,好像有了灵气,豆芽长得特别肥长脆嫩可口。在蔬菜缺乏的年代,娶媳妇、嫁闺女,成了主打菜。黄豆芽炒、蒸、拌,咋吃咋香;绿豆芽与菠菜、胡罗卜丝、粉条,放上芥末、香醋凉拌,那脆爽。豆芽瓦罐,谁家没有几个呢。

挖红薯的时候,人们是不回家吃饭的,要送到地里,那带双耳的大腹、小口的瓦罐装送饭方便。夏收用它送水解渴,爷爷说水更甜、更解渴。

瓦罐爷拖着他的架子车,东西南北走着,编织着一张网,送给多少家庭方便。

于是,瓦罐爷在他所到的地方,就是被重复最多的称谓了。谁家缺了一个,念叨;损坏了一个,念叨。特别是孩子们,最容易把瓦罐弄坏,害怕时,慈祥的奶奶安慰,不怕,你瓦罐爷会给咱送来的。孩子们就好念叨瓦罐爷。念叨得那个亲呀!奶奶开玩笑说,瓦罐爷给你吃糖了?叫得那么甜。瓦罐爷就是给娃娃们糖吃了,这是真的。瓦罐爷干副业,有现金收入,又喜欢孩子,兜里总装着糖以备哄娃。

我和瓦罐爷有特殊的感情。这感情的建立,有偶然性。

一次瓦罐爷卖瓦罐回来,走到我家门口,口渴了,说渴得头晕,要喝水。我急忙跑回家,倒了一大搪瓷缸子水,抓了一大把白糖(我父亲开始卖蜂糖凉粽子,有的是糖)。瓦罐爷喝得很舒坦。喝了,来了精神,头不晕了。

后来,瓦罐爷送给我一双当时非常珍贵的凉鞋——塑料凉鞋。

那时,村里很多孩子都穿上了这种凉鞋,个个都有优越感。脚脏了踏进渠里就洗,洗完抬腿就走,走过的路上留下骄傲的水印。

看人家穿鞋入水洗脚,我也跟着。布鞋在水里有优势,不怕滑,不怕硌,一出水走路,就狼狈,鞋噗嗤噗嗤冒水,鞋脚底有层泥,打滑,一会鞋帮也和泥了。

我就很羡慕,但家庭条件不许,我只能闷闷不乐。

不知咋的,瓦罐爷知道了,送了我一双。这是我永远记在心里的一件事。

还有一件事,让我和瓦罐爷更亲,就是去他家拉瓦罐。

拉瓦罐是瓦罐爷和我妈妈约好了的。他让我们过几天去,他把瓦罐准备好。

我们去了,瓦罐爷守着和他一起做瓦罐的,直接取所谓的废品装车。

装完车,去瓦罐爷家里吃饭。我见到了瓦罐奶奶。瓦罐奶奶果然胖胖的,慈眉善目,让人感到亲。就是没光明奶奶那么白。瓦罐奶奶蒸了白面馍,炒了我们叫大炮辣子的菜。辣子很好吃,酸辣的味道,我至今难忘。

瓦罐爷把稍微有点瑕疵,本可以卖的,都给我们装上车了。瓦罐爷以他那专业的手艺,把一满架子车的瓦罐,位置搭配得恰到好处,瓦罐间挤得紧紧密密,用绳子刹得结结实实。走起来一点不晃荡。

这些瓦罐,使我们的地窑显得更像一个家了。妈妈把用袋子装着的米面,都倒进瓦罐里,看着整齐的一溜,脸上挂满舒心的笑。

退休了,回家陪妈妈住。弟弟宽敞漂亮的院落后院,靠屋墙,坐着一个落满灰尘的瓦罐。我问妈妈,瓦罐爷的瓦罐,就剩这一个了?妈妈说,条件好了,不用了,舍不得扔,留着,今天碰坏一个,明天砸烂一个。看就剩一个了,我就把它放这人不常到的地方。

我知道妈妈的意思,就写下这篇文章,感谢怀念瓦罐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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