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村里来了知青,从咸阳来的。
是哪年来的,我忘了。现在还记得,因为那是村的一件大事。知青总共来了五个,三女两男。女的叫琳琳、苏萍、李如雪,男的叫含含、黄毛。
三个女知青都很好看,穿着很清新、很漂亮。说话带点大喇叭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味道。慢声细语的,见人很亲切,看见我们这帮孩子,喜欢摸摸脸。她们的手很白、很柔软,和我们母亲的不一样。印象最深的是她们身上散发出的香味,很好闻!她们的床铺很洁净,很好看的单子铺着,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她们的屋里很整齐,散发着我们不曾闻到过的很迷人的味道。我们很愿意去她们的住处。
男知青含含很白,个子很高,和我们周围的青年很不一样,表现很文雅、很知礼节的样子。最吸引人的,含含好看书,很多书,他不愿意给我们摸,但是喜欢念给我们听。好像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长城烽烟》《保卫延安》《创业史》。于是我就知道保尔柯察金;知道了日本有个名将之花叫阿部规秀的,被我们的炮弹炸死了,大家很高兴,跳着脚欢呼;知道了有个作家杜鹏程,会保卫延安,保卫毛主席;知道了有个人叫梁生宝的,带领互助组去秦岭砍毛竹卖钱,我们这一点卖钱的东西也没有。于是秦岭在我们就神秘起来、富足起来——有卖钱的东西嘛!大家都喜欢他。
黄毛是外号,他叫什么我们不知道,因为他的头发发黄,大家就叫他黄毛,他也不厌恶这个称呼,于是大家就放开叫起来。黄毛个子高高的,很精干,踢腿能踢到自己的头,走起路来风一样轻飘。他的脸面很有棱角,头发往往很长,上嘴唇上的胡子浓黑有劲,很整齐。他不大说笑,多时间显得很严肃。我们看他的眼光多有敬畏。村里最调皮的青年和孩子和黄毛关系最要好!
村里人见知青都高看一眼——人家是城里人嘛!有时家里做了点好吃的,就请知青去吃,请的人还忐忑不安,不好意思,好像是求人。知青去了也不白吃,往往给孩子买支铅笔、买个本子什么的。
请到知青到家吃饭是主家的面子!请到的人家很高兴。请知青吃饭的往往是家里比较干净的,那些邋遢的也自觉,不请。他家的孩子就不干了,有时还哭闹。于是请知青吃饭就成了一种指向,一个风景,一个谈资了。
知青来了,没地方住!这是个大问题。临时好办。有女子娃的,家里条件好的,把女知青请到自己家相互作伴;男青年被好热闹的青年人抢回家了。我们看着抢到知青家的小伙伴,都很羡慕。住了知青家的孩子每天成为明星,给我们讲知青的趣事。比如说他们拿个棍棍往嘴里捅,捅得满嘴白沫;把夜来叫昨天;把前日叫前天等等。我们听得津津有味。知青经常领着住家的孩子转,有时还会领着去大队代销点,我们眼馋得不得了,住家的孩子就趾高气扬起来。我们时不时拿眼睛瞄知青住家的伙伴的腰包,就像里面装有水果糖、天鹅蛋!
村里决定打窑住给知青。说干就干,全村的青壮年几十个人就开干了。打窑!那是地窑,家里的窑都是河南山东来的下苦人打的,村里人谁吃过这个苦!可是就怪,大家干劲十足。一个窑洞庄院几天就打好了。窑洞位于柿子树林里,周围被柿子树包围着,很好的地点。窑洞打成了,命名为“含含窑”。很好听的名字。
知青们都干了轻松的活。琳琳和苏萍干了护士,在大队医疗所。李如雪做了老师,在村小学。含含记工分,黄毛做了电工,负责收电费,安电什么的。过去村里有个电工,是个秃子,大家叫他“灯泡”。他半懂不懂的,收电费还做手脚,村民知道黄毛懂电,就一直要求黄毛做电工,就把灯泡免了,大家都很高兴。黄毛不长时间就把线路有危险的地方都收拾好了,灯也比过去亮了很多,电费也少多了!灯泡是个渣滓头,就有人给黄毛说:“你把灯泡给凉了,你要小心!”黄毛听了嗤之以鼻,嘱咐的人就开心地走了。
黄毛管电,大队演电影就少不了他。我们都很羡慕黄毛,每回卖票电影他都能看!时间久了,黄毛看见有几个家里特别困难的孩子,看不起电影,每次电影来了,只能可可怜怜地在外边听声。黄毛给电影安电的时候,就领着他们去。演卖票电影都在大队面粉厂。面粉厂被高三米的黄土夯成的土墙围着,坐南面北,北边是大门。大门里是一个巨大的影壁墙,墙上写着“抓革命,促生产”。“抓革命,促生产”挡着,里面的事外面一点看不见!
黄毛领着房师穿着破烂的两个儿子,一个拿螺丝刀、胶布,一个手持钳子来了。门前早已经有人把守,不让人进,连磨面的也不让进了。把守的一个是民兵郑狗娃,另一个是灯泡。郑狗娃看见黄毛,打了个热情的招呼,灯泡直愣愣看黄毛和房师的两个孩子纳闷。黄毛只管往里边走,灯泡就急了,问:“弄啥哩?”房师的两个孩子就往黄毛身后藏。黄毛瞪紧了他,说:“你说弄啥哩,安电呣,还能弄啥!”灯泡又问:“领着个娃弄啥哩?”黄毛说:“娃给我帮忙哩。”“这娃能帮啥忙?”灯泡嘲笑起来,嘴脸很难看,和他那没有头发的光头一样恶心人!“不行!这两个娃不能进!”灯泡终于摊牌了。黄毛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回走,说:“走!不让进,咱不干了,回去!”扬长而去。
灯泡愣了,急了。电黄毛控制着,没电咋演电影。耽误了大队会烦了的。急忙叫郑狗娃去撵,狗娃白了他一眼,说:“你拉屎让我擦沟子(屁股),看把你娃能的。进去个娃有啥哩,你就不让进。那爷的脾气你不知道?自己没本事,还惹天王爷。让我去腆着脸求人!我管你的淡球事,跟你玩嘻嘻哈。谁捅了蜂窝谁挨蛰,看谁害怕!”
灯泡没办法,跌胳膊磕腿去追黄毛。追上黄毛,黄毛依旧走,不回头不理。灯泡气喘吁吁地说:“好爷哩!算我拉屎拉到裤子里了还不行,你可不敢耽误演电影,大队长那脾气你知道!”黄毛说:“谁耽误的,是你不让进去的!我乖我听话。大队长咋了,能吃人?”“好爷哩,吃不了你,吃我哩。求你了回去安电。”
房师的两个孩子眼巴巴看着想黄毛叔回去安电,就不想走了,拖在身后。黄毛说:“没出息,有啥哩,咹?不看就不看,咋了!”得意洋洋往前走,房师的两个孩子也得意洋洋起来,昂头挺胸往前走。
这下灯泡真没了办法,说:“好爷哩,你等等我!”转身一溜烟返回往大队部跑去。一会又回来撵上了在井台跟前的碾盘上舒舒展展躺着的黄毛,手里拿了一包东西,慌忙递给黄毛说:“给你吃水果糖,有半斤呢!算我错了,求你了。”“话咋说的?算你错了?意思好像是我错了,你让我似的!”远处渐渐有人在往这里好奇地张望。灯泡急得脸发红,尴尬不堪,惊恐地往四周看,单怕别人看见,丢人!
好在黄毛一把夺过糖包,塞给房师的孩子,说:“吃糖,拿回去给你爸也吃点。走安电去,看电影去!”房师的两个穿着破烂的孩子,欢欣鼓舞地蹦蹦跳跳。
当天,也很晚了,房师家里的孩子鬼哭狼嚎起来。人们仔细一听,明白了,房师嫌孩子吃灯泡的糖了。灯泡他惹不起!据说那糖房师补足了,给灯泡送回去了。
时令已经是暮春了,村南的油菜花开成了一片金黄。人们都在地里劳作。知青琳琳跑到生产队长跟前,满眼泪水,说:“队长,我们屋里进去长虫了,吓死人了!咋办。”队长撂下铁锨就往村里跑,琳琳跟在身后,大伙都不干活了,驻足看着,议论纷纷。这个说看把娃吓的,那个说咋回事!
队长到含含窑一看,窑洞子门缝里有一条蛇皮,开门来到窑里,炕洞门也有一条蛇皮。就纳闷了,哪来的!含含站在院子顶上不敢进门,队长问:“你看见长虫了?”琳琳说:“就看见长虫皮,长虫脱完皮跑了,怕是跑到炕洞里去了。吓死人了!”队长怎么也找不到长虫。没办法,当晚安排人把女知青的铺盖安排到她们原来住的人家暂时休息,男知青胆子大,依然住他们自己的地方。
第二天,找了几个人把炕拆了,彻底打扫出去,把家具都搬出来,把堆积的少量杂物也清理了,就是没发现长虫。又给女知青们做了木板床,此事算是完毕。
后来人们知道,这是灯泡的恶作剧,人们心照不宣,就是不给知青说,怕影响不好,更怕黄毛火爆脾气报复。其实黄毛他们早知道了,就是不说而已。
事情还是发生了!长虫事件发生后的一个多月,黄毛用螺丝刀把灯泡肚子给捅穿了,流了很多血,还上公社医院住了一个星期。
事情是这样的,长虫事件发生后,灯泡最怕的黄毛竟然没作声,知道是他干的没作声,他就以为黄毛能欺负。其实,黄毛让他丢脸,他早气愤不平,想挟嫌报复。他看见黄毛在收拾电工器件,就去没事找事摸黄毛的头,说:“黄毛,你的头发真好看,就是和人不一样!”黄毛没作声,站起来对准就是一螺丝刀。灯泡当时就捂着肚子蹲下了,鬼哭狼嚎起来。这个事情惊动了大队,惊动了公社。灯泡一定要让黄毛进班房!村民们都急了,为黄毛担心;村民们暗喜,可出气了!
上级来人了解情况,村民都悄悄告诉上级来人黄毛的好、灯泡的坏。这个事情不怪黄毛,是灯泡欺负人家知青,把长虫放到女知青屋里,把人吓哭了,还摸人家黄毛的头,欺负黄毛。一致要求不要处置黄毛。还说黄毛电工干得多么好,大家离不开他。连大队领导都替黄毛说好。
来人一叫黄毛,村民们都着急,咋呼队长去看怎样了。黄毛人家还是那样,没事人一般,该干啥干啥,气定神闲的样子。大家就啧啧称赞黄毛,不愧是大地方来的。最后,黄毛出了25块钱医疗费,就算完了。灯泡一看不好办也就认了。村民们欢庆鼓舞,都嫌出的钱太多,灯泡赚了。
过后,有人问黄毛:“你咋敢用启子捅人家肚子?捅死了咋办!”黄毛说:“我才没那么傻,没数就不会动手的,最多吓唬他一下,让他知道狼是麻麻子的!”大家更佩服起黄毛来了。
知青们好吃鸡,那时鸡便宜,几毛钱一斤。知青们一次买好几个七八斤沉的大公鸡,别人不敢杀鸡,黄毛胆子大,每次都是他主刀。我们围着看。后来,黄毛罢手不杀鸡了,知青就不好吃鸡。罢手有黄毛的阴谋,他想让他们吃刚出土的知了,他要给我们这些孩子们挣钱的机会。一个知了一分钱,我们每天晚上去找,找了就卖给黄毛。黄毛鼓励知青吃知了,用油炒了吃,他每顿吃二十来个,含含也吃,吃不多。女知青都不吃,但是也要拿钱,黄毛的意思是,伙食大家摊,你不吃是你的事。吃不了,就用盐腌起来。在夏季的时候,是孩子们最惬意的时候,能找知了挣钱。夜幕降临,柿子树林里、渠道边树下,亮光光的都是找知了的手电、马灯的光点。一个夏季每人都能弄好几块钱,有的一个晚上就能弄一块多钱。我们上学的本子、铅笔、圆珠笔,就有了来源。现在,我还想着黄毛的好,也到现在,才理解黄毛吃知了是为了我们。知了哪有鸡好吃呀!
有一天,我们发现生产队草料窑住了一个陌生的外地人。那个时候有很多神秘的事情发生,看见这个人,我们也感到很神秘!他住到这里是干啥?大人们嘱咐不要问人家,也不要说出去。谁家做了好吃的,都想着给这个人送去,他总是深深鞠躬,有时眼睛里还发红,有泪水在打转转。他的屋里我们没去过,我爷爷是饲养员,要给牲口背草,当然知道他的事情。我就问爷爷,爷爷很严肃地叫我不要问,不要说。还有,黄毛经常去这个人的屋里去,往往呆很长时间,出来时表情沉重。这个人很少出来,只有在晚上的时候,他才出来坐在涝池边,看星星、看月亮,坐到很晚。我很喜欢这个人,他衣服很整齐,显示出我从未见到的那种说不明白的东西,所以晚上就跑到涝池近前,他往往就在。他看见我了,就招手,我忐忑地不敢近前。他又招手,我就鼓起勇气过去,站在离他几尺远的地方,谁也不作声。后来熟了,我就径直过去,坐在他身边。他摸着我的头,很温柔,有时还会低头亲我一下,我感到从未有的幸福的感觉。
一次,公社开批斗大会,说要挨村检查盲流!全村人心头都笼罩在一种躁动不安的情绪中。我把这事告诉了这个人,他惊恐得瞪大了眼睛。第二天,这个人就不见了。黄毛知道我告诉了这个人啥事,怨恨地说:“唉!你这个傻娃,告诉人家这个做啥哩。多可怜的人,有家不能回,有浑身的本事没有用。他不知道去哪里了,哪里还有这个村的人好。”
琳琳、苏萍打针很轻,不太疼,手很柔软,很细,摸屁股很舒服,小孩们过去很怕打针,现在不怕了,而且很喜欢。李如雪上课朗读课文和广播里的一样好听。绝不会闹本地老师造词“国、国,‘zhonggui’的国”这样的笑话。孩子们不看课本,抬头看漂亮的老师好看的嘴里怎么就发出了那么好听的声音,李老师就有点窘,害羞了就更好看。含含讲的故事,总是那么引人入胜,不爱听故事的淘气鬼就编顺口溜说我们:人爱钱,鬼爱灯,鳖爱听人说古今。
后来,知青们陆续回家了,回了咸阳市。黄毛是最后一个走的,走了好几天没走成,请吃饭的人太多。黄毛是流着泪走的。我才知道黄毛看起来心很硬,其实心很热。
我现在还想念知青黄毛和他的伙伴们。他们现在一定很好,因为他们都是好人。他们一定记得我们村,因为我们村都是好人。后来看影视剧里的知青受欺负遭侮辱,多么苦如何累,我就愤愤不平,道人家是胡说八道,因为和我亲历的一点不沾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