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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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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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尿炕·爷爷

小时候,我有个毛病,就是尿炕。

现在想来,尿炕可折腾人了。我折腾的是我爷爷。当时尿炕,没觉得啥,现在想起来被我折腾的爷爷,心里不是感激,是心疼、是佩服——爷爷咋能受得了我,咋有那么大毅力,咋会那么耐心!

无冬立夏,我的尿炕不分季节。夏天好办,冬天,一想起来,我还惊悚得眉头拧绳,打颤颤。

弟弟只小我一岁多,我打小和爷爷睡,一步也不离开爷爷。爷爷赶牲口耕地,我就跟在后头走;爷爷给生产队点西瓜,我跟着看;爷爷住瓜庵,我陪着;爷爷给生产队铡草,我坐在近前;爷爷当饲养员,我就住饲养室,听骡马打仗,秦川牛反刍。

这样,我的尿炕,只有祸害爷爷了。

我清楚地记得,多少次,尿炕把自己尿醒了,不好意思说,躺着不动弹。被子湿了,塌在身上湿漉漉;褥子湿了,身底冷冰冰。我不舒服,稍微一动,爷爷手就伸进我身子底下,说:“我这瓜娃尿了。”把我挪到被窝干爽的地方。我接着又睡着了。

睡着睡着,我又尿了。这咋办?爷爷没办法了,就把我放在他肚皮上,趴着睡。

好多次,我竟然尿到了爷爷肚皮上。热乎乎的尿把爷爷浇醒,爷爷嘴上“呦呦”着,给我披上衣服,把褥子卷了,放在方桌边的八仙椅上。拍拍我的屁股,说:“别再尿了,三泡,该没了。”

爷爷一个人对付我的尿炕,悄没声地。他怕影响奶奶睡觉。奶奶管家务,做一大家子的饭。我尿炕尿多了,爷爷就有好多办法对付——让我起来,把褥子干的一端调过来,把被子反过来盖。

时间长了,爷爷发现了规律。我尿炕以前,总是不安稳,伸胳膊蹬腿扭脖子。往往这个时候,爷爷就在我耳边轻喊:“羊,起来尿尿。”边喊着,边轻轻晃我,我就醒了,觉得尿憋得慌。

除过一次,我尿炕从不害羞。因为爷爷从未训过我,连一点不耐烦都没有过。于是,我就觉得尿炕很平常,没啥。

我不是不知道害羞。出去在外边玩,爷爷们好开玩笑,说,来来来,让爷看看娃牛牛长了没,屁股有脸大不?我就吓得一手捂裆,一手护屁股,像狼撵一样跑躲。

我尿炕前做梦也害羞!

尿炕以前,我往往在做梦。梦见自己在很热闹的地方,好多人,男女老少都有。我尿憋了,到处找茅房,找庄稼地,找树林子,找墙背后,找一切能遮挡的地方。总是找不到!好容易找到了,解开裤子就尿,尿得那个舒服啊......尿完了,把自己浇醒了——尿炕了。

我尿炕前不安稳,可能就是梦中急着找尿尿的地方,胡乱跑。这个规律被爷爷发现了。我可没给爷爷说我做的梦,更没说梦中尿尿舒服。

我尿炕,一直尿到上小学三四年级。我尿炕尿多长时间,就折腾爷爷多长时间。

爷爷很威严的。我尿炕,他不作声,别人没人说我。爷爷对这个总是和没事一样,我就少了压力。我是个敏感的孩,如果说我如今能保持点健康的心态,长大还能应付点事,和爷爷的宽容、耐心、呵护分不开。爷爷是我身心的保护神。

爷爷不在家的时候,看着地坑窑院里铁丝上飘扬着的我尿炕的旗帜,大姑看我一眼,眯眼笑,不做声;小姑走路风风火火,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小叔(比我小四个月)扣着鼻子,看我,等我一起出去玩——我得看看大家的反应,才好放心出去。只有,我二姑——秀娃姑,扑拉扑拉铁丝上我尿湿的被褥,满脸堆笑,不停瞟我,酝酿情绪。最后,弯腰笑了,笑得快要流泪。冲我说:“我羊娃能得很,尿泡大。你看,多大一片。羊娃,夜来晚上把你漂起来没有?”

秀娃姑把一家人都逗笑了,我很生气,但没办法。这时,小叔——没笑——不敢笑,不失时机招呼我:“走。”我俩就跑了。我就解放了。小叔真好!

姑们很喜欢我,爱护我。特别是秀娃姑,我喜欢听她说话、看她的笑脸和走路端着手,舞动的样子。我脾气大,她们想逗我玩,还要小心。我不愿意就发脾气,还会骂人,都是爷爷惯的。但做了错事,就乖了。

于是,我尿了炕,秀娃姑就对我的尿炕进行精彩点评,我就乖乖听——怪了,我喜欢听:

“羊娃,你看这地图画得好不?这是哪一国的地图,你知道的地方不少哩。”

“羊娃,你把云坨子画神了。你是照着哪一朵云画的?风一吹都能飘起来。”

“羊娃,你这瓜怂把你爷能整死。你爷那么爱你,你还害你爷哩?”

有时,我尿炕渗湿了炕上的单子、网套,奶奶就拿个炕笤帚疙瘩,把湿的地方撑起来晾。秀娃姑就和我其他俩姑说:“你看咱妈,把她孙子那成绩,撑得高高的,给人展览。”

秀娃姑念书念得好,轻轻松松能上高中。她把学问都用在了点评我尿炕。我秀娃姑的点评还联系形势。

有一次,她一边给我晾被子,一边说:“我羊娃尿了一个美国。把美国淹了,不用打倒了。”

一年天旱,收了麦子种不上玉米。县里发动泾惠渠灌区的公社来支援我们栽红芋。秀娃姑点评说,羊娃,你咋不叫你的云下雨?我奇怪这次没在她脸上发现笑容。感觉没味,好在我吃着帮忙人带来的咸菜,很好吃。

我尿湿了被褥,夏秋天,在地坑窑院里晾晒。冬春天,奶奶要拿上去,搭在草堆向阳的地方。

一次,奶奶收被褥,碰见我,说:“我羊娃这尿骚,叫太阳一晒,还香得不行。”说着,扭着小脚走着,还把鼻子凑上去,闻一下。

我就过去,扯着奶奶的衣襟走,逮一点尿骚闻。没觉得好闻,我更亲热地靠着奶奶走。

我尿炕尿大了,有自尊了。大姑出嫁了,秀娃姑上高中不在家的时间多了,尿炕就尿得悄无声息了。

最后一次尿炕,是一个夏天,我午睡。我做梦了,梦见尿憋,找到地方就尿,尿了半截子,就醒了——我进步了!起来,短裤湿了,单子网套湿了。我拿起上衣,在自己胯下围成裙子,遮盖着跑了。我在知了放肆的嘲笑中,跑到西边,四爷爷家南边,豆豆窑北边的一棵身子光溜溜的树下,靠树坐下来,让太阳晒我的不争气。

短裤快干了,妈妈找到了我,叫我回去吃饭。妈妈不看我,不问我,就是在前头走。她知道儿子害羞,有自尊了。

尿炕,不是光彩的事情;尿炕尿到上小学三四年级,更是丢人。我本就脸薄,虽然私下总想起,绝没想到与外人道。

爷爷对我的好,刻骨铭心。爷爷能这样忍受我的尿炕,我真难以想象。却没想到写写,纪念一下1992年就没了的爷爷。

退休了,回家住。跌倒骨折了。为了恢复筋骨,我锻炼去村北的北程村。好几个老者见我总去,就招呼,你是哪里的?我说是南程的。你姓啥?我答姓何。他们恍然,说,是担牛圈的老王家。我说,是我爷爷。人家赶紧补充说,你爷刚来说姓王,都给叫老王。又说,你爷能干得很!还给我竖大拇指。

这,我知道。爷爷凭从地坑窑把牛圈的粪担上来,挣了近万斤麦子,几百斤棉花......

我老家其实在商州洛南县。解放前,匪患猖獗,我家深受其害。爷爷没办法了,谎称自己有枪,长短都有,吓止土匪。没想到,解放后,收缴枪支。我家有枪,名声在外。要枪交不出,爷爷就挨打,吊起来打——有枪的,不是好人;藏枪不交,更不可恕。

爷爷实在受不了,撒谎回去取枪,逃脱了。九死一生,来到关中平原——现在的家,给周围的人扛活,干最累的担牛圈。

追逃的人,真是神机妙算,不久就追来了。逼得爷爷没法,想跳井一死了之。爷爷和一个信得过的朋友说:“我跳到那口枯井。明儿,你带人找我,我把鞋子放在井口。你装着无意碰到了。”朋友说,你为啥要死?我妈家院里有口水井,井壁上有避土匪的暗窑,你藏起来,活一天算一天,活着就有打算。就这样,爷爷在井里待了一个多月。只有在晚上才偷偷上来,透口气。

北程人说起爷爷的过去,我不感到难为情,我很骄傲。我是爷爷这样压不垮、打不烂、坚韧不屈的人的后代,我光荣。

想到这,我不由感叹:“把一个不怕死的人逼得找死。”这句我说出来的话,我也不理解,就像我难以想象十来年当中我尿炕,爷爷是咋熬过来的。

爷爷在生产队干活不惜力,人前人后一个样。每次下工回来,都会沉重地跌坐在门口石台上,喘气深吸急吹。晚上还要受我尿炕折腾。

这答案好像就在爷爷经历的苦难中。这些苦难我能承担吗?我能像爷爷一样对待子孙吗?我知道,我不能。因为爷爷觉得,能在阳光下生活,干什么、面对啥苦,都不在话下。

于是,我就写下《我的尿炕我的爷爷》这篇文字,在我心里竖起爷爷——这座苦难隆起的高峰。告诉我的爷爷一个秘密:“梦里尿炕可舒服了,每次我都舒坦得打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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