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九岁那年,因为家里穷,我还没有上学,所以对什么都好奇。
那天,父亲要过河,我也想跟着父亲过河。
河上没有桥,列石也被大水冲走了。
父亲脱了鞋,挽起裤管。
我就学着父亲的样子,把一双小脚丫子踩在卵石上。
卵石硌得我脚心又疼又痒,是钻心的那种。
父亲把眼一瞪,说,你把鞋给我穿上!
我一哆嗦,说,我也要过河。
父亲想了一下说,那我背你。
我嗫嚅着,我要跳水。我认为跳水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父亲说,石头扎脚。
我说,我不怕。
父亲就蹲下身子,不由分说抓起我,把我放在他弯曲的膝盖上,为我穿鞋。
我想挣脱父亲,却又不敢。父亲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说出的话,我必须得百分之百服从。
母亲也来到河边。
母亲看到父亲在强行给我穿鞋。
母亲喊道,你这是弄啥哩?!
父亲说,娃要过河。
母亲说,那就叫娃过呀。
父亲说,他肉嫩,河里石头扎脚么。
母亲说,这我知道,你叫娃试试么!
父亲用怪怪的目光看着母亲,感觉她好像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父亲说,试啥试,娃还小。
母亲说,娃小,你也叫他试试,不行再说么。
母亲又说,你过的是你的河,娃过的是娃的河,不一样么。
父亲有些疑惑,说,啥我的河娃的河,不就这一条河么。再说,我是大人,他是小娃,我背他还不中?
母亲说,那可不一样,你是你,娃是娃。
母亲过来,拿走了父亲手里的小鞋子。
父亲说,你咋这样,娃不是你的娃?
母亲说,娃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父亲说,那你咋恁狠心?
母亲说,这不是狠心,我觉着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父亲说,瞎日能!
母亲不说话,用眼神示意我过河。
河水淹住了我的腿肚子。
父亲让我走在前边,他在后头,随时准备保护我。
我试试探探往前走,脚底下像有一万根针在扎我,锥我,弄得我身子摇摇晃晃的。
我有些后悔,不该逞能过河。
娃,咋样?父亲问我。
扎脚,疼。我停住脚步,用乞求的目光看着父亲。
不中我背你?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就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到母亲身上。
母亲朝他很坚决地摆摆手。
娃走不动了么。父亲看似不经意,其实是说给母亲的。
走不动了就歇一会儿。母亲说。
娃,不中你拐回去,不过了,中不中?父亲说。
娃,歇一会儿,试着再往前走走,咋样?母亲说。
我很犹豫,不知道该听谁的。
父亲就跟母亲发生了争执。争执的焦点是让我往回拐还是往前走。父亲主张我返回,母亲则坚持让我继续往前走。
说实在的,我当时是想往回走的,但是我看见了母亲的目光,坚毅中带着制止还有鼓励。她的两只眼睛像两只有力的大手,在左右着我。
我说,我……我还是往前走吧。
父亲说,我脚底板有老茧子,不怕石头扎,娃他……。
母亲说,你的河多长,娃的河才多长?
父亲说,你咋又跟河长河短扯上了?!
母亲说,我说的不对?娃的河要是跟你一般长,娃也不怕扎。
我身子晃晃悠悠,歪歪斜斜,眼看就要倒进河里。
父亲大脚一伸,就到了我身边。他的大脚溅起的水花,弄得我一身一脸都是水。一只大手,好像比水花来得还要快,像一把大钳子,死死地钳住了我。
我稳住了身子,准确说是在一只大手的辅助下,站稳了身子。
父亲的手几乎是提着我,往河对岸走。
岸上的母亲就高声喊着,叫娃自个走!叫娃自个走!
父亲松开我时,已经过了河心。
重新着地的脚心又疼又痒。我的身子歪歪斜斜,小脚丫子在卵石上左扭右拐。
这当儿,母亲已经站在我身后,她的裤腿儿上,洇湿的水印子清晰可见。
母亲说,娃子,你很厉害。
父亲说,你咋恁狠心。
母亲说,娃头一回过河,要让他自己试着过。
父亲说,万一栽在河里咋弄。
母亲说,你不是跟着娃么。又说,娃过的是娃的河,你不能替他。
父亲有点不耐烦了,说,咋又来了?
妈,我忍不住问我妈,啥叫我过的是我的河?
母亲说,长大你就知道了。
父亲却说,娃他妈,我好像听出点味道了。
母亲说,你要再听不出点味道,那你就是个石奶奶,榆木疙瘩!
家乡人说谁瓷笨,就说他是石奶奶,是榆木疙瘩。
当时,我却不知道他们在说啥。
后来,我一直在想我妈说的话,可是咋想都想不明白。
02
深秋,该收的收了,该种的种了,地里麦苗绿油油,齐扑扑。
柿子树脱去了华丽的衣裳,展露着一树红丢丢的果实,像无数小红灯笼,又像一团团火焰,在田畔摇曳,在山腰燃烧,煞是诱人。
队里组织社员夹柿子。父亲背着夹杆,担着箩头,跟几个社员往村头半坡上走。
半坡上有一棵柿子树。通往柿子树下并没有路。
那一树红柿子牵着我的味蕾,跟随着父亲。
父亲和几个大人轻轻松松就攀援到树下,坐在那里吃烟,闲谝。
父亲他们经过的那段坡,布满了荒草和碎石子。
我手脚并用,每次上到一半,就身不由己地出溜下来。
父亲嘴里叼着旱烟袋,一口一口吃烟,烟雾从他嘴里蔓延开来,倏忽就没影没踪了。
你娃子上不来么,你也不去帮帮他。王大婶对父亲说。
叫他自己慢慢上,父亲吐出一团烟雾,笑眯眯看着我说,娃呀,上坡要会上,不能硬上。
我在心里有些恨父亲,他这是在看我笑话的么,我上不去,他还对着我笑。
我又一次出溜下来,肚皮被蹭得生疼生疼。
我趴在坡上,鼻翼一张一合,仰视的目光喷射出怨恨的火焰。
父亲对我喷出的火焰似乎并无察觉,还在笑眯眯地看着我吃烟。
我一身狼狈,索性趴在那里不动弹了。
你下去帮帮你娃子么。三爷对父亲说。
不用,叫他自己个上,他肯定能上来。父亲把烟袋锅在鞋底上一下一下地磕着。
你娃子小么,不中我下去帮帮他?王大婶说。
你不用下去,他肯定能上来,我给他说法子。
父亲说,娃,你听我给你说,上坡,不能直戳戳往上上,要一脚一脚踏实在,然后往左走几脚,再往右走几脚,拐过来拐过去,慢慢就上来了。
我懒得听父亲在那里瞎指挥,有这功夫,你为啥不下来拉我上去?哼,就会耍嘴皮子!
我一骨碌翻个身,仰面睡在山坡下,揪一根茅草,在嘴里咂着,悠闲地看着天上一疙瘩一疙瘩棉花包一样的白云。
白云在湛蓝湛蓝的天上悠然自得地飘呀飘。
远处传来咿咿呀呀的鸟鸣。
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形,从我头顶掠过。
你看那大雁,各飞各的,谁也帮不了谁。父亲说。
那咋帮,总不能一个背着另一个飞。王大婶说。
听说雁的窝都在半山崖上,才生出来,全靠它大它妈给它们叼虫虫吃,三爷说,等小雁翅膀一硬,它大它妈就不管它们了。为了出去寻吃食,小雁就要从半山崖上往下跳,不跳就得饿死,跳下去兴许还有活路。小雁一跳,身子往下坠,不由自主就把翅膀展开了,这是它的本能,不展开翅膀,就得拌死,这样,小雁就学会飞了。
嗯,你说的有道理!王大婶说。
这道理用在娃身上,也一样。父亲说,依旧看着我笑。
我是翻着眼皮向上看见父亲朝我笑呢。
这当儿,他的笑似乎不再是嘲笑,而是一种鼓励,毕竟,我那时已经上了两年学,能听明白大人的话。
在听了他们关于大雁练飞的故事以后,我似乎听出了一些味道,所以看见父亲的笑,就不再是嘲笑了。
娃子,按着我说的法子你试试。父亲说。
我一骨碌翻过身。
那一树红丢丢的柿子在朝着我招手呐喊,加油,加油!
我一定要亲自走到树下,哪怕爬,也要亲自爬上去!我想。
我按着父亲指点的法子,踏实每一脚,然后左拐右拐,果然就上去了,虽然中间有几次险些摔倒,但还是有惊无险,抵达了那棵诱人的柿子树下。
娃子,我就知道你能中,看吧,只要掌握了上坡的法子,不就上来了?你一开始直直硬往上爬,那式不中,那是你法子不对!父亲抱起我,在我脸上亲了又亲,说,娃呀,不论做啥事,都要掌握正确的法子。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当吃着王大婶递给我刚夹下的第一个又红又软的柿子的时候,那一丝丝甜蜜,立刻就融化了我心中残存的那最后一点点对父亲的怨恨。
03
冬天,原上人把拾柴火作为他们的主业,趁冬闲,要积攒够一年的烧柴。
天寒地冻。
每天天不明,人们就成群结队出村子,沿着一条羊肠小路,爬坡翻岭,到北山去拾柴火。
我能跟着父亲上坡拾柴火,大约是十岁以后。
由于拾柴火的人多,而能拾到的柴火却有限,用村里人的话说就是,狼多食少。虽然拾柴火的人会不断地变换他们搜寻柴火的地点,但是一个冬天,好些地方是被这些拾柴人多次地毯式轰炸过的,特别是到了年根儿,可以找到的干柴和死树几乎没有了,大家只好把目光瞄准了那些活着的树们。
村人不会扎堆去蚕食一片山林,而是分成若干小分队,用它们锋利的斧头,去结束那些树木的生命。
父亲也只有到了这种时候,才不得已去砍树。村人砍树是麻利的,不假思索的,瞄准哪一棵,就毫不犹豫地斧起斧落,不肖一会功夫,那棵树就会轰然倒地。
而父亲却不一样,他要找树木稠密的地方,再选择砍伐的对象。
父亲说,树要拣稠处砍。
在看准了哪棵树以后,他就会端直地立在树下,像一个晚辈立在长辈面前一样,恭恭敬敬,嘴里还会不住地自言自语着。
注意,父亲做这些的时候,总是避过村人的目光,一个人在默默进行,从不让别人看到。
可是,他却不避讳我。
之前我并没有问过父亲为啥要这样做,因为,我知道父亲不想让我问他。
父亲在砍树的时候,常常会自言自语,说砍树有砍树的讲究嘞,会砍了,过了年,开了春,树茬上会再长出小树,不会砍了,就砍绝了。
这些话,父亲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又好像是说给我的,或者是说给树听的。
直到有一回,大约是腊月二十三那天,我们在拾柴火时,面对那些树,那些皮肤粗糙的桦栎树,或者皮肤细腻光滑的青冈树——面对这些树,父亲不再是默默立着,而是出乎我的意料噗通一下跪在地上,跪在满是落叶的地上,仰着头看那树,自言自语。
我看着那些皮肤粗糙的桦栎树,有大海碗一般粗的,也有胳膊一样的,还有拳头那样的。
看着它们,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我老爷,我爷,乃至我父亲。
树身上黝黑的深深浅浅曲曲弯弯的沟沟壑壑,就是他们脸上的皱纹,有的装满沧桑,有的刻着劳碌,有的写着老气横秋。
再看那些皮肤细腻光滑的青冈树,我似乎看到了我。
我感觉奇怪的是,往常在砍这些树之前,父亲做这些动作时都是立着的,今儿个咋就跪下了?
在父亲重新站立起来的一刹那,我忍不住过去问父亲,为啥要下跪?
父亲一边拍打着膝盖上的黄叶草屑,一边说,今儿个不是小年么。
我说,小年咋啦?
父亲顿了一下说,说了你也不明白。
父亲不说,我就更不明白。
原先拾好了柴火,父亲总是把他随身携带的皮绳给我捆柴火。可是,那天上坡前怎么都寻不着那根皮绳。
父亲断来葛条捆柴火。天太冷,葛条很脆。父亲就在坡上开辟一小片空地,把干枯的树叶儿和败草撸起来,裸露出黄土,在那片黄土上打一堆火。
他先把冻得冰疙瘩一样的窝窝头在火上烤,烤透了,再用羊肚手巾包起来,以备回家的路上补充能量,然后又把葛条在火上烤。
葛条在火上一烤,就会变得柔软,捆起柴火就不会断。
我头一回用葛条捆柴火。
父亲说,也在火上烤烤。
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把葛条在火上烤。
我烤完葛条的时候,父亲就一泡尿浇在火上。火堆哧哧响着,像是在向父亲提出抗议。
火灭了,这样就掐断了一场山火发生的源头。
轮到捆柴火的时候,我不会捆,也捆不住。
父亲说,你过来,看我咋弄。
我看见父亲把葛条的一头挽个扣,穿过柴捆下,然后把另一头穿进扣里,手脚并用,边踩踏边用力气拉,反复几下柴火就被捆好了。
我学着父亲的样子,可是当葛条穿过柴捆时,挽好的扣就又松开了。反复几回,仍然不成功,父亲在一旁看着。
我说,大,我不会弄,你帮我弄弄吧。
父亲看着我,并没有动手去帮我,而是问我,你想想咋样才能叫穿过去的葛条扣不松?
我摇摇头,想哭。
父亲说,扣是拧成的,拧成的扣咋样才会松?
我说,手先松了?我用试探的目光看着父亲。
父亲点点头,眼睛一亮,说,对么,你手松开了,那它自然也就松开了。要是不叫它松开,你咋弄?
我说,我手不松开它。
父亲说,对么,干啥都要掌握住它的关键。
我按着父亲的说法,紧紧捏着挽好的葛条扣,慢慢穿过柴火捆,再小心翼翼把另一头穿进去,学着父亲的样子,手脚并用,用力气使劲儿踏使劲儿拽,几番折腾,柴火终于捆好了。
父亲说,你妈说的对,我过的是我的河,你过的是你的河,我的河不是你的河,你的河也不是我的河。
我听不懂父亲的绕口令。
我看见,被父亲尿过的火堆还在冒烟……
04
那年,父亲在矿上卸车时,被氧气瓶砸到了腿,骨折了。
父亲每卸一个车,能挣五块钱。
为此,父亲一直埋怨自己不争气,咋就把腿给砸骨折了?用他的话说就是,吃不到狗肉,还叫狗把铁链子给带走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
从夏天到秋天,父亲的腿伤还没有好。
该种秋了,地没人犁,一夜之间,父亲嘴上就起了燎焦泡。
父亲拄着拐杖,要去犁地。
我是兄弟四个中的老大。
我那时已经比犁管高了,我觉得我应该去犁地。
我说,大,我去犁地。
父亲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啥,你去犁地?靠屁吹火!
我说,我去犁地。
父亲还是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说,你?不中!
我说,咋不中?
父亲说,你没犁过地。
我说,我看过你犁地。
父亲说,看过不等于犁过。
我说,我去试试。
母亲在一旁听到了我的话,欣慰地笑了,眼眶里湿湿的。
她对父亲说,娃要去,就叫他去试试。你当初犁地,头一回不是也不会,啥不是学来的?
父亲沉吟半天说,那你可要小心。父亲又说,让你妈给你牵牛。
临行前,父亲还教我犁地的时候,要尽量把犁管往上抬,这样犁头才能扎进地里。
父亲是犁地的好手。
他犁地的时候,不用人在前头牵着牛鼻子,而是让牛自己走。
牛在前头走,父亲在后边扶着犁管,左右摇着,据说那样犁铧可以豁开坚硬的土地,节省牛的力气。
他一边摇着手中的鞭子,一边不停地吆喝着,得儿——哧,得儿——哧。
如果牛蹄子跑偏了,他会吆喝着,踏犁沟!踏犁沟!
如果牛还没有踏犁沟,他就会骂一句,狗日的,踏犁沟!紧跟着就是一鞭子,结结实实抽在牛身上,牛蹄子就规规矩矩踏在犁沟里了。
我从没有犁过地,对犁地自然是一窍不通。
然而,为了扛起一个男人在这个家中的责任,我毅然向父亲提出了去犁地的请求。
父亲答应了。
母亲牵着牛,我背着犁管。
犁管加上犁辕,比我高。我背着它,犁辕总是在地上划来划去,弄得我走路都一歪一斜的。
地在后坡。
上了一架坡,我歇了三次,到地头,已经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母亲让牛在地边吃草,给我送来一个羊肚手巾。
母亲说,娃身子骨嫩,要不是你大腿坏了,妈是不忍心叫你犁地的。
母亲为我擦去脸上的汗水。
我说,妈,我长大了。
母亲看着我,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明都亮。
她点点头说,嗯,我娃长大了,能替你大犁地了。
说着,母亲背过身子。
我看见她在偷偷擦眼睛。
我说,妈,你咋啦?
母亲说,一个飞虫迷了眼。
母亲帮我套上犁,她在前头牵着牛鼻子,我在后头扶着犁管。
我妈说,把犁头扎进地里。
我说,知道,妈。
母亲说,那我可走了。
我说,走吧,妈。
牛开始迈步了。
我使劲儿把犁管往上抬。
然而,犁头就是不听使唤,只在地面上出溜。
母亲感觉牛走得很轻松。
她说,没进地吧?
我使出蛮劲拽着犁管往后拖,但还是被牛拉着直出溜。
母亲说,吁——卧——卧。
这是让牛停步的,牛能听懂。
我们只得倒回原地。
母亲帮我把犁铧扎进土里,说,你扶着,不能松手,手要往上使劲儿。
母亲牵着牛鼻子,边慢慢起步,边对我说,不要慌,稳住。
犁铧终于扎进土里……
泥土翻卷着浪花,把一股股特殊的清香洒向空中,令我陶醉。
我学着父亲的样子,左右摇晃着犁管。
犁铧很顽皮,偶尔会跑出地面,我就重新再来。
一个上午,后坡的一亩多地,我用认真和汗水,把它从瓷地变成了虚地。
阳光下,刚刚翻新的土地上升腾着氤氲的地气,也升腾着我和母亲的欣慰和喜悦。
母亲说,娃,你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我扶着犁管,咧着嘴笑,脸上的汗就流进了我的嘴里,咸咸的,涩涩的,苦苦的,甜甜的。
05
大学梦破灭了。
报名参军也泡汤了。
我回到原上,做了农民。
一年后,父亲会做的农活,我全学会了,耙地,摇耧,碾场,扬场,磊石埝……
那天,父亲对我说,娃呀,有个事想跟你说说。
我说,啥事,大,你说。
父亲说,这地里的农活,你都学得差不多了,不挡手了。
我说,我还要好好学呢。
父亲说,你觉得你哪点还没有学好?
我说,还有好些哩,比如搭麦秸积,我就不熟练。
父亲说,还有啥?
我说,还有……还有插秧,老是歪歪扭扭。
父亲笑笑说,那得慢慢学。
父亲说,我想啊,农活你已经学得差不多了。这老话说得好,艺不压人,人活在世上,要多学些手艺,多个手艺,就多条活路。
我不知道父亲要说啥,就呆呆地看着父亲。
父亲说,光在地上打饥荒,不中,路太窄,要在地以外再寻条路。
我说,啥,在地以外再寻条路?
父亲说,对,在地以外。
我很迷茫地望着父亲,不知道地以外还有啥路可寻,就问,啥路?
父亲把旱烟嘴噙在嘴里,深深吃了一口烟,然后慢慢吐出,看着烟圈儿在空中旋转着慢慢升腾。
沉吟片刻,父亲说,我想叫你去学打铁。
我愣怔了一下,啥,学打铁?我之前连想都没想过。但是我知道,打铁是个出力气的活,还很脏。
我说,我不去。
父亲说,只要有人种地,就有打铁的,那是个吃饭的手艺,学好了,养活一家人,美气得很。
我说,我不学。
那时,我正在做着当作家的梦,除了种地,整天就知道读呀写的,一门心思想当作家。
父亲说,我知道你看不上这个营生,可是,就凭你一天到晚写写画画,能顶饭吃?
我说,反正我不学。
我明显感觉出,我不学打铁,父亲心里很不高兴,但是他并没有强求我,嘴上不说,心里却老有一块心病,整天闷闷不乐。
有一天,父亲在屋里对母亲说,这娃子,心野嘞。
母亲说,娃是个有文化的人,学没考上,当兵也没当成,跟着你种地,娃学得不赖。
父亲说,这我知道,可是,我想着叫他多学一门手艺,将来说不定能用上。种地只能混个肚子圆,要是学会了打铁的手艺,地不耽搁种,忙季种地,闲季打铁,说不定打铁打得好了,在街上开个铁匠铺,那就是一辈子的铁饭碗。
母亲说,你说的事倒是个好事,可是咱娃他心里想的不是这。
父亲说,他就是想写写画画,那不顶饥不顶渴么,咱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他想当那个啥家?
母亲说,作家,就是写书的。
父亲说,对对,作家,那不是瞎想么。咱就是当农民的命,想恁些有啥用?
母亲说,娃小,有这个志气也不是啥坏事。
父亲说,想可以想,可是那不顶吃不顶喝么,唉,我是一片好心,咱娃却不理解,应老的,就是生得贱,万一我哪天两眼一圪挤,心不甘么,光靠种地,养不活一家人么!
母亲说,我知道你是为老的心不甘,都是为娃好……
父母在屋里说话,我在屋外听得一清二楚。
听着听着,我流泪了。
我不知道我为啥流泪了,就知道心里很难受。
吃晚饭的时候,我亲自对父亲说,大,我去学打铁!
铁业社在镇子街上,离家一里多路。
原上有两个吴姓的叔在铁业社里上班,父亲托他们介绍,我进了铁业社,跟着一位王师傅学习打铁。
经过几天的学习,王师傅捎信儿把父亲叫去。
王师傅对父亲说,你娃是块好料,但是不是打铁的好料。
父亲说,王师傅,你啥意思?
王师傅说,我看了,你娃心不在打铁上,我指东,他打西,心不在焉。
我一脸煤黑,立在那里,杵着头,等着父亲狠狠骂我。
父亲没有骂我,却狠狠瞪了我一眼。
回到屋里,父亲说,你娃子有出息,不想打铁,想坐办公室么,坐办公室干净又轻省!
我说,我想打铁!
父亲说,嘴上说不算,你师傅指东,你为啥打西?!
我说,我也不知道。
父亲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就再说不出啥了。
我看见他的手在抖。
我说,大,我学打铁,好好学!
师傅的小锤指哪,我就要打哪,叮叮当当,铁花四溅。
可是,我的心思老抛锚,锤子就是不听使唤。
王师傅停下来,叹口气说,你不是打铁的料,就不要强在这受这罪。你受罪,我也不美气。
师傅没有骂我,但比骂我还难受。
那天下班回家,正遇上一场暴雨,七里沟口河水涨满。
我憋着一口气,逆河而上,终于寻找到一个水流平缓的去处。
我打着伞,一步步走向河心。
惊涛骇浪,吼声震天,河心处,一个河槽让我失去重心,突如其来的大浪把我卷入洪水中……
伞被冲走了,我不知道怎样拼了命连滚带爬挣扎到河对岸的。
第二天,我得了伤寒,忽冷忽热,发高烧,说胡话。
我醒来后,父亲说,娃,咱不去学打铁了!
父亲走开后,母亲说,你大听你说胡话,还在喊着,我要打铁,我要打铁!你大就哭了!
6
学习铁匠半途而废,我却又冥冥之中成为一名泥瓦匠,这是我没想到的。
那时,我已经到了快要娶媳妇的年龄,下边还有三个弟弟,一个跟着一个,每个弟弟之间相差一两岁,原来的三间房子,远远不够住。
春天,村子里跟我们相似的几个家庭,都相继请了窑匠,做起了砖瓦,到冬天农闲,把砖坯瓦坯装窑烧了,一部分留作自家盖房子用,一部分卖了挣钱,一举两得,盖房子的材料有了,还落下一笔钱,不管贴补家用,还是留着将来给娃们娶媳妇,都活套。
父亲是个精明的庄稼人,然而在赚钱这件事上,也不含糊。
瞅着别人孩子多的人家,利用春闲少雨做砖做瓦,他也在这上头动起了脑筋。
他对我说,娃子,你想不想做砖做瓦?
我没想到父亲会问我这,一时不知道咋回答他,正在犯犹豫,父亲又说,那我问你,想不想娶媳妇?
我说,娶媳妇,咱家这穷,谁会给我?
父亲说,穷?穷要咱这两只手做啥?
我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手,说,要手做活么做啥。
父亲说,光知道做庄稼,你一辈子也甭想娶媳妇。
我说,为啥?
父亲说,光有吃的,娶个媳妇你叫人家住撂天地儿?
我说,那咋样才能盖起房子?
父亲说,你看看人家,做砖做瓦烧窑,又能盖房子,又能挣钱,他们能弄,咱为啥不能弄?
我灵光一现,豁然开朗,说,大,你是说咱也学着人家做砖做瓦烧窑?
父亲说,你想不想学?
我说,想呀!
我想起邻居家做了一年的砖瓦,就盖起三间青堂瓦舍的新房子,那些父母正在张罗着给他的娃子说媳妇呢,就不假思索地说,想,咋不想?!
父亲朝我脑门子上拍了一巴掌,说,你娃子像我,敢想敢干!
父亲请来本家窑匠庚子伯给我们做技术指导,我和父亲都是他的徒弟,从最初的选土、晒土、和泥慢慢学起,直到做成砖瓦,这一套本事学下来,个把月就基本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学习这门手艺,一是不怕下苦出力,二是不怕脏累,其他的都是眼色活,多学多练,手熟了,就能上手做了。
在砖瓦场上干一天,到天黑,一个个都成了泥人。
既然我已经过了十八岁,那我就是成年人了,跟着父亲,他咋干,我咋干,一个春天,加上半个秋天,在庚子伯的指导下,我们做了两个窑的砖瓦。
入冬以后,除了自家的麦秸,父亲又买下了村里几户人家的麦秸,准备烧窑。
原上只有一座窑,要烧窑的人家,得按顺序排好号,装窑出窑时,其他需要烧窑人家的人手就一起上,互相帮着,主家只要管大家吃饭即可,这个法子叫换工。你给我换工,我给你换工,装窑出窑需要大兵团作战的问题就解决了。
轮到我们家烧窑了。
按照惯例,大家都来帮忙,装上窑,烧七天七夜。
庚子伯负责看火,一步一步,严格认真,小火,中火,大火,撵火,封窑,洇水,父亲就跟着学。待窑内砖瓦冷却后,再出窑。
出窑那天,我也在场。
我那时还是一心想着写文章当作家,爱琢磨事,于是就琢磨起砖和瓦的事,装进去的时候,都是泥胎,土黄色的,不敢经水,一经水,就散架了。而经过七天七夜小火大火烧了之后,又拿水洇,出来就变成了蓝色的,而且变硬了,一敲,叮当响,见了水也不会散架了。
大,这泥坯子一烧,咋就变成这了?我问父亲。
父亲挠挠头,回答不上来,就说,咋变成这了……咋……哦,烧的么。
坐在一旁的庚子伯接住了父亲的话茬,说,娃子,我给说,打个比方,没进窑之前,那些砖坯瓦坯就是你,烧出来的砖瓦,就是我跟你大。
我听不懂庚子伯说的啥,又是我,又是他跟我大。
我说,伯,我不知道你说的啥意思。
庚子伯捋了捋白胡须,说,没进窑里的砖瓦,就像你们小娃,不经风雨。进窑里烧了七天七夜,就变成大人了,变成大人,骨头就硬实了,啥风呀雨呀,就都不怕了!
父亲说,娃,你庚子伯说得对,说得对,就是这个理儿!
我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不太明白……
07
那些年,我在原上一边种地,一边做砖做瓦烧窑,还一边读书写作。
我收获了粮食。
收获了新房。
收获了媳妇和儿子。
还收获了一个文化人的成功。
因为一首诗在县报发表,和几篇“豆腐块”在县广播站播出,我在原上村有了小小名气。
后来,我就成了村小学的一名民办教师。
接到校长通知我去学校教书那天,母亲欣喜若狂。
我娃出息了,当教书先生了!母亲说。
父亲却显得有些失落,他一口一口吃着烟,默默地看着我。
你娃子就是有一股子犟劲。
我不知道父亲是在夸我,还是在批评我。
母亲说,咱娃是文化人,不能一辈子老窝在农村。
父亲说,这下可你心下了吧?!你娃出息了,你高兴了?
母亲说,难道你不高兴?
父亲深深吃一口烟,咕咚咽了下去,然后慢慢吐出一圈儿一圈儿烟雾。
高兴么,咋不高兴,我老董家出教书先生了,人老几辈才出这一个么。
我知道,父亲是想让我跟他一样,种一辈子庄稼。
他说,如今政策好,当农民,只要肯下苦,你不亏地,地就不亏你。
然而,对于我教书这件事,他没有明确表示反对,也没明确表示支持。反正,我是顺利走上了讲台。
他没反对,那就是默认,就是支持。
教书,让我有了更多接近文字的机会,也有了学习的机会,因为要给学生一碗水,自己就要有一缸水。
为了让我的缸里的水足以满足学生的需求,我就要废寝忘食汲取知识的营养,与此同时,我不但要把汲取的营养一部分给了我的学生,我还把另一部分通过自己的笔端,变成属于我自己的文字。
在把我的汗水揉进一个又一个日出日落和月圆月缺之后,我的文字变成了有线广播里悦耳动人的声音和报刊上一行行散发着墨香的铅字。
几年后,我的名字在县城,就像当年在村子一样,因文字而有了小小名气。
机会总是在你不知不觉中就来了。
县里一家最大的国有企业急需招聘一名文秘,几位文友同时推荐了我。
面试成功,约定六月一日我去上班。
临行,父亲和母亲送我到村头。
娃,进城了,不比在屋里,啥都要靠你自己。母亲说。
一路上,这句话她已经说过三遍了。
妈,我知道,你不用操心。
父亲帮我提着编织行李袋,嘴上叼着旱烟袋,一口一口吃烟。
大,妈,以后我不在屋了,你们也要照顾好自己,地里活重,要知道惜身子。
我突然发现,父亲和母亲都有白头发了,而且还不少——特别是父亲,颧骨突出,眼窝深陷,面容清癯,脸颊上布满皱纹。
我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苍凉和悲伤。
我在心里责怪自己,为啥以前就没有发现这些?!
母亲说,屋里你不用操心,我跟你大都还不老,没事。
那时,父母都还不到六十,身子骨也都还算硬朗。
如今,他们早已离我而去。
大,你是不是有啥心事?我问。
父亲拿着旱烟袋,默默地看着我。
父亲显得很轻松地笑了一下,说,我……我没啥心思。
大,有啥你只管说。我说。
父亲犹豫了一下,说,我就想跟你说一句,你以前是在咱屋门口混事,水浅,咱这是小河沟。你进城了,那是大河,水深,要处处小心嘞。
我点点头。
父亲又说,你妈说的对,我过的是我的河,你过的是你的河。我知道,河大河小不一样,水深水浅也不一样,你可记住。
父亲把行李交到我手上,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