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塬上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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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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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闷进京

老闷进京(小说)

1

坡上的树叶儿变黄了,变红了。院里柿子树上的柿子红丢丢的。

老闷要出远门儿,去北京打工。临走,婆娘艾叶儿给老闷打了四个荷包蛋。

老闷说,打这弄球哩。

婆娘说,你个死鬼没良心的,对你好你也不说句好听的。

老闷说,说那好听话弄球哩,不顶饥不顶渴。

婆娘说,头一回出远门儿,多长个心眼儿。

老闷说,长恁些心眼儿弄球哩,我只管干好分给我的活都中了。

婆娘说,你奏是个榆木疙瘩,到了了都不会开窍。

老闷吧咋吧咋吃着荷包蛋,嘟嘟囔囔说,我奏是榆木疙瘩,咋!

老闷坐蹦蹦车来到县城,到长途汽车站买车票。

在售票窗口,老闷朝里面喊,嗳,买票!

售票员问,到哪?

老闷说,中州。

售票员说,现在是实名制买票,把身份证给我。

老闷很纳闷儿,就问,啥是实名制?咋莫听说过?

售票员说,实名制就是按身份证买票。

老闷说,这球麻烦,谁想这歪主意,坐个车,还要身份证。

售票员说,这位乘客你说话文明点,请不要带把。

老闷极不情愿地边掏身份证边说,文明文明,文明都莫说坐车不掏钱,还球得掏钱,文明个球!

售票员又想跟老闷理论,一看,老闷早拿了车票走开了。

老闷坐在长途车上。车窗外的景致真是小美她妈——老美 !

车里有点热,老闷想瞌睡。他才搭蒙上眼窝,脚心就使劲儿发痒,钻心!老闷在心里骂,狗日的,痒个球。

在心里骂着,老闷就把一只脚踩了另一只脚的鞋子,把痒的钻心的那只脚从鞋壳篓里探出来。

不大工夫,车厢里一股又一股比茅坑里的臭还要臭的气味儿就扩散开来,这奇臭无孔不进,钻入每一个乘客的鼻孔里。

谁屙在车上了,这臭!一个乘客捂着鼻子。

恶心,讨厌,谁的脚这臭!又一个乘客也捂了鼻子。

哪位乘客在车上脱鞋子了?请赶快把鞋子穿上!乘务员喊。

嗳,这位乘客!老闷迷迷瞪瞪,正要瞌睡,觉着有人拍他的肩膀头,就把眼窝弄开一条缝,看见一个女人立在他跟前,就懒懒地问,咋啦?

那女的说,你的脚,太臭,请把鞋子穿上,这里是公共场所!

老闷懒懒地坐起,揉揉眼窝,闷声闷气说,忘个球了,我还当在我屋。

中州火车站候车室,人贼多,长长的候车座上,有的人俩手捧个手机,好像那家伙里头有啥多好的东西,值得那些人钻到里头看个不住气儿;有的倒街卧巷,横七竖八,这多人都能瞌睡,夜儿黑里不知道都去弄啥去了。

老闷瞅见有个空位子,就走过去,一沟子(屁股)蹲下去,把个铁椅子压得咯吱一声响,弄得坐在一旁的一个洋洋气气的闺女吓了一跳,只拿眼窝瞅他。老闷心想,瞅个屁瞅,不就是勾子沉了一点,又没挨着你。

候车室里热烘烘的,坐了不大一会儿,老闷也有些困不拉几的,眼窝就发沉。他把行李往跟前弄弄,斜靠在椅子背上打盹儿。忽然,一口浓痰卡在喉咙里,不吐不得劲儿,憋得他实在难受。他坐直了,四下扫了扫,连个能吐的地场都没有。他看看没人注意他,就啪的一下把那东西吐到脚下的地板上。这家伙,人要是倒霉了,掉个树叶儿都砸骶脑(头)。

同志,随地吐痰,罚款十元。老闷脊背后头传来个女人的声音。老闷转过骶脑,见一个戴大盖儿帽、穿制服的女人正看着他,本来还想和那女人争辩几句,心想,这可不是在屋里头,算了,小气儿好生,就乖乖挖出一张十元钞票交给那女人。

老闷头一回坐火车,觉着啥都美,稳稳当当,宽宽敞敞,饥了渴了,还有穿着制服的大闺女小媳妇推个会动的小卖铺,那里头啥家伙都有,送到你跟前,掏钱拿货,脱裤子放屁,干脆利亮。更美的是,这火车上还有茅房,人有三急,急了,就去蹲茅房,就是有一点,火车那个大铁疙瘩不住气儿跑跑跑,晃得连尿都尿不出来。

在火车上坐了有一阵儿,老闷果然就觉着尿憋得慌。他过去寻茅房,看见一个女人从里头出来,接着就又钻进一个男的。老闷想,城里人进茅房都分个啥男女,火车上咋不分哩?他过去靠在茅房门口,等那男的一出来,就赶紧往茅房里钻,正在尿,门被推开了,一个女人把骶脑探进来,见到老闷,马上又缩回去,嘴里还嘟囔着,这人,上厕所也不反锁!

老闷叫那个女人吓了一跳,尿尿中断了一下,然后又接着尿,心里想,尿个尿还来检查,有啥检查的?还是个女人!

他回到座位上,车上的广播正播放着好听的歌。听着歌,老闷就美美地睡着了。

不知道啥时候,老闷睁开沉沉的眼皮子,听见火车还在走,就坐起来,忽然间烟瘾犯了,心里头操闹得厉害,就像酒瘾犯了一样,浑身不得劲儿。他从布袋(口袋)儿里摸出一盒纸烟,又从烟盒里掏出一根,揉的歪歪扭扭的。老闷稍微用手捋了捋那根烟,然后在左手大母指甲盖儿上墩了墩。啪,气体打火机冒出的火焰儿灵活地跳动着,火焰儿和烟头一接触,老闷就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有一股烟雾从老闷的嘴里钻出来,那烟扭动着身子,很快就扩散开来。

坐在老闷身边的一位女士赶紧用手不住气儿地来回扇动,以驱赶那些顽皮的、刺鼻的烟气。

车厢里是不能抽烟的。那位女士提醒老闷。

咋不能吃烟?老闷不以为然。

抽烟可以到两节车厢中间的通道里。那位女士说。

谁规定的,为啥去哪里才能吃?老闷嘴里叼着纸烟,眯着眼。

一位穿铁路制服的工作人员朝老闷走过来,拿眼窝一直盯着老闷看,是个男的。

老闷赶紧拿掉嘴上的纸烟。

2

老闷在火车上大概过了两天一夜,在一个日头爷儿才露脸儿的早起,车厢里传来广播声,北京车站到了,有到北京下车的旅客请准备下车。老闷下了火车,把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背在肩膀头上,手里还提着一个小一点的蛇皮袋。

在出站口,还要检票出站,所以这里就排起了长长的等待检票的队伍。老闷排在队伍的后头,把压在肩膀头上的蛇皮袋拿下来搁在地上。就在这个时候,老闷瞅见队伍里一个小伙子贼溜溜的,眼窝这看看那瞅瞅,不够使唤。老闷想,这球娃子东招西看,瞅球哩!正想着,只见那个小伙子紧贴着一个披肩长发的闺女,眼瞅不见手可入到那个闺女的小包包里了。

闺女,小心你的包包!老闷大吼一声,把那个闺女吓了一大跳,她急忙拿手去摸胯上的小包。那个小伙子很快就把手缩回来了。只见那个小伙子哧溜一下从队伍里蹿出来,老闷还没反应过来,就觉着脸蛋子上被重重打了一捶头子(拳头),老闷顿时眼冒金星,趔趔趄趄差点倒下去……

老闷晕晕乎乎地拉着他的行李来到出站口傍边的一个角落里。他把蛇皮袋当沙发,一沟墩子(屁股)坐上去。脸蛋子还在隐隐作痛,他要坐下来歇息一会儿。狗日的小偷,一锤头把老闷打晕了,都好几分钟过去了,老闷还没有返醒过来。老闷用手揉揉脸蛋子,然后揉揉酸困酸困的眼窝。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穿着铁路制服的工作人员向老闷走过来。老闷憨憨地瞅着那个男人。

请问你为什么不出站?那个男人问道。

马上就出,在这歇一会儿。老闷说。

你这大包小包的,都是啥东西?那个男人指着蛇皮袋问。

嘎哒嘛西!老闷说。

你说啥,什么哒,什么西?那个男人根本听不明白老闷在说啥。

嘎——哒——嘛——西!老闷一字一顿,故意把声音拉得老长。

你难道不是中国人?你是、你是日本人?那个男人一本正经地问。

谁是日本人?你才是日本人!老闷很气愤。

那你为啥说日本话?那个男人又问。

谁说日本话了,我那是土话。嘎哒嘛西,不知道啥?那个男人点点骶脑。老闷说,嘎哒嘛西就是啥都有!

那个男人好像明白了。

老闷被同村的狗剩和羊娃接到建筑工地,那个工地上有他一个村的几个汉子。老闷和几个四批八下来打工的汉子住在工地旁边的临时简易房里。

老闷的分工是捋钢筋、截钢筋。

老闷在工地上一天到晚基本上就是三场事:吃饭,做活,睡觉。

到工地的第二天,老闷就觉着肚子撑撑的,涨涨的,老是想放屁,幸好工地上有吵闹的机器声,他就可以放心大胆的把那股憋在肚子里的气体毫无顾忌地排出去。

天黑了,工地上宁悄背息。工友们都钻进被窝里睡了,只有老闷不进屋。他在外头瞎转悠,还扑哧扑哧不住气儿地吃烟。老闷不进屋,是因为他肚子不得劲儿,肚子里的气体好像咋也排不完。

外头贼冷贼冷的,老闷有些顶火不住,就使劲儿排了几个响响的气体,顿时觉得舒坦了很多。他返身走回工棚,就一丝不挂地钻进被窝里。老闷睡觉习惯净沟子(光身子)睡,舒坦。不到一根烟功夫,老闷肚子里的气体又聚集到忍无可忍的程度。一不小心,一个响响的气体势不可挡地喷发而出。一个工友被震得翻了一下身,嘴里还叽里咕噜说,谁放的?比老天爷打雷还家伙。

老闷恨自己个,咋就没把持住哩!之后,老闷要么采取细水长流,要么就让那些气体在肚子里翻来滚去,直到无法忍受才慢慢排出。

那一夜,老闷可遭了老罪了,肚子里的气体折腾得他一夜都没睡成觉。

第二天,老闷在工地上做活的时候迷迷瞪瞪,晕晕乎乎。日头两竿子高的时候,一个小工头喊,老闷,上去!那个小工头用手指指脚手架两三米高的地场,又说,刚才上去有事接了个电话,把手机给忘上面了,你上去给我取下来。

老闷是个新兵蛋子,小工头有啥跑腿的都叫他。老闷笨不拉几的吭哧吭哧四肢并用,好不容易才爬上脚手架。老闷在脚手架上四下搜寻着小工头的手机,终于看见那个家伙静静地睡在脚手架的一个角落里。他迈开脚步过去拿手机。由于骶脑有些晕,一脚踩空,老闷就翻身从脚手架上掉下来。

噗通!一声闷闷的落地声,把工友们吓一跳。随之而来的,是老闷杀猪一样的哭号声。

小工头派大李子把老闷送到附近社区卫生所,让医生给老闷检查一下。老闷走路一瘸一瘸,把半个沟子挎在椅子上。医生问老闷,你哪里疼?老闷说,沟子,我沟子疼。医生很疑惑,问,沟——子?沟子在哪里?老闷说,你还是北京人,连沟子都不知道?医生摇摇骶脑。老闷用手狠狠地拍拍屁股,沟子,这就是沟子!医生说,奥,原来是屁股!屁股咋能叫沟子?老闷说,我们那个地场人老几辈儿都叫沟子。

医生给老闷做了检查,说,没事,软组织损伤,吃点药就没事了。

老闷问医生,其它地场都莫毛病?医生点点骶脑,放心吧,没有。老闷还是有些不太放心地走出了卫生室。

夜儿个洗了澡,出澡堂的时候刮着冷飕飕的溜溜风,当时老闷就觉着身上一激灵。天黑的时候,老闷觉着身上酸酸的,疼疼的,骶脑也发沉,鼻子窟窿像塞了棉套子。

睡到后半夜,老闷的被窝里简直就像一个小火炉,他热得连被子都盖不住,还一身一身慌汉往外出。奈何到天明,老闷嘴上已经干得裂了口子,骶脑晕得连炕都起不来。狗剩几个工友看老闷高烧不退,就领着他到附近卫生所去。

狗剩用板车把老闷拉到卫生所。狗剩搀扶着老闷走进去。

咋回事,哪里不舒服?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问老闷。

我骶脑疼得厉害!老闷有气无力地说。

啥?骶脑,骶脑是啥?白大褂疑惑不解。

老闷用手指指头说,骶脑,这就是骶脑!

立在一旁的狗剩赶紧解释说,大夫,他说的是土话,骶脑就是头,头!

哎呀,我还以为骶脑是个啥,原来是头。你们是哪里人?白大褂问。

河南,豫西,我们那里都把头叫骶脑!狗剩说。

白大褂用手在老闷额颅头上摸了摸,叫到,哎呀,好烫!

当白大褂从老闷胳肢窝里拿出体温表一看,又叫,好家伙,39度!

老闷在卫生所先吃了药,紧接着又打吊针。

晌午,老闷又到工地上工了。

3

吃罢晌午十二点饭,老闷转悠到工地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一盒纸烟。这会儿的纸烟真球贵,下了五块钱的没有,不像以前,几毛钱、一两块钱的都有。老闷买了一盒五块钱的纸烟,边吃着烟便往工地上走。

走到进入工地的那个路口,他好像看见脚底下不远的几棵草旁边有一个四四方方的黑东西。老闷心想,啥家伙,过去瞅瞅。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走过去。近了,他看见像个钱包。用手拾起来一看,它就是一个钱包。那个钱包鼓鼓的,软软的,绵绵的,像真皮。老闷四下瞅瞅没人,就打开那个钱包,好家伙,一沓100块钱吓了他一跳,里边还有银行卡。

老闷赶紧合上钱包,捏在手里,心想,这家伙,这多钱,还有银行卡,谁要是弄掉了还不得急死。他就地坐下,手里揣着那个钱包,等那个掉钱包的人来认领。一等两等不见有人来寻,他就又打开那个钱包,看有没有身份证之类的。没有,倒是有一张漂亮女人的相片,那个女人真好看,老闷看一眼心里都直痒痒。老闷心里又想,这家伙真是个马大哈,这么贵重的东西弄掉了也不来寻。

又过了一阵子,老闷一看日头都偏西了,他忽然想起工地上,吓得他腾一下立起来。他光顾着替掉钱包的人着急了,把工地上班的事儿都给忘个球了。他四下看看还是没人,就势急慌忙往工地跑去。

老闷,上班时间不上班,干啥去了。老闷被工头逮了个正着。

我,我,我……老闷说不出话。

我我我,我个球,扣你两天工钱。工头很厉害。

我晌午出去买纸烟,在路口拾了个钱包,我在那等掉钱包的人,怕他着急……老闷不得不说出实情。

啊?你拾到个钱包?是不是黑色的,里头有2200块现金,还有银行卡和一张美女照片?工头迫不及待。

都对,钱多少我没敢看。老闷说,咋,你?

哎呀,我都找疯了,家里,车上,工地,原来你小子給拾了!工头喜出望外。

老闷把钱包交到工头手上。工头从钱夹子里拿出一沓钱,足足有1000多块,塞到老闷手里说,给,奖励你的。

老闷说,奖励就不要了,甭扣我那两天的工钱就中。

一句话,逗得工头和在场的工友都哈哈大笑。

农历十月初一,豫西农村都吃疙瘩(饺子),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说是吃疙瘩不冻耳朵。那天是农历十月初一,工地上不包疙瘩,老闷就在后晌吃饭时,叫上同村的狗剩、羊娃出去吃疙瘩。

仨人走出工地,不远处就有一家小饭馆儿。走进去,一个年轻漂亮的女老板赶紧迎上来问,几位想吃点啥?

约(一个)人来碗疙瘩!走在前头的老闷说。

什么?疙——瘩——?这个真没有!女老板疑惑不解。

疙瘩,扁食,扁食,知道吧?老闷说。

疙瘩就是扁食?扁食,不就是饺子嘛!女老板好像听明白了。

哎呀,老闷,你真是个土老帽,北京人都叫饺子,你说疙瘩,谁能听明白?狗剩走到女老板跟前,不好意思,他刚从乡下来,家乡话说顺嘴儿了。麻烦老板每人给煮一碗饺子。

女老板说,土话也好听,就是外人听不懂。好嘞,几位老板稍等,马上就好。

吃完饺子走出饭馆儿,狗剩和羊娃一提说“疙瘩”的故事,一个个笑得肚子疼。

老闷说,我老土,你俩洋气,中了吧?

在屋的时候不显气,来北京打工才俩多月,老闷就时不时的想起他那婆娘艾叶儿。

工地上女人不多,除了伙上那俩做饭的,就是仓库那仨保管员。不知道为啥,老闷一想婆娘艾叶儿,就想多看工地上那几个女的几眼,看着看着,心里头就有一种亢奋和不安分的冲动。这个时候,他要么趁着吃饭的时候和那几个女人没话找话拉扯几句,要么就在干活的空档寻个借口上茅房,然后一溜烟儿跑到伙房或仓库,不是要口水喝,就是寻借口说工地上缺这了少那了,和那几个女人套套近乎,顺便说说话。

工地上那几个女人长相都一般,比起老闷他婆娘艾叶儿还差一圪节儿。

那天黑儿里,老闷一睡下就又想起了艾叶儿。艾叶儿长的柳叶儿眉,瓜子脸,高鼻梁,尖下巴,杨柳细腰,特别是她胸脯上的那俩奶子,比这几个女人的都饱满。要不是村里人咋都说老闷他婆娘,那是一朵花骨朵插在了猪屎上。老闷为这没少生气。他照照镜子,心想,不就是长了个南瓜脸嘛,蠢笨是纯笨了一点,可是我老闷实诚,干活待人不偷奸耍滑。难怪艾叶儿老说他榆木疙瘩,老实蛋!老闷心想,农村人说都说,嫁丑汉,吃饱饭,一点都没假说。艾叶儿就是看上我实诚能干才嫁给我的,说明艾叶儿还是有眼光的。

想着想着,老闷就进入了梦中。他梦见艾叶儿来北京了,她俩住一个简易房里,她还搂着艾叶儿睡觉哩,美得他嘿嘿笑出了声。

老闷,老闷,做梦娶媳妇哩?半夜三更笑啥笑?

狗剩起来尿尿,听见老闷笑出声,就用脚照住老闷勾子上猛踢两下。老闷哼哼两声,噌一下坐起来,咋,咋?

狗剩说,做梦娶媳妇哩还是咋,睡觉都笑出声。

老闷揉揉眼窝,哎呀,还真叫你说对了,就是梦见我婆娘艾叶儿了。说着,老闷就觉着下边那东西还硬邦邦的跟他较劲儿……

老闷在狗剩和羊娃几个工友的撺掇下,花几百块钱买了一部手机。老闷一开始不买,说不会使唤。

狗剩说,不会还不会学?我看你不会是幌子,舍不得花钱才是真!

老闷说,你才舍不得花钱哩!

狗剩说,那就买一个?

老闷说,买就买,有啥了不起的。

狗剩说,这就对了,再细发,死了也是个鬼,省下的钱也带不走。

老闷就买了一部手机。他真的不会使唤,就让狗剩教他。

学会打手机,老闷可高兴了。那天后晌一下班,他就拨通了屋里的电话。电话响了好大一会儿,没人接。老闷就骂,死婆娘,不在屋,又去哪浪摆去了?正在犯膈应,他的手机却响起来了。一看,屋里的号。他赶紧接通。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是谁呀。

老闷说,你是谁呀?

女人说,明明是你先打的,我在门外头,听见电话响就赶紧往回跑,才到电话跟前就断了,我一看这个号,就回过去了,你咋还问我是谁?

老闷听女人说话冲冲的,也想发火,嗨,你这个婆娘,明明是你给我打电话,你咋还来熊我?

女人说,你到底是谁,给我打电话干啥?我男人虽说不在屋,我可不是那种不三不四的人,你不要胡思乱想!

老闷问,你男人?你男人是谁?

女人说,我男人在北京,他是谁我凭啥给你说?

老闷一想,哎呀,光顾着吵架了,这不是我婆娘艾叶儿吗,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了,他赶紧放软了口气说,你是不是艾叶儿?

女人问,你咋知道?

老闷说,弄岔啦,弄岔啦!那个电话是我打的,我是老闷!

女人说,老闷,我咋没听出来?真是你?

老闷说,这还能假?我买了手机,就给你打个电话,你莫接,弄岐岔了。

女人说,死鬼,真是你!咋样?不中就回来。

老闷说,老中,过年也不回,就在这挣钱。艾叶儿,想不想我?

艾叶说,才不想你个死鬼哩。你在大城市,女人多,早把我给忘了吧?

老闷说,把我忘了也不能把我婆娘给忘了,前儿黑里还梦见你哩!

艾叶说,死鬼,说着说着就上坡,不跟你说了。说完,电话那头传来嘟——嘟——的声音。

老闷嘟嘟囔囔说,死婆娘,想你都不兴说。说着,就走回了工棚。

4

北京的冬天跟豫西比,还要冷。一上大冻,到处冰天雪地,大街小巷的人都钻进厚厚的棉衣裳里。

这个时候,老闷的建筑工地也放假了。狗剩、羊娃他们都要回老家,问老闷,老闷说不回,他要留下看场子。他说前几天工头问他,回,工资一结就可以离开。不回,留下看场子,每个月3000块,包吃住。老闷一划算,能中,留下。工头说,我看你这人实诚,靠得住,留下看场子我放心。老闷裂开大嘴笑笑说,只要老板看得起我,我就留下。

那天,老闷跟工友们一起领到了工资。老门到工地做活都快仨月了,这还是头一回领工资。前几回,老闷身上莫(没)钱了,就跟工头借,一回最多三百二百。这回,除过他原先借的一千多块钱,又领到了八千五百六十三块钱,加上先前借的,总共要有一万多哩。

送走了狗剩、羊娃他们几个,老闷直接就到附近银行把七千块钱汇给艾叶儿。

办完了汇款,老闷心里很高兴,也很激动,他走路都觉着轻飘飘的,还不由自主地哼哼唧唧唱起了歌。别的啥歌他不会唱,他就会唱蒋大为的《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唱了两句,光跑调,他就不唱了,他就说歌词:在那桃花盛开的地场,有我可爱的故乡……

往常热热闹闹的工棚,今儿个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工友们都走了,老闷忽然觉着像是少了啥一样,心里头空洞洞的,少魂没肝,很有些撒急燎焦。

临近晌午的时候,老闷在电磁炉上煮了两包方便面,吸溜吸溜吃了,就到工地上转转,一来可以看看工地的安全情况,二来,也出去散散心,晒晒冬天的日头。

老闷在工地上四处走走,漫无目的的转悠着。忽然,他听见手机响了,接通,是工头打来的。

工头说,老闷,你不在工地好好看场子,去哪瞎转悠去了?

老闷说,我,我就在工地上哩!

工头说,哄我的吧?我咋没看见你?

老闷问,你在哪?我咋也莫见你?

工头说,我在工棚跟前。

老闷说,我在工地东头,过来看看。

工头说,限你三分钟过来,中不中?

老闷说,中。

两分五十八秒的时候,老闷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步来到工棚跟前,一看,工头果然立在那里。

工头说,我还以为你诓我,看来你说的是实话。

老闷说,老,老板,你这火、火急火燎的,叫、叫我到底啥事嘛!

工头说,也没啥急事,就是顺便过来看看。一看你不在工棚,心想也不知道你去哪了,就打电话叫你一声。

老闷说,哎呀老板,你可把我吓了一跳,我还当出啥大事儿了哩!

工头说,看来我没有看错你,你是个靠得住的人,给,快过年了,买点想买的东西。

老闷一看,工头拿过来一个红包。

老闷说,这,这是弄啥哩?

工头说,奖励你的,过年辛苦,这两千块是奖励给你的!

老闷不敢接,说,我有工资,这个我不要。

工头拉起老闷的手,啪一下把红包砸在他手上说,好好干,亏不了你。说完转身就走了。

老闷拿着红包,还想撵过去把红包还给工头,可是,工头已经钻进轿车里了。

老闷想,老板这人真不赖!咱可得给人家看好场子。

走回工棚,老闷后悔得不得了,要知道还有红包,那八千多块钱工资都汇回去该多好!他感叹,人呀,真是没有长前后眼,有时候,好事都架到你脖子上了,你还不知道!想着,就咧开大嘴憨憨地笑了。

日子过得可真快,出溜咣铛可到腊月二十几了。老闷一个人在工地上,吃饭饭不香,睡觉炕哇凉。

这天天上飞着雪花,老闷在工地上转悠了两圈,看看手机,快晌午十二点了。

今儿个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儿,这要在屋里,杀猪宰羊做豆腐、蒸馍炸油菜都已经正式开始了。在北京,他啥也不用做,啥也不想做,一个人,闲得慌,也急得慌。去个球,他想,过小年,晌午出去改善改善生活!

老闷走出工地,来到一家小饭馆。一个中年妇女脸上挂着笑,赶紧迎上来问,老板,您几位?

老闷顺嘴就说,我独孤约(一个)。

中年妇女瞪大眼窝,你,独——孤——约?听不懂。中年妇女把骶脑摇得跟拨浪鼓一样问,独孤约是几个?

老闷马上不好意思地说,噢,大姐,对不起,对不起,就我一位,一位!老闷伸出一个手指头,比划着。

中年妇女说,一位,好的。那您想吃点啥?

老闷说,来两个小菜,一荤一素,再来一瓶二两装的二锅头。

这个小年老闷过得很美,酒足饭饱,晕乎乎,轻飘飘。

回工地的路上,冷风一吹,酒劲儿上来,老闷的醉意就又增加了几分,等回到工棚的时候,他已经是醉眼朦胧了。

酒劲儿上来,他就拨通了屋里的电话。电话接通了,说话的是老闷的闺女、正在上中学的秀秀。

秀秀说,大,你喝酒了吧?

老闷说,你大我莫喝酒!说莫喝酒,那是假的,喝了!

秀秀担心,说,大,你一个人在外头,不要喝酒。

老闷说,不喝酒,不喝酒,你大我平时就不喝酒,今儿你大我高兴,过小年,高兴,就喝了二两。

秀秀问,大,那你这会儿在哪?要注意安全!

电话里传来闺女的声音。老闷没有听见,他已经呼噜大扯睡着了。

大年三十儿后晌,老闷把该准备的年货都准备齐备了,临黑儿,远处的万家灯火照得宁静的建筑工地跟白昼差不多。

老闷守着那台十四英寸的小电视,准备等着春节联欢晚会的开始。老闷取出在超市里买来的速冻饺子,往钢筋锅里舀了两碗水,然后把锅坐在电磁炉上,一摁开关,电磁炉就发出嗡嗡的声响。不大一会儿,钢筋锅里的水蒸汽就把锅盖儿掀得咣当咣当响。老闷撕开速冻饺子的塑料袋,把冻得跟铁疙瘩一样的面疙瘩倒进翻滚的水里,那撒着欢儿翻起的水浪马上就平静了下来。

在欢快的歌舞声中,老闷边吸溜吸溜吃疙瘩,边瞪大了眼窝我看电视,当一句“我可想死你们了!”一出口,就逗得老闷嘿儿嘿儿直笑。正笑着,老闷的电话响了。老们赶紧搁下手里的饭碗去接电话。是老板打来的。老板说,老闷,新年好。老闷说,老板也新年好。老板说,吃好喝好,看好门儿啊!老闷说,老板也吃好喝好看好门儿,噢!老板说,挂了啊!老闷说,老板也挂了噢!说毕,电话那头传来嘟嘟的声音。老闷心想,话都莫说完咋可断了?他又想,老板最后说挂了,啥挂了?他好像一下子想起了啥,一拍骶脑说,笨,笨,人家说挂了,是挂电话,我咋当时都没反应过来,还说老板也说挂了?老闷摇摇骶脑,笑了笑。

老闷后悔骶脑太笨,跟城市人比,老是慢半拍儿。想着,老闷当下就觉着嘴里的疙瘩也变得死寡无味。当老闷往嘴里扒拉最后一个疙瘩的时候,他的手机又响了。他心想,老板咋恁啰嗦,是不是又想问我在不在工地?还对我不放心?他很不情愿地拿起电话,一看,是老家屋里的号码……

5

冬天走了,春天来了。春天来了,工友们也来了。

转眼工夫,北京大街小巷的花开了,树绿了,人们又从棉套子里钻出来,穿上那些好看的西装、裙子或短袖,满大街红红绿绿,整个北京都显得年轻漂亮了。

五一前十来天,艾叶儿来电话,说五一闺女秀秀放假,她要跟秀秀一坨来北京看他。老闷满口答应,还说到时候去车站接她娘们儿俩。

狗剩和羊娃知道艾叶要来,就撩逗老闷。

老闷,这多半年憋日他了(坏了)吧?狗剩嬉皮笑脸。

艾叶儿来了,可甭太细发(小气)噢,开个旅社,好好那个那个!羊娃做着鬼脸。

老闷好像听出他俩话中有话,就说,你俩死鬼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过年回去都没闲着吧?怪不知道才来一个一个都蔫不拉几的!

狗剩嘻嘻笑说,这个是秘密!这回,工棚你是不能住了,要是住工棚,那艾叶儿不是白跑几千里了?

羊娃在一旁吃吃笑老闷。老闷就拼了命的撵着要去拧他俩的耳朵。狗剩跑得快,老闷拧住了羊娃的耳朵。羊娃哎哟哎哟直叫唤,举起双手表示投降,老闷这才丢开手。

羊娃说,老闷,给你说个正经事儿。

老闷问啥正经事儿?

羊娃说,嫂子来了,你总不能老虎下山一张皮吧,咋着也得换个样儿?

老闷问,咋个换法?

羊娃说,起码买身西装,买双皮鞋。

老闷一拍骶脑,中!

当天,老闷就到附近的服装店里、鞋店里转了一圈儿。回来的时候,老闷不但穿上了西装皮鞋,骶脑上原来乱蓬蓬的头发也弄得齐齐整整,人一下子精神了一大圪节儿。

五一前一天,艾叶儿和秀秀来到了北京,狗剩陪着老闷到车站接住了艾叶儿和秀秀。

一见到老闷,艾叶儿和秀秀先是打了个迟疑,他俩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个的眼窝,都叫眼前这个西装革履、光眉滑眼的老闷给弄得不敢相认了。

老闷迎上去说,咋,不认得我了?

艾叶儿说,你个死鬼,穿这洋气,一点都不像了。老远,我还当狗剩厮跟的是你们经理哩!

秀秀说,大,出来多半年,人都变样了!

狗剩说,老闷这会儿可再也不是原来土不拉几的老闷了,他都快变成城市人了!

老闷咧着大嘴笑着说,甭听狗剩瞎咧咧,我还是原来的老闷。

艾叶儿喜滋滋地、细细发发从上到下把老闷看了个遍,眼窝里泪花花的,鼻子酸溜溜的说,你个死鬼,着实跟走的时候大不一样了,这人靠衣裳马靠鞍,莫假说!

狗剩说,中了中了,有话回去慢慢说。

在靠近建筑工地不远的一个小旅社,狗剩帮老闷安排了两个房间,一间一夜50块。

黑儿里收工后,狗剩、羊娃跟老闷一家三口在饭馆里吃了饭,又在霓虹闪烁的街道上走了一会儿,就各自回去。

回到房间,老闷就急急地催艾叶儿快些睡觉。

艾叶儿说,你个死鬼的,看把你急的,这长时间咋过来了?

老闷说,咋过来了,熬,熬过来哩,有时候一天比一年都长。说着,老闷就把艾叶儿拉进被窝里了……

五月的北京,暖阳高照,花团锦簇,车来人往,好不热闹。

北京老美!老闷说。

北京可不是谁想来都能来的!艾叶儿说。

北京就是咱中国人的脸蛋儿,还能不美!秀秀说。

在狗剩和羊娃的陪同下,老闷一家来到了天安门广场。广场真大,人真多。天安门城楼、人民大会堂、人名英雄纪念碑、毛主席纪念堂,这些以前只能在电视里才能见到的,今天就在他们眼前,每到一个地场,秀秀都激动得又喊又叫,还嚷嚷着让狗剩或者是羊娃用手机给他们一家拍照留念。

看罢了天安门广场,后晌,他们又去看了故宫、天坛,人真多,挤挤夯夯,连走路都困难,到最后,一个一个脚底板儿生疼,腿肚子发僵,寻一块清净的地场歇息一下。

这家伙,转北京,比下地做活都乏人。老闷感叹。

北京的景致真美,人也着实多,到哪哪挤人。艾叶儿说着,就顺手把擦汗的卫生纸丢到脚下。

老闷看见了,赶紧伸手拾起来说,这是北京,可不是在咱村里,不要随便乱扔东西,逮住你,罚款。

艾叶儿笑笑说,来北京时间不长,倒学会干净了!

秀秀说,环境改变人,我大这是叫北京给改变了,变得越来越不像个农民了!

秀秀的话一出口,就引来了大家的一片笑声。

老闷也裂开大嘴,笑得跟一朵黑牡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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