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塬上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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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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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泥(小说)

泥(小说)

 

引子

春泥嫁到豹子岔,眨眼都六十五年了。春泥嫁给豹子岔刘铁锤的时候,还是个十八岁的黄花大闺女,正赶上五零年土改。才结婚那阵儿,春泥给他男人刘铁锤叫铁锤子。春泥跟铁锤子有了娃儿以后,春泥就不给铁锤子叫铁锤子了,而叫娃他大(爹)。娃他大,这一叫,就叫了六十多年……

马年的这个冬天,对于春泥来说,格外冷,豹子岔的最后一户人家赵东发也在腊月里搬出了山外。原先热热闹闹的豹子岔,就剩下春泥一个快要死的孤老婆子了。

赵东发在搬走之前,他大赵老根还活着。赵老根先前年得了偏瘫,赵东发就像圈猪一样,常年把他大圈在一间小黑屋里,吃饭喝水,都是从门缝里用一只黑黢黢的碗送回去,有一顿没一顿的。赵老根有时候饿得大呀妈呀直叫唤,春泥听见了就送过去一碗饭,老远,就闻见小黑屋里一股一股骚臭。春泥隔门缝把饭送回去,看那赵老根满脸满身都是屎尿,已经没个人形了,比春泥以前喂的猪还脏。

“造孽呀,造孽!”给赵老根送一回饭,春泥的心都要疼好几天。

腊月间,赵老根的罪受完了,走了。赵老根的娃子赵东发在镇上买了房子,赶在猴年过年之前,也走了。

今年腊月没有年三十儿,二十九,春泥住在镇子上的老三娃儿跃进和住在镇子外面的小闺女公社一大早就打来电话,说晌午要来接春泥到镇子上跟他们一坨过年。春泥应承了。春泥应承去镇子上过年,就意味着春泥不能跟娃他大在豹子岔一坨过年了。

娃他大死了都过三年了。日头爷儿正暖的时候,春泥收拾好纸钱、香,还有水果、纸烟、酒,一一搁在篮子里,㧟着篮子就朝山圪梁那边走。春泥前头走,狗娃小黄就跟着春泥走。老刘家的老坟在春泥屋对面儿的山圪梁背后。九里天,天冷路滑,春泥不像才嫁到豹子岔那会儿走路风风火火的,毕竟都八十好几的人了。她步子蹒跚,上到山圪梁上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了。她靠在一棵粗糙的桦栎树上歇息一会儿,狗娃小黄蹲在春妮不远的草团子上,不住气儿的看着春泥。歇了一会儿,春泥走过一个斜坡,就来到刘家老坟地。

“娃他大,过年了,我来给你送点吃的喝的花的。”春泥说着,却没有在娃他大的坟前停下,而是走向了娃他大上边的几关坟。春泥边走边说,“娃他大,你先等一会儿,我得先尽着咱爷咱奶奶、咱大咱妈,一会儿再给你。”

过了一会儿,春泥提着篮子来到娃他大的坟头,摆上白面馍馍,橘子,苹果,烧香,烧纸钱,奠酒,还点上一根纸烟,搁在坟头的压脚石上。春泥每回在这里都如出一辙地重复着这些道道数数,就像重复着起床、做饭、吃饭、睡觉、做梦那些她每天都要做的功课一样。

春泥在硬邦邦的地上铺了白棉纸,然后慢慢蹲下身子,一勾子(屁股)坐在白棉纸上。

 “娃他大,今年过年娃儿闺女叫我去山外头跟他们一坨过,我说不去,他们说不中,不然他们就都回来跟我一坨过。你说这冰天雪地的,叫他们拖家带口回来,不安全,后来我就答应了。答应跟娃儿们孙儿们一坨过年,我就陪不成你了,你不会怨我吧?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不会怨我的。娃他大,眼门时下,豹子岔的老户人家都走了,就剩下我一个老婆子了。娃儿们,闺女们一回又一回张罗着叫我也搬出去跟他们一坨过,我死活不干。我不走,我要在豹子岔陪你,陪咱大咱妈,陪咱爷咱奶奶。你在那边等着我,不准三心二意,不准胡思乱想,等我也去了,咱俩还一坨过。你个老东西,没福气!该享几天清福了,你就快快的走了!唉,害得我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要不是小黄一天到晚陪在我跟前,时不时的我就跟它说说话,我真就成了哑巴了。”春泥看看蹲在她身边的小黄,用手从头到尾轻轻捋了一下。小黄瞪着又黑又亮的眼窝看着春泥,好像在认真听她说话。

“中了,娃他大,不说了,日头爷儿都快下坡了,我出去几天就回来。”春泥立起身子,看那地上的白棉纸,已经紧紧贴在消冻的地皮上了——那片湿湿的地皮,是春泥的体温暖出来的。

春泥看看不远处那关新坟,就走过去在坟头摆上了白面馍馍,烧了纸钱,边烧边说:“老根呀,我知道你老是饥得慌,老是没钱花,明儿就过年了,顺便给你送点吃的花的,好好过个年!唉,老根可怜,走了走了,还落个冻死鬼,饿死鬼!”

春泥往回走,走到山圪梁上,春泥不想走了,她坐在那棵桦栎树下干干黄黄的树叶上,豹子岔在她的眼前一览无余。

 

春泥坐在山圪梁上的桦栎树下,美美的看着眼前的豹子岔。豹子岔这个地场,一听名儿你就知道不是个好地场,除了山,就是坡,除了坡,就是树,几溜溜儿沟,一线线儿水,在沟和水的两旁,零零星星住着二十几户人家。出山,就一条羊肠小路。春泥打小就没想到出嫁会嫁到这样一个比她娘家还小的小地场,而且还在这里跟刘铁锤生娃子生闺女,打打闹闹一辈子。春泥就女(做闺女)的时候,就老想着有一天嫁到山外头,听说山外头地场大得很哩,到底有多大?她也不知道。所以,她就老想着嫁给山外头的哪一个男人。她对那个男人的要求也不高,只要一心对她好就中,别的啥都不图。命里没那个福分,解放前后那几年,时不时有几个上门儿提媒的,都是方圆左近各沟小岔的,没有一个山外头的,春泥的婚事才一直搁到解放后。

其实,刘铁锤他妈,也就是春泥后来的婆婆,她娘家跟春泥是一个村的,她早就对春泥有意了。解放前,她就托人,想给他的铁锤子定个娃娃亲,可是那个时候已经不兴定娃娃亲了,政府有婚姻法,要婚姻自由,不兴大人包办,铁锤子他妈也就只好作罢。

解放后,铁锤子他妈又托人去春泥屋里提媒。春泥一开头不愿意,心想那个娃儿叫个铁锤,一定跟铁锤一样,又闷又沉,估计就是个几棍子都打不出个屁的主儿。春泥她大说,这人呀,不能光听名儿,要见见人再说。她大还说,那个铁锤儿我见过,你也见过,他跟他妈来他外奶家,你见过,人不闷,也不笨,敦敦实实,也怪机灵。春泥好像想起来了,说,就是他妈一句一个锤儿,一句一个锤儿的那个娃?不是他是谁?记得有一回,他拿个纸风筝,你见了也给我要,我没有,他就把他的风筝给你耍。春泥他大的话,叫春泥一下就想起了那个虎头虎脑的锤儿——原来他就是刘铁锤!

后来,刘铁锤屋里就托媒人去春泥屋里提亲,春泥她大她妈对刘铁锤一家人也了解,说这是家过光景的好人,娃儿也不赖,就撺掇她嫁给刘铁锤。土改那阵儿,春泥穿红挂绿,被刘铁锤用小毛驴儿驮着就驮到了豹子岔。春泥的公公婆婆为啥着急慌忙把春泥娶过来?还不是想赶在土改的时候,顺便也叫儿媳妇享受到土改政策,所以就紧赶慢赶,把春泥给娶过门儿了。

跟刘铁锤一结婚,春泥就死心了,不再想山外的事儿了。春泥从小就听她大她妈说,人的命,天造定。她不信。也许嫁给刘铁锤就是她的命。这回,她真信了。

春泥她男人刘铁锤,是他姊妹几个里最小的“小垫窝”儿,因此在他大他妈的眼里,不论啥,都要偏着向着最小的。分房子,老宅子本来应该是老大的,可是铁锤他大他妈偏偏要把老宅子留给铁锤,理由是:俩老子先跟铁锤住,老子住老宅,铁锤也住老宅。分家具,把最大的大睡柜、大箱子分给铁锤,理由是:要得好,大让小。这分法,春泥不干。她说,我跟铁锤子不缺胳膊不少腿儿,不能落大家的寒碜。铁锤说,我媳妇说得对,我俩啥都不缺,凭啥占屋里的便宜?春泥的公公婆婆看儿媳妇有骨气,就打消了原来那种偏灯向火的想法,一家人和和美美商量着把家给分了,结果谁都没意见,为这,春泥在两个哥哥嫂子那里赢了个好口碑,也在邻居背舍中树立了个人好名声:是个明白贤惠的好媳妇。

 

春泥去镇子上过年,先跟老三娃儿跃进一家团圆,初三又被小闺女公社接到她屋里。一过破五,春泥就嚷嚷着要回豹子岔。

在镇子这几天,春泥心里可高兴了。这回不但跟跃进、公社两家人在一坨过了一个团圆年,她还在吃年夜饭的时候,先后跟在市里的老大娃儿土改和在县里的老二娃儿抗美视频通话。土改说,妈,祝您身体健康,长命百岁!还说,要不是我们医院又把我反聘回去,我一退休就回去陪您!春泥咧着嘴笑说,哪敢活一百岁,活一百岁熬胶都不粘了!土改呀,你看你头发也都白了,以后甭操恁些心,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歇着,啊!抗美说,妈,您才进入八零后,要争取九零后,零零后!春泥说,抗美呀,文化人说话你妈领会不了,这八零后,九零后,还有零零后,都是个啥意思?春泥此话一出,逗得满堂大笑。抗美说,妈,您过了年不是都八十四了么,这就是八零后,等你到了九十、一百岁了,不就是九零后、零零后了么?春泥说,你这娃儿,也是退休的人了,还拿洋话来逗你妈!抗美说,妈,等过了清明,我回去接您来县城散散心,来了,就多住些日子。春泥说,城市我可不去,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一个熟人都见不着,你要急死我?

正月初六,春泥跟小黄一坨回到豹子岔。豹子岔,冷冷清清,宁悄背息,和山外头镇子相比,就跟俩世界一样:一个热闹洋气,一个冷清破烂。记得春泥才嫁到豹子岔时,一个村子二十多户人家一百多口人,那个热闹,那个喜庆,对于春泥来说,豹子岔虽然是个不大的小山沟沟,可是那个时候她就觉得除了她娘家那个村,豹子岔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地场了!她跟刘铁锤结婚的时候是冬天,才解放的山里人一个个扬眉吐气,对啥都感到新鲜,对谁都热情。那个时候的冬天,好像比这会儿的要暖和,就连坡上都挂着彩,房子都披了红,人脸上也都挂着笑——这些其实就是春泥当时的一种心情,看啥啥好。六十多年过去了,坡上的树稀了又稠了,房子扒了又盖了,人脸上青黄二色变得红润光亮了。现如今,坡没走,树没走,房子也没走,人却越来越少了,到最后,只剩下春泥一个八十多岁的孤老婆子,还有她的跟屁虫——狗娃小黄。

春泥拿眼四下看看豹子岔,出山早的几户人家,房子已经年久失修,椽子朽了,大梁断了,房坡陷了,到处是残墙烂瓦,朽檩断椽,原来干净整洁的土院子,已经长满了杂草。出山晚那几户人家的房子,也已经墙歪柱斜,早晚有一天会墙倒屋塌。如今看着还像个房子的,就剩春泥的老宅子了,起码院子光鲜干净,一看就知道这里还有人住——这农村的土房子呀,最怕没人住,没有了烟熏火燎,不要几年,房子就会塌掉。春泥能想象得出,如果她也走了,她的房子也会和那些已经倒塌或者正在倒塌的房子一样,终将在风风雨雨中倒掉,朽掉,烂掉,最后也会被杂草和树木所湮没。想到这,春泥的心里就空空的疼。

 

甭看春泥都过了八零后(这些新名词儿,春泥都是跟着老三娃儿抗美学的)了,她的身子骨反而比八零前还好呢!前几年,也就是八零前那几年,春泥动不动就风发咳嗽,头疼脑热,大病没有,小病不断。奇怪的是,进入了八零后,春泥这些毛病反而越来越少了,耳朵也不咋背,眼窝也不咋花,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屋里的老鼠吱吱叫唤,坡上的野物偶尔出没弄出的响动,春泥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天好,出日头,春泥在那亮堂堂的光里,还能穿针纫线。娃儿们在电话里知道她越活越年轻了,都说她是返老还童了哩!

山里天黑得早,也黑得快,日头爷儿一下坡,眼瞅不见天上就像蒙上了一块大大的黑布。春泥喊叫小黄回屋。小黄爽快地跑回去了。灯下,春泥又翻出他一家人的合影照:她跟娃他大坐在正中间,他俩后头正中间那个额颅头宽宽大大、四方脸的就是他们的老大娃儿土改。土改右边那个小骶脑(头)、小眼窝、小脸儿的闺女,就是土改的媳妇杜鹃花,杜鹃花右边那个秀气的闺女,就是他们的闺女公社。土改左边,挨着土改的那个小伙娃儿就是抗美,抗美左边的小伙娃儿,就是他们的跃进。这是一张黑白相片。相片里,一个个胸前都别着毛主席像章,记得那是土改才结婚时照的,这也是春妮一家人最早的大合影,春泥一直保存着。后来又照过几回全家合影,都是带色儿的,相片里的人越来越多,最后一张一共有二十好几口子哩!

“你个老家伙!”春泥看着相片儿里的刘铁锤说,“当初谁会想着跟你成一家人,就你那长相,我就是一朵花插在猪屎上了!”春泥用袖子搽搽相片玻璃上的灰土,“后来才知道,你妈,我婆婆原来早就号上我了,还想给咱俩定娃娃亲!娃娃亲没定成,我还是没逃过你妈我婆婆,最后又托媒人三番五次上门提亲,起初我根本就没看上豹子岔这个地场,也没看上你刘铁锤——后来叫娃他大!要不是我大我妈说你一家人不赖,我才不嫁给你这个铁疙瘩哩!”春泥笑了笑,“不过,你这个铁疙瘩后来还真不赖,待我好,待我大我妈也过得去,待咱的娃儿闺女都好,手勤快,也顾家,就有一样不好,好喝酒,好吃烟。”春泥用手指头照住刘铁锤的额颅头上捣了捣,“老东西,嫁给你十年,就给你要了仨娃儿一个闺女,你把我当成你老刘家喂得母猪使唤?三年两头给你生娃,要第二个的时候,我就说不要了,你说不中,得儿女双全,就又要了一个,结果又是个小伙娃儿。我说不要了,咱俩命里就没有闺女。你又说不中,还叫我生。老东西,你年轻的时候就是一头牛,有使不完的劲儿,天一黑就干那事儿,有时候一夜黑儿里两三回,后来怀闺女的时候,老大都快十岁了,一家人挤在一个炕上,不等娃儿瞌睡,就急着弄那事儿。还是你老东西有主心骨,硬是等来了闺女,这下你死心了,不要了。闺女来的不是时候,正好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没奶水,差点儿把闺女饿死,闺女前边三个哥哥也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春泥又挨个儿看着相片里她的娃儿和闺女,“姊妹几个上学那阵儿,正赶上文化革命,老大受影响小一点,赶在文革前就考上了医学院,老二上小学、中学,正是文革高潮的时候,整天反潮流,写大字报,临毕业的时候,不兴考大学,兴推荐上大学,大队干部看抗美是颗红色种子,就推荐他上了大学,结果大学里也不咋上课,组织红卫兵,闹拉练,毕业的时候,拿了个肄业证。老三老四都跟上恢复高考了,可是因为之前在学校也没学到啥,结果都没考上大学!最后,老大土改当了医生,老二抗美先当民办教师,自学成才,后来成了文化人,通过考试又成了国家干部。老三跃进做生意,老四公社嫁给一个农民,也当了农民。”

“娃他大,常言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春泥盯着相片里似笑非笑的刘铁锤,“年龄大了,身体太好了不是啥好事儿!”春泥心想,“以前有多少老年人,七老八十了,身体反而比前些年更好了,屋里人夸他返老还童,他(她)也自认为自己又回到四五十年前了,结果,咔嚓,一场病把他(她)扳倒了,再也没起来!”春泥觉得她这两年身体就好的反常,她知道她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俗话说,七九和八九,河边看杨柳。可是,都交了七九了,豹子岔的坡上还白花花一片雪,瞅瞅小河边秃秃的柳条儿,还是那样软软顺顺地垂在那里,偶尔有一丝小风吹过,那些如丝似线般的柳条儿就来回摇摆着。

春泥在日头爷儿爬到东山昴两竿子高的时候,在小黄的陪同下,到村子里走动走动。

走到村子中间那个小土场边上,春泥不走了。小场边,有一棵老高老高的皂角树,春泥就在树下那块蒙了一层厚厚灰土的大青石上坐下。仰脸看看,这皂角树可有些年头了,春泥嫁到豹子岔的时候,就是这样子,六十多年了,看样儿好像没啥变化,唯一有些变化的,就是原来挂在树上的那口大铁钟早就不见了。

春泥才嫁到豹子岔就听说,那口大铁钟是解放前就挂上去的,一开始是为跑刀客、躲兵匪用的,一有要紧情况,那口大钟就敲响了,钟一响,村里人都往后山跑。解放后,一直到一九八零年前后,那口大钟是专门为村民开会、游行、选举服务的,村里有个大事小情,干部一敲钟,社员们就知道有事儿,不大工夫,小土场上就集中了几十上百号人。

记得五八年的时候,有人要把皂角树砍了当柴火,为大炼钢铁做贡献,当场就被赵老根几个人给挡住了。赵老根还骂那几个要砍树的小伙娃儿是败家子,坡上恁些树你不砍,专砍老祖先给咱留下的老古树!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赞成赵老根的说法,所以才保住了皂角树。

文化大革命中,有一天,挂在皂角树上的大钟响个不停,村民们势急慌忙往小土场上集中,到了那里才知道,原来是红卫兵要在这里开会批斗“臭老九”。那个“臭老九”,是村里一个姓李的教书先生,都叫他李老师。因为李老师说林彪尖嘴猴腮,一脸的奸臣相,不像个好人,而被红卫兵打成反革命。李老师在春泥眼里是个好人。春泥才结婚那阵子,还跟着他学识字哩。他态度和气,对工作认真,肚子里的学问多着哩。看着红卫兵绳拿索绑李老师,还给他戴高帽子,春妮就看不过眼。春泥看不过眼,就想上去借批斗的名义,为李老师说好话。刘铁锤看他媳妇的苗头不对,就一把拉着春泥离开了批斗会场。为这,春泥把刘铁锤好骂好骂,骂他胆小怕事,骂他没有阶级立场,总之,春泥能骂的话都骂了。刘铁锤说,你再骂,我就是不叫你去出这个风头!还把春泥关在屋里,直到批斗会开完。

一九七九年的一天,皂角树上的大钟又响个不停。村民们听说有好事儿要宣布,都一老嗡儿往土场上集中。在土场上的皂角树下,村干部宣布:大集体解散,土地分给各家各户!听了这个消息,有人拥护有人反对。拥护的说,这政策好,各干各的,有干头,再弄大集体磨洋工那套儿,都得喝西北风去!反对的说,毛主席搞了几十年的大集体,咋说散就散了哩?这不是搞资本主义是啥?今后咱农村就成一盘散沙啰——各自顾各自!

当时,春泥听到这个消息,第一个感觉就是好!因为她实在看不惯大集体里那些出工不出力的人,那样弄下去,谁都没有积极性。做庄稼活,不能有半点虚假,要实打实,你哄庄稼,庄稼到时候就哄你。第二年,家家户户粮食仓满囤流,事实证明,分产到户是对的。

春泥一个人坐在冷冷清清的大青石上,从前发生在这里的事情就像过电影一样在她脑子里断断续续地流过。看看蹲在她旁边的小黄,她立起身子,拍打着身上的灰土,长长叹口气说:“唉,真快!眨眼功夫,那些事儿咋就跟夜儿个一样?”

春泥前头走,小黄在后头屁颠儿屁颠儿跟着。

 

春泥在小黄的陪同下,走过冷清破烂的村子。走到村东头,老远,春泥就看见老井上的那个辘轳,像个孤独的老人,静静地立在那里。

老井的井台是用石板铺成的。有序排列的光滑的石板,像一张张人的脸,那些脸都是曾经在豹子岔晃来晃去、春妮都十分熟悉的,有的像展蓬蓬的花,有的像枯蔫蔫的茄子,有的像黄巴巴的地面,还有的像黑黢黢的树皮——这些人如今都不在豹子岔了,有的去了地下,有的去了山外,却把一张张脸留在这个井台上。春泥看着这些熟悉的脸,嘴里作念道:“唉,都去了该去的地场了!”

春泥用手去抓那个看上去已经快要朽断的辘轳把儿,手才抓到它,那把儿就无声地断成两截。春泥看看还掉着渣儿的辘轳把,才想起这井已经有些年头没人使唤了。造成这井停用的,是一件人命案。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大概就在土地下放十来年的一个春上,桃花在外面做生意的女婿大虎回村的时候,领回一个比桃花年轻漂亮的闺女,看样儿跟大虎的关系不一般,他俩当着桃花的面儿都如胶似漆的,更叫桃花看不过眼的就是,大虎还领着那闺女满山满坡疯跑,惹得豹子岔人指指戳戳,背地里说闲话。为这,桃花跟大虎闹了矛盾,还吵了架。大虎不但不承认自己的错处,还动手打了桃花。那天夜里,桃花一个人在村头哭了大半夜,最后一头扎进老井里,死了。从那个时候起,原先家家户户都离不了的老井,就闲置了下来。

老井没淹死人的时候,豹子岔的人几乎都在这里捞水吃,特别是清早起来到晌午,老井的井台上是一天里最忙的,辘轳吱吱扭扭响个不住气儿,一桶一桶清凌凌的水,在辘轳的转动声中被系出井口,吃的,被那些男人女人一闪一闪的担进屋里,倒进水缸里。洗洗涮涮的,干脆把洗衣盆搁在井台附近,就地取材,省了不少担水的功夫和力气。春泥就经常在老井边上洗衣裳,浆洗被褥。冬天,河沟里的水冷得扎骨头,井里的水却温温的,把手搁在井水里,就像小时候小手搁在她妈的胸口一样,暖暖的。夏天,河沟里的水被日头爷儿晒得热呼呼的,而老井里的水却渗凉渗凉,吃凉粉、凉面,都离不开井水,一冰,一道一道夏天的美食就做成了!

春泥把手里朽断的辘轳把丢到井台一边,再摸摸那仍然缠绕在辘轳轴上的锈迹斑斑的铁链,铁锈已经染黄了朽蚀不堪的木轴。春泥不敢贸然去触动那些一碰就烂的老古董,就笑了笑,自言自语:“那不就是我这个老婆子么?老了朽了,没用了!”

春泥走下井台,走了一段,又回过脸看看那孤零零的井台和老朽不堪的辘轳,井台上热闹喧哗的声音还在春泥的耳朵边上回响,大闺女小媳妇泼水打水仗的场面就在春泥的眼前。她定定神,又看见井台上突然就变得空荡荡的。

“小黄,走。”小黄把四只小蹄子在地上急急的敲打着,扬起一溜灰土。

 

春泥从井台上回到她的老宅子。说是老宅子,其实最后一回翻新是在三十来年前,那个时候娃他大身体可好了,老三娃儿跃进还在豹子岔,手里也不缺钱。

之所以说这宅子老,是因为不管它的地面儿上咋翻新,宅子的地基却从来都没有挪过地场。记得春泥跟刘铁锤结婚的时候,这老宅子就是座茅草屋(才解放,山里大多数人都住草房,除了那些大户人家、地主老财),房顶上苫的草,没几年就沤了,漏雨了。大跃进那会儿修补过一回,六几年的时候,又重新苫过一回草,直到七零年前后,才把草房扒掉盖成了土瓦房,还把原来的三间扩大到五间。八零年后,又返瓦(返修瓦屋顶)过一回,还把木格窗户换成了玻璃窗,门也换上了新的,更气派的是,门窗全镶了青砖,到后来就再也没有大修过,最多是哪漏雨了,做简单的修修补补。

看看老宅子那上面的一砖一瓦,一檩一椽,春妮都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从磊根脚,到起墙上梁、上瓦,直到最后一回返修,她都亲手参与了。那个时候春泥不过四五十岁,娃儿闺女也都离了脚手,她除了安排好生活,还掏空到房场搭把手,搬个砖,提个泥,小事小活,力所能及的她都干。那会儿她身子苦点儿,心里却甜得很,用她的话说:“土都埋到胸脯上了,才等来好光景,得赶紧好好干,再不抓住机会,等老了,动弹不动了,想干,不中用了!”后来,村里人一家一家都往山外走,这是政府提倡的,谁搬出山,在山外头盖房子还给补贴,还帮着寻挣钱门路。到后来,他的老三娃儿也出山了。跃进出山那会儿,一定要带着春泥跟刘铁锤一坨出去。春泥不干,娃他大也不同意,他俩就留在了豹子岔。记得跃进走的时候,豹子岔还有五六户人家,再往后,就剩一两户了,先前年,娃他大也走了,年前,赵东发也搬出了豹子岔。

今儿个是正月初七,天很好,春泥在吃过晌午饭后,又往刘家老坟上跑了一趟,跟腊月二十九一样,先去祭奠了老辈子,然后又给娃他大摆上吃的喝的花的,最后点上一根纸烟,搁在坟头的压脚石上,陪着娃他大说了好一阵子话。

小黄寸步不离地跟在春泥左右,听见坡上有个风吹草动,还“汪汪汪”咬个不停。

从赵老根坟上回来,春泥又立在山圪梁上那棵大桦栎树下,看看她打打闹闹大半辈子的豹子岔,自言自语:“多美的地场,要是有下辈子,我还住这儿!”

回到老宅,春泥觉着又困又乏,就对小黄说:“小黄,我乏了,睡一会儿,等我睡醒了,咱俩再出去晒暖儿!”说着,春泥觉着一阵儿一阵儿晕,骶脑沉沉的,昏昏的,再没说话,倒下就睡了。

后晌,习惯了每天给他妈打一个电话的跃进,给他妈的电话都响断了也没人接。又打他妹子公社的电话,公社也跟她妈联系不上。联系不上妈,俩人心里就发毛。随黑儿,正准备动身赶往豹子岔的跃进,忽然听到大门有响动,好像是狗或猫抓门的声音,还没等他开门,门外就传来狗的叫声。跃进打开门,小黄就急急忙忙从门缝挤进来,用嘴扯着跃进的裤脚,使劲儿往外拽。跃进心里“咯噔”一下,蹲下身子问小黄:“咋啦?小黄?”小黄很着急地看着跃进,发出痛苦凄厉的叫声,眼里还流着泪,急急往门外跑……

 

尾声

小溪边的柳条儿低垂着,隐隐约约泛着一丝儿绿。

豹子岔刘家老坟地刘铁锤的坟旁边,又多出了一关新坟,坟头的白幡儿随风飘动,呼呼啦啦响。刘家二十多口人披麻戴孝,按辈分给新坟添了土,鞠了躬,就返回老宅子守头七。

回老宅子的路上,跃进抱着小黄,给大哥、二哥、妹子和晚辈们讲小黄流泪送信儿的故事,感动得一大家子人流泪不止。

第二天,小黄不见了,跃进发动全家人满村子寻,也没见小黄的

影儿。

第三天,小黄依然没有出现。

头七那天,一家人带着祭品再次来到刘家坟地,远远地,就看见

新坟边上有一团毛茸茸的黄,一动不动。

……新坟旁边,又多出一关小坟,小坟头上,也摆上了跟新坟同样的祭品。

跃进泪如泉涌,哥哥、妹子、大大小小一大家子全都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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