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塬上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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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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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地(小说)

念英雄立在村东头通向牛头岭的小路上,手搭凉棚,顺着那条他不知道走了多少回的黄土路往坡上看。唉,不中了,眼窝像蒙上了一层白棉纸,看啥都是影影糊糊的。虽说他看的不是很清楚,但是山腰上那一片绿生生的松柏树,以及围在松柏树四周跟一堵墙一样的花椒树,还有树林子中间他亲手一石一砖垒成的“革命烈士赵可纪念碑”,早就牢牢刻在了在他心里——他就是圪挤着眼,都知道哪是哪。

头发、眉毛、胡须雪白雪白的念英雄,脸上的皱纹跟刀刻一样又稠又密。他脊背也弯了,腿脚也不灵便了!要说也是,都七十九、眨眼都八十的人了,眼看着土都埋到眉毛楞子上了。念英雄顺着那条弯弯曲曲的黄土小路往坡上走,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唉,要是二三十年前,他一口气上到坡上,气儿都不喘。眼门时下,他觉得真是不中了,力不从心,走一圪节儿,气儿就喘得跟拉风匣一样,呼哧呼哧。

不中,爬也得爬上去!念英雄想,今儿个是啥日子?清明!清明不去看我赵可大哥,大哥心里会凉的!这都六十六年了,哪一个清明也没有空过!我说大哥呀,大哥,你说这人咋这快哩?一眨眼,都快七十年了!多快呀,这会儿回想起来,起初看见你跟那些坏蛋打仗的情景,就像是夜儿个发生的一样!唉,人这一辈子呀,有时候快得叫人撵都撵不上,有时候哩,又慢的叫人心里煞急,你说怪不怪?

走到一半路,念英雄就喘得不中不中。他干脆坐在路边那块大青石上。年轻的时候,他老嫌那块石头当不当正不正,歪歪斜斜睡在路边,总想把它弄掉,结果它埋在地底下的比露在地上头的个头还大,弄不动,除非用炸药把它崩了。可是,念英雄没有崩,他害怕使唤炮崩,炮一响,吓着了睡在坡上的赵可大哥。他不愿意惊扰大哥。

要不是我大哥睡在这坡上,你早就不知道叫我给弄到哪去了,算你运气好。念英雄用他干枯得跟柴火棍儿一样的手摸摸那块大青石,心想,没把你弄走算是对了,这要是之前把你弄走了,我这几年上坡乏了,想寻个地场坐着歇歇都寻不下。你这个老青石,我记得你的时候,你就是这球势,几十年了,你没变样,我倒是老成个老妖精了!

念英雄立起身子,像看老伙计一样看着那个不会变老、不会说话的大青石。看够了,气儿也喘得均匀了,他就攒着劲儿往坡上走。他边走,喉咙里边拉着风匣,那声音又粗又闷,就像风道里堵了棉套子一样,吱吱啦啦。念英雄吃力地走着,老远看,那身儿打落跟要饭吃差不多,乱蓬蓬的头发,活像枯黄发白的草圪垯,衣裳脏兮兮的,有几处还烂了,大窟窿小眼睛,脚上踢拉着一双满是黄泥巴的黄球鞋——嘿,这老话说得好,人不可貌相!甭看他外表脏,他心里可干净着哩!他的心呀,就跟坡上那片长满了青松翠柏、花花草草的坡地一样干净!那片树林,你知道有多少松柏树?看不出来?不多,也不少,一共有九十九棵哩!

拉风匣的声音慢慢缓了,杂音也小了。念英雄看见了纪念碑,在翠生生的松柏树林儿里,“革命烈士赵可纪念碑”那一行白底红字儿显得十分耀眼。念英雄立在那里喘了口气儿,步履蹒跚穿过树林,在那座不咋高大的纪念碑前摆上白馍馍、红苹果,点起三炷香,奠了白酒,烧了纸钱。

大哥呀,今儿是清明,兄弟我来看看你,给哥哥送些吃的喝的花的。念英雄坐在墓碑底下的底座上,瞅着那燃烧的香棒棒,一丝一缕的青烟,扭动着软绵绵身子,哧溜哧溜往天上窜,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了。香棒棒慢慢变成了灰橛橛,风一吹,那絮絮软软的灰橛橛就一歪身子,散架了。念英雄看着那烧过的灰橛橛,就想起了他自己。他想,我也不中了,快成灰橛橛了!

赵大哥,你兄弟这一辈子没干啥大事儿好事儿,要说干了一件还能说出嘴的事儿,那就是陪你。他们都说我二球,憨蛋!我头一回听他们这式说我,刺耳!我又气又恼,差点儿跟他们干仗。后来听得多了,耳朵窟窿里都磨出老茧子了。这会儿想想,他们说的也没错,不二球,不憨,谁肯守着个黄土圪垯过一辈子?不过,大哥,我觉得心里不亏,值!你说你一个南方人,丢下爹娘老子不管,出来为穷苦人打天下,结果把一条嫩生生、旺铮铮的命都给送了,到这会儿连你的亲人都没寻着,一个人睡在这荒山野岭,我心里寒哩!我是亲眼看见你跟那些坏蛋真刀真枪干的人,我还亲眼看见你咋叫那些坏蛋打死的。我就觉得你这人了不起,谁叫咱老弟兄有缘分哩?缘分在这搁着,我这个小兄弟就要一辈子守着你!

唉,我也没几天光景了,也陪不了你几天了。不过,你把心放得坦坦的,到时候,我也来跟你睡一坨!等咱老弟兄俩睡一坨了,咱在那边再好好喷喷!

念英雄一个人自言自语。说着,他那沟沟坎坎的脸上,就滚下两行浑浊的泪水……

 

念英雄这个名儿不是他爹娘给他起的。念英雄他爹娘给他起的名儿叫念望祖,意思就是希望他不要忘了祖宗。念英雄,是后来他自己个改的。

那是一九四九年春上的一个后晌,念望祖上坡拾柴火回到村口,老远就看见有当兵的在村子里来来回回走着,却不见老百姓。好家伙,那些当兵的一个一个肩膀头上背着根长枪,看着都吓人。念望祖不知道这些当兵的是解放军还是国民党军,猛一看,也看不大清楚。他顾不上多想,撂了柴火捆,赶紧躲进一旁的火神庙里。念望祖趴在门框上,拿眼瞅着村子里那些穿军装的,细细发发看看,到底是那路部队。念望祖知道,这几天,解放军跟国民党就在附近打仗。他终于看清楚了,那些军人的帽子上不是红五星,而是青天白日徽。嘿,这些龟孙子,咋都一窝蜂跑到我们牛角村了哩?念望祖感觉脊梁骨发凉,空气也一下子像凝固了一般,他甚至能听见他咚咚的心跳声。念望祖再往一旁看,只见村子学堂大门口,整齐地立着两排士兵,大概有六七个的样子,分列在门口左右。学堂门口不时有当兵的进进出出。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天色慢慢黑了下来,村里就不见了当兵的影子。

这些个缩头乌龟,天一黑,就把骶脑缩进去藏起来了!念望祖自言自语地骂道。我得趁天黑,赶紧回屋里,老躲在这庙里总不是个事儿,也不知道这些龟孙子祸害没祸害老百姓!念望祖想着,就准备动身溜回屋里——他还惦记着他爹他娘哩。就在念望祖准备出门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夜幕底下的村头,几个当兵的手里拿着枪,蹑手蹑脚、四下张望着往村子里靠拢。看样子,不像是之前的国民党兵,但是由于夜色沉重,念望祖实在看不清这几个人到底是那路部队,不过,从他们的举动和穿着,他初步判断应该是解放军。他想过去给解放军报个信儿,就说村子里有国军!但是他一转念又想,万一要不是解放军,我不就是自投罗网么?在没有弄清楚之前,我还是再看一看保险。他就瞪大了两只眼,看那几个人到底要干啥。只见那几个人要么溜着墙根儿走,要么停下来四下张望一番。正在念望祖犹豫要不要过去给这几个当兵的通个信儿的时候,忽然“嘭”的一声枪响,把念望祖吓了一大跳。只见那几个人立刻趴下,紧接着就是一连串枪声。

村子里有敌人,我来掩护,你们赶快撤离!

班长,你带着战士撤离,我掩护!

服从命令,快,撤!

念望祖隐隐约约听到对面儿传来的说话声。他一拍骶脑,唉,真是解放军,这下不好了!正想着,密集的枪声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时,几个黑影迅速消失在村头。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抓活的,抓活的!

枪声停了。

狗日的,来吧,都去见阎王吧!话音没落,跟着就是一串“嗒嗒嗒嗒”的枪声。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密集的枪声。

枪声停息了,村子又恢复了平静。不到半炷香功夫,就看见三颗红色信号弹划破夜空,紧接着就听见“嘀嘀嗒嗒”的冲锋号,然后枪炮声、喊杀声响成一片。村子里鬼哭狼嚎。国军边打边撤离,枪炮声越来越远……半个时辰后,村子里重又恢复了宁静。

念望祖出了火神庙,战战兢兢回到屋里。听爹娘说,晌午他才出村,就有一股狼狈逃窜的国民党残兵败将进了村子,把粮食、猪、鸡,所有能吃的都抢光了。爹说,我跟你娘就怕你冒冒失失回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娘说,老天爷长眼,叫咱娃逃过一难。爹说,村头牺牲了一个侦察班长,解放军首长说他们还有新任务,走得急,就把这位解放军的后事交给了村里,我这就过去,帮着把那个解放军给压埋了。念望祖说,爹,我也去!娘说,你年龄小,就甭去了,有你爹哩!念望祖说,我要去,我是看着那个解放军牺牲的,我要去看看他。爹迟疑了一下说,那就叫他去吧……

那位牺牲的解放军侦察班长,就是赵可,江西九江人,牺牲的时候才十八岁,身上有六处枪伤。那个时候村子里穷啊,连一口像样的棺材都没有,乡亲们不忍心把黄土直接压在烈士的身上,就你一块,我一块,兑齐了一个木匣子,把赵班长成殓后,就地掩埋在离学堂不远的村头,坟头上还竖了一块木牌牌,上写:革命烈士赵可之墓。

从春到秋再到春,念望祖隔三差五就往赵可的坟上跑,看看那块木牌有没有倒。寒衣节他给赵可送件“棉衣”;正月十五他给赵克送盏灯;清明了,他给赵克坟头添把土——念望祖觉得赵可赵大哥太可怜,一个人睡在荒郊野外,他想多陪陪他。

一九五零年,在进行人口信息登记的时候,念望祖就把他的名字改成了念英雄,他要一辈子记着英雄赵可!也就是从那时起,念英雄决定守着这位大他五岁的大哥。

叫他没有想到的是,他这一守,就守了一辈子。

 

念英雄把赵可当成他自己个的大哥,亲大哥!在他心里,赵可虽然跟他不沾亲不带故,但是自从他和乡亲们亲手埋葬了赵可的那一刻起,他就把赵可当成了他的亲哥哥了。他觉得赵可是条汉子,是个可亲可敬的大英雄。

赵可牺牲的那天黄昏,念英雄尽管看不清楚赵可是咋样强行把战士们轰走的,他也看不清赵可是咋样跟那些王八羔子真枪真刀地干的,更没看清楚赵可牺牲时的情景,但是他根据他的听觉,他能判断得出,在生死的关键时刻,赵可把生的希望留给了战友,把死的危险留给了他自己。从那密集的枪声里,他能够想象得出,赵可在跟敌人进行了英勇顽强的战斗。从他身上留下的六处枪伤来看,赵克是被敌人用乱枪疯狂地打死的。他死的悲惨,死的悲壮,死的英勇顽强!敌人喊着要抓活的,他先向敌人开了枪!敌人狗急跳墙,气急败坏,在抓不到活口的情况下,就用乱枪打死了赵大哥!我能有这么一个令人尊敬的大哥,这是我的荣耀,是我一辈子的光荣!

赵可的精神鼓舞着念英雄,他把埋葬赵可的那片土地当成了心中的一片神圣之地、洁净之地!他用心守护,用生命捍卫着她的圣洁,不允许有任何的破坏和玷污。

有一回,念英雄看见赵可坟头的木牌牌不见了,急得他满村子跑着寻。当他看见一个疯女人手里拿着只剩下半截的木牌牌时,他又恨又气,就马上跑回屋里,亲手制作了一块新的木牌牌,还寻来村里的张先生,在上面写上了“革命烈士赵可之墓”,然后重新插到赵可的坟头上。

还有一回,也就是赵可牺牲纪念日那天,念英雄去给赵可上坟。老远,就看见两只黑猪正在拱坟头。念英雄三步并成两步跑过去,撵走了黑猪,还一直撵到黑猪的主人屋里。

李大娘,这是你的猪?

是呀!咋?

猪咋不上圈,在村子里乱跑,还把赵可烈士的坟给拱了!

嘿嘿,猪又不是人,它咋知道那是烈士的坟?

猪不知道,那要人干啥?人不管着它,它可不就满村子乱跑糟蹋人!

你这娃咋说话?屁大个娃,爱管闲事!

你再说……嗨,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算了,跟你说不醒,不说了!

念英雄返身跑回坟上,一锨一锨把土培上,让烈士的坟头又恢复了原样。离开赵可墓地之后,念英雄直接就去寻大队干部,把李大娘家黑猪拱了烈士赵可坟墓的事儿向大队干部作了反映。

念望祖,哦,不对,念英雄,你的做法非常正确。大队杨书记拍着念英雄的肩膀说,革命烈士墓应该受到保护,这些人呀,喂了牲口不上圈,竟然还破坏了烈士墓,这个情况很严重,我这就去找李大娘,亲自批评她。

说完,杨书记走了。念英雄正想走开,杨书记又回过头说,念英雄,我都忘了,听说你在义务看守赵克烈士墓?

念英雄看着杨书记,点点头说,是呀,他是我大哥,我当然要看着守着了!

杨书记疑惑不解道,赵烈士是南方人,咋又成你大哥了?

当年,我是看着他牺牲的。我敬重他,所以就给他叫大哥!

哦,原来如此!杨书记好像明白了,看来,你把名字改成念英雄,是有你的想法的?跟赵烈士有关,是不是?

念英雄再次点点头说,我就是想让自己永远不要忘了那些为天底下穷苦大众牺牲的大英雄,要一辈子记着他们,念着他们。

你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娃儿!杨书记在念英雄的头上轻轻拍了拍,好娃,有机会也向党组织靠拢靠拢!说完就走了。

念英雄一直没有要求入党。不是他不相信党,也不是不爱党,而是他觉得他就是一个农民,干不了啥大事儿,也给党做不出多大贡献。他说,不入党,就不一定我不爱党!他还说,像赵可这样的共产党人,我不光爱他,还敬重他,他就是我心中的神!文化大革命那阵子,就因为他不靠近组织,红卫兵说他是老落后。他就想,我落后,你们先进,一天到晚疯疯张张,共产党的形象都叫你们这些人给败坏日他了!

 

就因为念英雄太爱、太崇拜革命英雄了,在他的心里好像再也装不下其他任何东西,所以后来就耽搁了他个人的婚姻大事。

起初,也就是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爹娘就张罗着给他找对象。头一个闺女是邻村的赵小花,完小文化,跟他差不多,人也长得不赖。念英雄只跟人家见了一回面儿,就跟爹娘说,他跟那个赵小花没言法(不对脾气,没话说)。爹说,才见一面儿,没言法很正常,往后多练磨练磨,不就有言法了?娘也说,这人呀,是感情动物,接触一段日子,自然就好了。念英雄说,反正我就看她不顺眼儿。爹娘说服不了他,心想,也可能俩人没缘分,只好作罢。

第二年,爹娘又托媒人在东河村给他介绍了一个闺女王桂英,结果,俩人第一回见面儿,念英雄就把人家给吓跑了。咋吓跑了?他头一回见人家王桂英,没说几句话,就问,桂英,我老丈人、老丈母娘身子骨可还好?王桂英一听吓了一跳,把眼窝瞪得老大道,你……你这人咋说话哩?谁说要嫁给你了,一上来就……说完转身就跑了。

爹娘听媒人说,桂英很生气,说你们那个宝贝圪垯简直就是个傻瓜,要么就是神经病,这事儿不再说了!气得念英雄的爹娘手都发颤,嘴也直哆嗦。媒人一走,念英雄就被爹娘骂得狗血喷头。

你是不是故意的?成心想气死我呀?娘真想狠狠打他一顿。

你要是不满意,当着人家的面儿不好说,你就下来跟媒人说,或者跟爹娘说都中,为啥当着人家闺女的面儿装憨卖傻?爹也气得嘴脸发青。

叫你捣,有你后悔的,到时候娶不上媳妇,你就一辈子打光棍儿吧!娘用手指头捣着他的额颅盖儿,唾沫星子乱飞。

念英雄也不反驳,也不争辩,把骶脑埋在裤裆里,憋气儿不吭。

爹娘生气归生气,可是为了给念家传宗接代,他们还是不遗余力地求爷爷告奶奶,到处托人给念英雄介绍对象。可是,自从他跟王桂英的事情传出去之后,村里村外都传说念英雄脑子不正常,谁也不愿意给这个脑子有毛病的人介绍对象,免得再弄出啥笑话来。后来,又有人陆陆续续给念英雄介绍过几个,不是寡妇,就是离婚,要么就是半吊子,念英雄一个都没看上,一直到他四十来岁,还是净身一人,爹娘临走都没合上眼。

爹娘走后,念英雄想一回哭一回骂一回自己个。他骂他对不住爹娘,年轻时候心里就知道想他的赵可赵大哥了,几个好闺女都错过了机会。后来年龄大了,就更没有合适的了,所以就落下了光棍儿一条。

念英雄呀,念英雄,你简直就是个狗熊!你不是人,爹娘算是白白养活你了,要是不养活你,把粮食喂几头猪,也卖不少钱。娘前头几个生的都是闺女,最后才要你这一个娃儿,爹娘把给念家接续香火的希望全都压在你身上了,结果……你看看你弄的都是啥事儿!爹娘一辈子不求人,为了给你说个媳妇,结果把脸都不当脸了,一个不中,两个吹了,三个四个……个个都没说成个篇儿,你说爹娘的心能不凉?爹娘对你这个没心没肝没肺的娃子能不恨?

每回逢到爹娘忌日,念英雄都要一个人趴在坟上好好哭一场,边哭边数落自己个,边哭边骂自己个,他觉得爹娘在世的时候,他从来都没有替爹娘好好想想,后来爹娘一个一个走了,他才意识到他当初的心高意大、装憨卖傻,简直就是用刀子在戳爹娘的心!

哭够了,骂够了,他的心里才好受一些,舒坦一些。当他离开爹娘的坟地,走到赵克烈士墓前的时候,他又觉得他没有娶到媳妇他不后悔。他知道,如果他真的娶了媳妇,他的心就会叫媳妇给抢走,他给他大哥守墓的事儿也一定会被媳妇阻拦,免不了闹矛盾,倒不如他一个人自由自在,心里永远清清静静,不受任何人任何事的干扰,让他一心一意守着那片洁净之地,让他的赵可大哥安安稳稳睡在那里。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国道改线,规划的线路,要经过牛角村村头,而赵克烈士的墓地,正好就在规划的线路上。

念英雄得到这个消息以后,心里头那个急呀!就赶紧去寻村干部。村干部说,国道是上级交通部门规划的,村里管不了。念英雄问,那谁能管了?村干部说,不中,你先到乡里问问。念英雄又跑到乡里。

他没去过乡政府,进大门的时候,一个中年人把他给挡在了门外头。

停住,你是干啥哩?

干啥?不干啥就不兴来乡政府转转?

不干啥来乡政府转?放着大街你不转,来乡政府转个啥,你以为这个地场谁想来转就能转?

你这是啥地场呀?凭啥我就不能来?

啥地场?你没长眼,那里不是挂着恁大个牌牌,你不识字儿?

我是老农民,斗大的字儿不识一升,你给我念念,那上头写的啥?

你可看清楚了,那上面写的是中共大青山镇党委、大青山镇人民政府!

哦,中共,中共是个啥,我咋没听说过?

你真是个傻屌,连中共都不知道?中共就是中国共产党的简称,就叫中共!

哦,你这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原来是中国共产党!那共产党是为谁服务的?你们这个政府又叫个啥政府?

……你是谁,故意来寻事儿的不是?

我今儿个就想问问你,共产党是为谁服务的,你们这个政府叫个啥政府!你不说,我说!共产党是为人民服务的,你们这个政府叫人民政府!人民政府不叫人民进去,是不是?

中年男人被念英雄问得一愣一愣。

……你到底是谁,想干啥?

我不是说了,我就是个老农民!我呀,是无事不蹬三宝殿,就想来见见你们的领导!

见领导,啥事见领导?领导忙得很,没时间见你!

领导忙,是吧?你进去给你们领导说一声,就说我是牛角村的念英雄,是专门为烈士赵可迁坟的事儿来寻他说事儿的!

男人一听,把眼瞪得跟电灯泡一样看着念英雄。

你说你叫啥?念英雄?牛角村的念英雄?

念英雄挺胸仰脸。

咋,不像?

你真是念英雄?嗨吆,你咋不早说,害得我跟你拌了两嘴白沫!你可是个大好人,你的事迹我知道!

知道?知道啥?

义务给烈士守墓呀!咱大青山谁不知道!你甭急,先坐这歇一会儿,我进去给领导说一声。

念英雄堵在胸口的一股子火这个时候才慢慢熄灭。

接待他的是一位主管民政的罗副乡长。罗副乡长说,规划国道是上级交通规划设计部门的工作,咱们下边无权干涉,也改变不了。念英雄说,那就没有其他办法了,一定要叫我赵可大哥搬家?罗副乡长点点头。念英雄说,他睡在那里都三十多年了,这一搬家惊动他不说,我在那里栽的松树、柏树少说也有五六十棵哩,还有花花草草,还有我自己个掏钱亲自为他磊的纪念碑,虽说不高,那也比原来那块木牌牌好多了——这式一来,全都要毁了!罗副乡长说,这些我们都知道,但是,国道改线是经济发展的需要,是国家的大事,咱总不能因为那里有一处烈士墓,就让国道再改线吧!如果烈士知道这是为国家建设做贡献,那他一定也会同意的!罗副乡长一席话,说得念英雄心服口服。临走,罗副乡长对念英雄说,我可以跟民政部门协商一下,到时候适当给你个人一些补贴,你也不容易!念英雄说,乡长的好意我心领了!只要党和政府没有忘记革命烈士,我就放心了。走出罗副乡长办公室,念英雄又返身回到办公室说,罗乡长,看来我大哥这家是非搬不可了!那到时候可得给我大哥再寻个好地场,有山有水,朝阳避风,让他在那里清清静静、亮亮堂堂地睡着。罗副乡长说,没问题,一定再给他找块风水宝地!

后来,赵克烈士的墓就迁到了牛头岭的半山腰里。这里面向朝南,靠山面水,避风向阳,啥都好,就是坡上没树,净是干石梁。为了给给烈士墓重新垒座墓碑,再叫烈士墓四周绿起来,念英雄又搭上了好几年的光景。

 

给赵可赵大哥“搬家”那天,念英雄早早的就来到他大哥的墓地,跟往常一样,在进行完了所有祭奠程序之后,他就坐在坟头,跟大哥说说话。

大哥,今儿个你就要搬家了。这回搬家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支持国家建设。国家要在咱这里修路,规划的线路正好从你屋这个地场经过。说心里话,我是真不想叫你搬家!为这,我去寻过村领导、乡领导,想叫他们再改改路线,你兄弟我呀,就是不想叫你受折腾。可是,领导说了,路线已经规划好了,没有特别重大的情况,不能随便改。领导还说,现在都改革开放了,要得富,先修路!我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他们还说,你当初抛家舍业,出生入死,为的不就是想叫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么?我又想想,更有道理。领导说,这会儿,国家政策好了,老百姓都富裕了,可是交通问题就出来了!没有四通八达的公路,经济要想更快发展,那就成了一句空话。所以,领导说,你要是在天有灵,你一定不会怪罪的,你也一定会支持的,你说是不是?

赵大哥,再过一阵子,他们就要来给你搬家了。你不要怕,新家都已经给你弄好了,就在不远处的牛头岭半山腰上。你看,在咱这里都能看见,那里有山有水,避风朝阳,是个好地场。那里呀,啥都好,就是树少!没树不要紧,这个你只管放心,有你兄弟我哩!我再给你栽,不出几年,保证叫你的新家方圆左近都绿绿的!

念英雄抬眼看看四周翠绿翠绿的松柏树,再看看空地上长得旺铮铮的花花草草,最后又把目光落在了那块他亲手垒成的墓碑上。

大哥,你说快不快,一眨眼都三十多年了,你牺牲的时候,我才十三岁,哧溜一下,我都四十多了,原来的小伙娃,这会儿也成了半大不老的中年人了!哥呀,这些年,我一直都在帮你寻你的亲人,按照当年部队首长给我的地址,我也写了不少的信,结果都是石沉大海。后来又写信给你们老家民政部门,他们回信说,也没有寻到你的亲人!大哥,你放心,我还在继续给你寻,除非我死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一直给你寻!

念英雄说着,眼泪就扑嗽嗽往下滚。

大哥,你放心,你搬到牛头岭,我也不会叫你感觉孤虚的!我还会跟往常一样,经常上去看你、陪你!

赵可的墓地迁到牛头岭以后,念英雄就在那片石圪梁上挖坑栽树。他起五更打黄昏,只要有一点土的地场,他都要挖坑,栽树。他还栽松柏树。没有树苗,咋办?以前,赵可的墓地在村子边上的时候,念英雄就到村子附近的坡上挖,一来二去,墓地四周就栽上了几十棵松柏树。这会儿,坡上都在封山育林,上头在各村都安插有护林员,不叫乱砍滥伐,也不叫随便刨挖树木。咋弄?念英雄思来想去,就想起了他的一个好朋友,这几年搞了几十亩苗木基地。他想,不中就上他那里舍舍脸,混他一些。那天,他有一搭没一搭就跑到了朋友的苗木基地,跟老朋友喷了一阵子。老朋友问他有啥事儿?他说,也没啥大事儿,就是来闲转转。朋友说你够清闲的,没事还能想起老朋友,够意思。俩人边喷边喝着小酒。喝了一阵子,朋友两腮发红,舌根发硬,就说,咱都是老弟兄了,以后,有啥要帮忙的,尽管说。这几年,挣钱不挣钱,一年也弄他个十万八万没问题,要说手头也没存多少,不过,三万两万还是有的。念英雄说,钱嘛,我不需要,不过,我还真有个小忙,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帮。朋友一拍胸脯说,你跟我,还客气个球,有啥要帮的,只管说!念英雄说,我大哥,赵可,就是那个牺牲在我们村子里的烈士,他的墓地不是因为国道改线给迁到牛头岭了么?你知道,牛头岭光舔舔的,没树。原先在村边,我在他坟边栽了不少松树柏树,这回一迁走,那些树都大了,弄不走,我只好还得重新栽小树。朋友一听,就知道念英雄下头要说啥。他说,念老弟,甭再说了,咱苗圃里松树、柏树,啥树都有,你需要多少,只管来刨,我免费提供,只是有一点,不管刨,不管运送,只提供树苗!念英雄满脸涨红,照住朋友的胸前就是一拳头,好你个周老三,够朋友!我替我赵可大哥给你敬一杯!周老三说,你大哥,就是我大哥,我这人就敬重英雄!干!

 

真朋友,在关键时候就是不一样。周老三答应给念英雄提供苗木,这可给念英雄解决了大难题。念英雄一边在赵可烈士墓四周挖树坑,一边蚂蚁叼蛋儿一样一棵一棵往牛头岭搬运树苗。那些树苗虽然都不算高,大多数都是一两米高,可是,每棵树的根上都带有一圪垯土,那家伙,死沉活沉,一回背一棵还中,背两棵,就沉的走不动。为了不晒日头,念英雄就经常起早过去刨树背树。牛头岭离周老三的苗木基地大概有三四里地,要翻一架山,过两道河,一个早起只能背一趟。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念英雄可不是专职守墓的,他还要做庄稼活,因为他也要吃饭。他给赵克烈士墓地挖坑栽树,都是在农闲的时候,农忙季节,他就得在责任田里忙活。有一年才入冬没几天,念英雄趁天还没有大冷前,又挖出几个树坑,他想尽快给这几个树坑栽上树,所以,一清早就背着干粮出发了。去的时候,老天爷就黑丧着脸。念英雄看看天,觉得应该不会下雨或下雪,就上路了。等他背着树往回走的时候,先是刮来贼冷贼冷的溜溜风,不大一会儿就稀稀拉拉地下起了小雨。小雨一下,冷风一吹,地面儿上就结了明光发亮的溜冰,念英雄的头发上、身上,还有他背着的树上,都结了明晃晃一层冰甲。

念英雄的脚下就像抹了油,一走一滑。他艰难地走着,走到一处偏坡路上时,脚下一滑,哧溜一下就从一个三四米高的土塄上滚了下去。当他从地下爬起来的时候,他觉着脸上生疼生疼,用手一摸,呀,流血了。他踉踉跄跄过去用手抓那棵跟他一坨滚下来的树苗,感觉右胳膊咋这疼?他试着活动了活动,哎呦,疼得厉害。他想,可能是将才滚下来的时候,磕到石头上,或是拌到硬邦邦的地下了吧。他使劲儿用手抓住那棵树一拉,疼得他赶紧就把手缩了回去。他不死心,又试着去拉那棵树,剧烈的疼痛又一回让他缩回了手。他想,坏事儿了,是不是骨折了?他把右胳膊上下摇了摇,摆了摆,就觉得胳膊肘下边三四寸的地方钻心的疼。他撩起袄袖一看,当下把他吓了一大跳:那里已经鼓起一个核桃大小的紫红色血包。

念英雄先来到村卫生室,医生说,赶紧到乡卫生院拍个片子,看样子像是骨折了。乡卫生院的片子出来了,果然就是骨折——幸好骨头没断,属于不完全性骨折。医生在做了处理和固定包扎后,又给他开了一些消炎止疼、活血化瘀的药,让他回屋好好将息疗养。念英雄问,多长时间能取了石膏绷带?医生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最少也得仨月。念英雄又问,不是说骨头没断?医生说,断了就麻烦了,还要做手术,你这不用做手术,固定一下,好好养一段日子,慢慢就会好的。

那一个冬天,念英雄啥活也干不成,吃喝拉撒全得靠爹娘照顾。已经上了年纪的爹娘可没少埋怨他、数落他。

你说说你说说,你这一天到晚都弄哩啥子事儿呀?没看见天不好,就甭再去背树了?这下倒好,吃不上狗肉,还叫狗把铁绳给带跑了!爹皱着眉头。

你这娃子也太实诚了,你说你给赵可守墓都守了三十多年了,这回坟也挪走了,你就把他交给政府算了,还死捏着不松手,都啥年龄了,还光棍儿一条。爹娘都老了,你还能再在爹娘的树底下靠几天,也不考虑考虑往后咋弄!娘说一回,熬煎一回。

你这娃子有情有义,我跟你娘也都知道。可是,你这式弄,真是有些过火,人一辈子有几个二三十年?再过二三十年,你就跟爹娘一样老了,不中用了,还不趁早成个家,好赖也叫我跟你娘走的时候不再为你操心。爹说着说着就来气,用眼狠狠地盯着念英雄。

念英雄的胸前挎着一根白绷带,打了石膏的右手搁在绷带上。他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痴痴地看着外头被白雪覆盖的洁白世界,一直不吭声。

爹把骶脑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恨铁不成钢。

娘长出短气,眉头揪成一圪垯。

念英雄早已习惯了爹娘的絮絮叨叨。他心如止水——那水上还结了一层洁白的、厚厚的冰,有时候,不管冰下面怎样翻江倒海,你所看到的,却永远都是无言的平静。

 

念英雄为给他赵可赵大哥的墓地四周栽树,他可是费了劲儿了。那个地场土薄缺水,有的树栽了死,死了再栽,反反复复三五回的都稀松平常,到最后,一共栽活了九十九棵松柏树——你知道光这九十九棵树,他前前后后往周老三的苗木基地跑了多少回不知道?猜不出来吧?不下三百回,背回的树苗儿少说也有三百多棵!

种树那阵子,树苗小,坡上杂草多,念英雄一个人弄不过来,附近放牛放羊的,一不留神就就跑进墓地糟蹋树木。为保住那些树苗,念英雄没少跟那些放牛放羊的吵架拌嘴。就这,他也不能一天到晚每时每晌都守在那里看树吧?没法子,要是能打个围墙就最好不过了,可是他一没人力,二没财力。活人总不能叫尿憋死!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好法子,即省功夫,又省钱,还绿色环保——就在墓地四周栽上花椒树,密密麻麻,长起来就是一堵绿色的篱笆。几乎跟栽种松柏树同时,念英雄还在墓地四周种上了花椒树。现如今,已经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把烈士墓围得严严实实的。

树,务起来以后,树下要么杂草丛生,要么光秃秃的。念英雄亲自采来各种野花的种子,在树下的空地上,种上了各种各样的野花。

植树种花,把赵可大哥的“院子”打扮得四季常青,三季有花,念英雄看着心里也舒坦。

念英雄的心可俊着哩!绿化美化弄好了,他还要叫烈士墓地再上一个档次,就又张罗着给他大哥的坟头立个纪念碑。一块石头,一块砖,他都要从山下往上背。前前后后一年多光景,一块宽1.949米、高1.8米的纪念碑终于立起来了。有人问他为啥宽是一米九四九,高是一米八。念英雄说,他也是跟上北京人民英雄纪念碑学的,一米九四九,就是纪念赵可牺牲的一九四九年,一米八,代表他十八岁。问他的人听了,直竖大拇指。再看那纪念碑,正反两面都用白石灰汤过,正面写着“革命烈士赵可纪念碑”,背面写着赵可烈士的事迹介绍。为了写这些,他还专门寻来村里有名的大写家吴先生,用红洋漆工工整整写了,十分醒目。

日出日没,冬去春来,一眨眼功夫,赵可烈士的墓地迁到牛头岭已经十几个年头了,原来的干石梁,在念英雄的苦心经营下,已经变成了绿树成荫、花草遍地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每年的清明节、儿童节、建党节、国庆日,大青山镇的中小学师生,都会列队来到这里,听念英雄讲烈士赵可的故事。

后来,念英雄的故事被媒体报道,他不仅被多所学校聘为校外辅导员,还先后被推荐当选县、市、省敬业奉献道德模范。可是,在越来越多的鲜花和荣誉面前,念英雄不但一点儿高兴不起来,反而一天到晚心事重重。

最叫念英雄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一天比一天老了,他如果有一天不在人世了,谁来接他的班儿,继续为赵可大哥守墓?他后悔,后悔当初咋没娶个媳妇,给他生个一儿半女,这会儿他就可以把继续看守赵大哥墓地的事儿直接交给他们。早些年他还真没想过这些事儿,就是这几年,特别是他进入了七十多岁之后,这个问题一直搅扰得他心神不宁。还有一件事也叫他丢心不下,那就是给赵可大哥寻找他老家的亲人,多少年过去了,这个心愿一直没能实现,这也成了念英雄的一块心病。

唉,啥时候这两件事没着落,我就是死了,眼都圪挤不上!念英雄立在赵可烈士纪念碑跟前,用手摸摸他亲手垒成的纪念碑,心里空疼空疼的。

 

又是一年清明到。

念英雄这个清明节来给他大哥赵可扫墓,还有一个重大的事情要给赵可说说——这件事情其实也是念英雄这几年来一直搁在心里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在他死后,谁来接着看守赵克烈士墓。自打他过了七十五岁生日那天起,他就越来越觉得心里急得慌。后来,镇里不少学校聘请他当校外辅导员,他就经常受邀到各个学校去给同学们讲爱国主义教育课。有一回,他在给镇中心小学讲课时,有意没意就提到了关于赵可烈士墓地往后的守护问题。他说,这件事情不解决,他死不瞑目。老师和学生们听得很受感动,不少同学热泪盈眶。就在这个时候,学校少先大队辅导员黄老师打断了念英雄的话,念老,赵可烈士的英勇事迹令人感动,而您将近七十年如一日的守护着、建设着烈士墓地,更加令人敬仰,我今天代表大青山中心小学少先大队全体少先队员,向您郑重承诺,从现在起,看守赵可烈士墓的任务有我们少先大队接管,您觉得怎样?

这个突然出现的小插曲,让念英雄有些出乎意料,同时也让他激动不已。当黄老师话语落地,用征询的目光看着他时,他眼里闪烁着激动的泪花,颤巍巍地立起身子,举起右手,向黄老师及全体少先队员行了一个并不十分标准的军礼。顿时,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老师们,同学们,我代表我大哥赵可,也代表我谢谢你们了!他好像还要说啥,但是由于过于激动和高兴,他哽咽了,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少先队员们,让我们举起右手,给这位可亲可爱可敬老革命敬礼!少先大队辅导员率先起立,然后示意大家一起起身,齐刷刷举起右手,向念英雄老人致敬。

念英雄的心里高兴,他不知道该给老师和同学们说些啥,也不知道咋表达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就知道一个劲儿地鞠躬微笑,还不停地给红领巾小朋友招手致谢。这件事发生在清明节前,他准备就在清明节这天,趁着去给赵可大哥扫墓祭奠的机会,把这件事儿顺便说给他大哥。

大哥,你兄弟我今儿个高兴!嘿嘿,真高兴!这几年我老是担心,万一有一天我走了,谁来给大哥守墓?这件事就像一块铁圪垯,一直压在我的心里头。这回,这块铁圪垯终于可以搁下了,我一直吊在半空里的心也落地了。哥,我给你说,前两天我去给咱镇中心小学少先大队上辅导课,我一不小心就把我的心事给吐噜出去了。你猜咋着?他们的辅导员黄老师当场宣布,从今往后,由他们少先大队接管我,来给你守墓。他们说我年纪大了,以后就不让我来了。我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来。我还给村里说,等我死了,就把我埋在你身边,你兄弟我要永远陪着你!

念英雄坐在赵可烈士墓前,眼窝里聚着满满的泪水。

大哥,还有一件不好的事要给你说。这些年,我一直在给你寻亲人,前些日子,你们老家来信了,他们动员当地志愿者和民政部门,经过地毯式认真细致的查找,最后确认你的家人都已经不在人世,当地政府和民政局的同志还说,大概今儿后晌,他们就会赶到咱们牛角村,代表家乡人民来给你扫墓。哥,这下你也该放心了,我也没啥顾虑了。以后,你就把牛角村当成你的老家,我就是你的亲兄弟,那些成百上千的少先队员,就是你的子孙,你的后代,你的亲人!大哥,你愿意不愿意?我听见了,你说,你愿意,是不是?嘿嘿,我就说嘛,你一定会愿意的!

大哥,咱可说好了,你在那头等着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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