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塬上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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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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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的春天

引子

海棠,水灵灵,嫩闪闪,红扑扑,掐一指甲都能掐出水儿来。可是,我这里说的海棠可不是会开花儿、会长叶儿的海棠。海棠她是人,农村的女人,会说会笑,能踢能咬。海棠可不是栽在花盆儿里的海棠,她可没有恁娇贵,成天风吹雨淋日头晒的,却出落得花枝招展,臀肥乳丰,人见人爱。海棠原来在娘家时,她的生活就像一潭平静的水;后来嫁到婆家,平静的水面上就时不时的刮起一阵风儿,掀起几个浪儿,海棠就像飘在水面上的海棠花瓣儿,上上下下,晃晃悠悠……

1

海棠嫁到后坡村的时候,真的像一朵海棠花儿,又鲜又艳又水灵,亲得很。可是,比脸蛋儿还亲的,就是她胸脯上卧着的那两只小兔子,走起路来,小兔子在前怀一蹦一蹦。杨柳细腰,一把都能掐住。细腰下面,肥肥的臀,鼓鼓的,翘翘的。两条腿长长的,像圆规。村里的大闺女小媳妇见了,都说她是天上下凡的仙女儿。小伙娃子见了,眼里都要伸出手了,恨不能一把抓在手里,搂进怀里。就骂道:“狗日的水壶,交了桃花运啦,娶个真亲的婆娘,看一眼,不吃饭就能饱三天!”

海棠的男人叫水虎,命里缺水,属虎的,所以他大(父亲)他妈在他一落草,就给他叫水虎。后来村里人都给他叫水壶。

海棠跟水壶一成家,小两口就和大、妈分开另过,原因是水壶身子下头还有个小兄弟叫水生,不要几年也得娶媳妇成家,所以就分开了。

分家时,按照他大他妈的意思,六间房,分给他小两口三间,大件家具分一个立柜,一个睡柜,还有一个高低床,零碎家具他俩看上啥拿啥。锅碗瓢勺由他俩买。

一家人坐在一起说好了。

他大问:“你俩看咋样?”

水壶赶紧看看海棠,用眼问:“你看?”

海棠说:“大,妈,我想说两句,这分法我通不过。”

他大他妈他兄弟眼光碰到一起:“嗯?嫌少?”

水壶用眼制止她往下说。海棠不听,还要说。

“大,妈,水生兄弟,你们多心了。我可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房子我们就不要恁多了。这事儿之前我也没有跟水虎商量,这个家我就替水虎当了,就分给我俩两间就中了。眼门时下,咱的房子也不宽余,小兄弟还要说媳妇,你二老以后也要有个住处不是,所以,房子就给我俩两间。睡柜也不要了,装粮食嘛,先盘个土仓对付着,等以后有钱了再打个新睡柜。”

这件事很快在村里传开,村里大人小娃都说海棠是个开通的女人,明白,不麻糊。

可是,那天分了家,一回到还贴着大红喜字的新房,水壶就埋怨海棠:“你咋私自做主?也不提前跟我商量商量!”

“咋?你不愿意?”

“那倒也不是。你那式一来,倒显得我小气,死扣。”

“你是他们的亲娃子亲哥,我是他们的儿媳妇、嫂子,有啥你不好说,我能说,不叫俩老子作难,也不叫小兄弟亏心。常言说,争争吵吵分不平,你紧我让分不完。咱俩可不能因为分个家落骂名。”

“好媳妇,你真是个好媳妇,天上没有地下缺。”水壶说。

自打分家那件事过后,水壶就格外敬重海棠:海棠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比村里有些男人都开通,都强。

海棠跟水壶结婚后,水壶他大他妈就眼巴巴地巴望着海棠给生个孙娃子。

仨月后,他妈问水壶:“怀上没有?”

水壶咬着他妈的耳朵说:“估计差不多啦!”

他妈伸手就要打水壶:“你个死娃子,没一句正经话,怀上了就是怀上了,没怀上就是没怀上,啥子叫差不多?”

水壶躲闪着说:“妈,她这个月身(月经)上没有来,可能是有了。”

他妈说:“那你不会领海棠去医院检查检查?”

“不用查。下个月要还没来,保准是有了。”水壶走到门口又折回身子,“妈,耐心等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他妈说:“你个死娃子,你不急,我跟你大急!”看水壶,早没影了。

又过一个月,水壶主动跟他妈说:“妈,她这个月还没来身上,肯定是怀上了。前两天还恶心,光想吃酸的。”

他妈一听,一拍大腿:“怀上了,怀上了!酸儿辣女,肯定是个带把的!我快应(当)奶奶喽。”

就是那一天的晌午,水壶他妈逮了一只大母鸡给海棠送过来,吆喝水壶给宰了,炖了,给海棠补补身子。

仨月后,海棠慢慢开始显怀,水壶就不叫海棠下地做活,叫她在屋里做些轻省的小事小活。

海棠不干,说:“做做活,活动活动,对胎儿有好处。”一定要跟着水壶下地。水壶别不过,就只好依了她。水壶做重活,叫海棠做轻活。没有轻活,水壶就叫海棠坐在地边看他。

海棠说:“坐在地头也比窝在屋里强。”

过了秋天,又过了冬天。海棠的肚子上像扣了一口大锅,身子上原来好看的线条没有了,前怀那两只一蹦一蹦的小兔子蹲在大锅上,一点都不显眼了。原先,海棠有红是白的脸蛋儿上也爬上了一层黑黑的霉气,不挂净了。

立春那天,正赶在年三十儿,都在忙活着过年。身子已经笨得连走路都困难的海棠,看水壶一个人忙前忙后,就强撑着去帮忙。才一走动,就觉着一股热呼呼的东西顺着大腿往下流。

她给水壶说:“怕是要生了。”

水壶丢下手里的活:“咋,肚子疼了?”

海棠说:“疼倒还不要紧,下身子淌水了。”

水壶急忙叫来他妈。

他妈一问情况,火急火燎:“憨憨,是浆包(胎盘)破啦,赶紧去医院。”

水壶也急了眼:“这大腊月的,眼看就过年了,医院都放假啦,也不知道有医生没有。”

他妈说:“甭说那些没用的,赶紧收拾收拾走。”

“妈,水虎,肚子一阵儿一阵儿疼。”海棠有些坐立不下。

水壶急急忙忙推出摩托车,问:“坐这咋样?坐这个快。”

他妈说:“海棠,坐摩托中不中?”

海棠很难受的样子,脸上渗出黄豆大小的汗珠子:“就这吧,不中又能咋,也没有车。”

他妈说:“也真是的,年尽无日,寻个车都不好寻。水虎,你赶紧把车弄好,我扶海棠上去,先把急用的屎布片儿拿上,你俩头里走,我跟你大跟沟子(屁股)就到,把其它的东西给你们送过去。”

一阵疼痛过后,水壶带着海棠急急忙忙往柳笛镇卫生院奔去。

2

柳笛镇卫生院,背靠着大黑山,门对脸就是柳笛河,离水壶屋也就是四五里地。

“顺产,母子平安。”后晌,在镇街上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产房的门开了,走出一位穿白大褂的女医生。一直蹲候在产房门口的水壶跟水壶他大他妈赶紧围上去。听医生一说,几个人吊在半空里的心才算落了地。

“生个啥?”水壶几乎跟他妈同时问那位女医生。

“你们想要个啥?”

“当然是男娃。”他妈说。

“都中,都中,只要泼泼实实就中。”水壶说。

“是个闺女,可亲。”医生说。

他妈显然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想再追问一下,一眨眼功夫,那白大褂就消失在走廊里了,就自言自语:“咋能哩?不可能,不会看差吧?”

“妈,都啥年代了,还重男轻女,娃子女子都一样!”水壶说。

“去你妈个脚吧,女儿跟娃儿能一样?娃是顶门杠,那女儿是啥?女儿是窝里躺!”

“老思想。如今这社会,娃儿能做的,女儿一样都不少,照样开汽车,架飞机,啥不中?”

“你说那是在大城市。在农村,还得要娃,翻山驾岭,爬坡沿岩,担粪犁地,女儿能比过娃儿?不中!”

“甭争了,甭争了,快接娃儿!”水壶他大见产房门开了,一位女护士怀里抱个娃,包得严严的,就大声平息了他们母子俩的“战争”。

水壶冲过去,接过护士怀里的娃儿,凑近了,他看见了女儿的小脸儿,皱皱巴巴的,还沾着一层白面。眼眯缝着,眼珠子黑溜溜的,还瞪着他看哩。

水壶把女儿交给他妈。他妈随护士去了病房。水壶跟他大等海棠的手术车出来,一起将手术车推进病房里。

一切拾掇停当以后,天已经黑定。

“妈,我对不住你,是我不争气。”又乏又累的海棠很自责。

“闺女,女娃就女娃,给妈生个孙女儿,妈高兴。闺女娃好养活,也好,妈不嫌弃。”

水壶看看妈,眼神怪怪的:妈,你咋忽然想通了?

“闺女,甭恁多心。要啥我跟你妈都稀奇,不管娃、女都好,都好。啥都甭多想,好好惜身子,坐月子可不是打耍哩!身子要紧。”水壶他大说。

“海棠,咱大咱妈说的都是实心话,你就放宽心吧,不要给自个儿过不去了。”水壶拉着海棠的手,很真诚。

“大、妈,你俩不嫌弃,我这心里也好受了些。等过两年,我再给你们生个孙娃子。”海棠说。

当晚,小两口一商量,闺女生在立春,就叫立春算了。

有苗不愁大。一眨眼,立春都快五岁了,海棠和水壶商量着再生一胎。找个先生给推算了一番,先生指点在农历八月怀孕为好,可以生个男娃。

为了不给水壶他大他妈留下遗憾,水壶和海棠按照先生的指点,农历八月,小两口那事儿可勤了,生怕怀不上。第二个月,海棠果然没有来身上。海棠暗地里偷着笑。

“我的播种机厉害。”

“我的地壮(肥)。”

“缺一不可,都厉害,都厉害!”

睡在床上,小两口在争功。争完了,嘻嘻笑。笑着,海棠钻进水壶怀里。水壶顺势把海棠搂住,紧紧的,掬得海棠喘不过气儿来。

第二年端午,海棠又生了,不是男娃儿,又是个闺女,起名就叫端午。

“老婆子,死心吧,命里没有,再急也没用。再生?算了吧,生了你替咱娃养活?你不知道这年月养活个娃子多不容易,不像咱们那年月,养个娃跟喂个小猪娃差不多。这年月,养娃,贵。”

“那叫你说,就这了?你老刘家连个后都不立?”

“咱这老思想跟不上形势了。娃们不要,咱有啥法子?又不是其它啥,帮不上忙。再说不是还指望老二哩嘛!老二要个娃,不也是咱老刘家的后?”

“你个死老汉子,说那叫啥话,要娃儿的事儿谁能帮上忙?老东西,不正经。没法子,也只有指望老二啦。”

“咋不正经了,我说这话不中听,可是大实话。”

“叫你儿媳妇听见了,不撕烂你的嘴才怪哩!”

……

老两口炕头的悄悄话。

不争了,认命了。

端午过了满月,海棠因为又生了个女娃一天到晚愁眉不展。水壶解劝她,她听不进去。公公婆婆也过来解劝,海棠还哭。

“大,妈,你说我咋恁不争气哩,生一个闺女,生一个,又是闺女。”海棠更加自责。

“闺女,不怨你。我跟你大也去问过了,要娃要女不是哪一方能决定的,要是谁想要啥就要啥,那社会不乱套了?都想要个男娃,没有女娃,社会不是要绝种了?”水壶他妈说。

“要闺女也好,眼见这社会跟以前不一样了,不管男娃还是女娃,只要有文化,都能干大事儿。以后就好好供俩娃儿上学念书,我跟你妈还指望着跟着我那俩孙女儿享福哩!”水壶他大说。

海棠的脸阴转晴。她长长出了一口气:“大,妈,有你俩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水壶在一旁敲边鼓:“咱大咱妈都是明白人,咱就要俩闺女,两千金,一吨!”

一句话,引出满屋的笑声。

村里的桂花树,飘着好闻的香气儿。

一天夜里,忽雷火闪。后半夜,老天爷把漫天的大水都泼到柳笛镇,从各沟小叉汇聚到一起的洪水,像野兽一样,吼叫着,奔跑着,大树被连根拽起,庄稼、田地被洪水卷走。住在河沟两边的人家,在村组干部的统一组织指挥下,撤离到远离洪水的农户屋里,还有的村民就近上了坡。

水壶一家在后半夜被组干部安顿到村里一个安全户屋里。

天露明,雨住了。猛兽样的洪水过后,村里村外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经过查看,后坡村有十几户人家的房子被毁,其中就有水壶家的。夜儿个(昨天)甜甜美美的家,今儿个就变成一堆废墟。

水壶他妈一见这架势,哭喊一声:“这以后可咋活哩!”就昏死过去。水壶跟水壶他大又是掐人中,又是用手扇脸。正准备往医院发落,水壶他妈返醒过来。水壶他妈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天爷杀人不用刀啊!”

临时借住在邻居屋里的海棠,怀里搂着才仨月大的端午,跟前立着不到六岁的立春。看着村里墙倒屋塌、地和庄稼被毁的惨状,心里头满是苦愁。

3

海棠一家四口被组下临时安置到组里空闲的库房里。缺锅少灶,没油没盐,一场大水把他家冲回到解放前。毕竟是村里老户人家,谁家有个灾有个难的,互相也有个照应,东家给口锅,西家送俩碗,张家给点米,李家拿点油。在组里吃了几天救灾大锅饭后,海棠一家在左邻右舍和亲戚的凑补下,开始了灾后艰难的自理生活。

水壶他大、他妈跟水生也以投亲靠友的方式,被安顿下来。那天水壶他大他妈过来,看到海棠黑了瘦了,端午没奶,饿得直叫唤。

“端午娃儿命苦,一来到世上就赶上遭灾,看把娃饿的。”水壶他妈一边抹泪,一边说,“都遭灾了,想帮你是心有余力不足,没法子,这是上头给的救灾款,不多,五十块,拿去给娃买袋奶粉。”

“妈,不用,你们也一样艰难,咋能要你们的救灾款?”海棠一把推回婆婆的手。

“给你你就拿上。我们好赖都是大人,吃瞎吃好都能对付。娃小,甭叫娃受跌顿。”水壶他大说。

海棠撕揣(推辞)不过,只好接了那五十块钱。

豫西大山里,冬天来得早,春天到得晚。一冬天,光靠吃国家救济也不是个事儿。立冬前后,水壶就南下打工去了,也好给屋里挣回点补贴。一家人要吃要喝,不能坐着等救济。

水壶一走,屋里海棠就得受症(受罪),一大一小俩闺女,吃喝拉撒,有个病病灾灾的,太劳疾(劳累)人。多亏水壶他妈隔三差五往海堂屋里跑,帮着照看照看娃儿,洗洗衣裳、屎布,买个油盐酱醋。遇到大雪封山,俩老人老胳膊老腿儿,出门都艰难,他大就支应水生替他们过来照看他嫂子、侄女。眼见嫂子跟才过门儿那阵子比,就活像换了个人儿:原来有红是白的脸变得又黑又瘦,身子被肥肥厚厚的棉袄棉裤裹着,好看的线条没有了,虽然三十岁不到,看面相,真像四十多。

水生帮着嫂子担水,破柴火。水缸满了,灶火间堆满了柴火。水生对海棠说:“嫂子,我哥不在屋,你也要注意身子,甭劳累过火了,俩侄女儿还靠你照看哩!”

海棠说:“你哥不在这些日子,多亏咱大、咱妈和你了,不是你们照应,我还不知道咋过哩!”海棠说,“水生,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说媳妇了,看看谁家闺女可心,就叫媒人过去提提。”

水生说:“嫂子,你也知道,要不是遭灾,我准备今年冬天提亲哩。谁知道老天爷来这一手,这会儿连个窝都没有,谁肯嫁给我?过完年,我也准备出去打工。再等两年,等有房子了,再说不晚。”

“房子慢慢盖,可是年龄不等人,眨眼你都二十六了,搁往常娃儿都该有了,还等,等到兔子过岭了就晚了。”

水生亲了一口端午,对海棠说:“嫂子,过两年日子好了,你给我当媒人,介绍个漂亮、贤惠的给我。”说着就要出门,还留下一句话:“有啥难处,言传一声,不要一个人硬顶着。”

海棠撵到门口,水生已经没影了。

腊月间,海棠收到水壶寄回的六千块汇款和一封信。信里说,水壶过年不回屋了,过年上班给双倍工钱,他想多挣些钱,还能省下回屋往返的路费。水壶还说,海棠,我不在屋,把俩娃交给你一个人,叫你受罪了。看到这里,海棠眼窝里湿湿的,想哭。水壶还说,他很想她,做梦都梦见她,还梦见和她那个。醒来,下边湿湿的。看到这,海棠的脸红红的,羞羞的,嘴里骂着:“死鬼,不正经,谁知道你在外头想谁,说不定早跟外头的女人那个了,还蒙我!”又一笑,眼里射出狠狠的光:“敢!借你一百个胆儿你也不敢!我们娘们儿几个在屋里受的啥罪,你不知道?敢在外头胡来,回来就不要你!”

年前,逢着一个大晴天,海棠携着俩闺女上了一趟集镇,在小超市里给立春和端午各买了一身儿新衣裳,还捎带着买了一些年货。腊月二十,海棠还收到政府给送来的米面油。

年初一,娃们穿上了新衣裳,吃上了白膜、肉疙瘩(饺子),还放了一挂一千响的鞭,虽然是临时借住组里库房,可是这个年过得还是蛮好的,唯一不圆泛的,就是水壶不在屋。

海棠很知足,很可意,也很舒心。

入秋,立春上一年级,就在村小学,距离屋里也就一里的路程。端午咿咿呀呀学说话、摇摇晃晃学走路。

秋天的山里,就像一幅好看的画,五颜六色。这天,立春去上学了,端午也瞌睡了。海棠坐在门口,看着外面美美的景致,想起了心事。先是想着水壶在外打工的样子。在工厂里上班,工厂肯定很美,车间里工人肯定很忙。水壶说,他们挣的是计件工资,同样的时间里,谁完成的件数越多,谁挣的工资就越高。海棠想,要想挣高工资,就得不停地工作。所以水壶一定很忙。海棠又想到这个家。自从遭灾以后,她心里就空空的没着落。不像以前住在自个屋里踏实,总有一种不稳定的感觉,虽然没有人撵她搬家,可是老是这样也不是个长法,总得有自个的房子。

前几天,村里、乡里来人,说灾后恢复重建,上头要统一规划宅基地,既要避开泥石流,又要避开洪水,选择安全的地场统一盖房。乡里来的人还对海棠说,受灾户盖房子,上头按人口每口人补贴六千元,余下的自己筹措。海棠觉着这是好事,就填了表格。她盘算着,要是这样,国家可以给他家补贴两万四千块。要是盖一座两层的砖房子,她问了问,大概要五六万,要是盖一层,最多三万。她从箱子底儿寻出几张汇款单,一合计,三万三,两项加在一起,五万七。不过,乡里干部说,国家补贴的钱不能提前给,要等房子盖成验收后才能给,这就是说,那部分钱盖房时用不上……想来想去,盖两层楼缺口还不小,热乎乎的心,又凉了下来。

4

水壶在外打工的第三个年头的腊月间,随着农民工回家过年的返乡潮,水壶也回到屋里过年。

村口,水壶一手拉着拉杆箱,一手提着一个肥肥大大的蛇皮袋。老远,水壶就看见海棠朝他走来,一手拉着立春,一手拉着端午。

水壶加快脚步,一家四口在村边相遇。海棠接过行李。水壶一手抱起端午,一手把立春揽在怀里,一边还亲端午的小脸。立春跟端午怯怯的看着水壶,对眼前这个男人显得很生分。

海棠说:“他是你大。立春、端午,快喊大呀。”

俩娃儿再把眼盯住水壶看,就是不叫。

水壶说:“几年不见面儿,娃儿跟我生,甭强求娃儿。”又说,“海棠,你黑了,也瘦了。俩娃儿也长高了,要不是跟你一起来,我都不敢认了。”

海棠说:“我不光是黑了,瘦了,还老了,丑了哩。”

水壶说:“不老也不丑,在我眼里,我媳妇最好看。”

逗得立春跟端午也吃吃笑。

“耍贫嘴。出去几年,啥时候学的油嘴滑舌的。”

“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立春,端午,你们说对不对,你妈是不是很好看?”

“村里人都说我妈是大美女!”立春过去拉着海棠的手说。

“再胡说,看妈撕烂你的嘴!”海棠半嗔半怪。

回到屋里,水壶打开拉杆箱,取出特意给海棠买的化妆品和几件时髦衣裳。海棠在身上比划着试了试,说:“你个死鬼,我在农村,又不是大城市,你买这些我能穿出去?”

水壶说:“咋穿不出去?不露胳膊不露腿的,就是样子有些新潮不是,能穿,不碍事。”

其实海棠从内心来说还是很想穿的,嘴里说太艳扎,心里却有些美滋滋的。心想,这死鬼外出几年还没忘了我。

在水壶看来,他回屋的第一个晚上来的太慢太慢,想跟海棠亲热亲热,俩闺女在跟前没法下手。他打发立春带着端午去小店里买两袋盐。

海棠说:“屋里有盐。”

水壶说:“快过年了,再买几包。给,再多给两块,买糖疙瘩吃。”

俩闺女接过钱,一溜烟跑出去了。

海棠说:“等不及了,天黑了再说。”

水壶说:“你说对了,就是等不及了。”说着,一个饿虎扑食,把海棠搂进怀中。

海棠像一只听话的小羊娃,把脸紧紧地贴在水壶的前怀。

……

一家四口,终于在一起过了一个团圆年。

开过春,水壶并没有外出打工,而是留在屋里筹划着盖房子。宅基地统一定在村东头的一块平地上,不挨河,不靠山,远离危险区。按人口多少,海棠家分了八十平米的建房面积,虽然钱还有一些缺口,但是如果错过了灾后重建的机会,就得不到国家的补贴,不够的部分先想办法解决,等验收后领了补贴再还上。

为了省钱,水壶和海棠商量,施工不采用大包,大包省劲儿,但是费钱。小包费力劳神,能省钱。寻来工程队,立了合同,交了一部分预付款,农历二月初六开始动工。

在农村,男主外,女主内,这是多少年的死规程。买水泥、钢筋、砖头,包括油盐酱醋,都由水壶负责。海棠把端午送回娘家,让她妈给照看着,自己负责给工匠做饭、送水,还在空闲时间到工地帮忙搬砖送瓦。盖房这段时间,水壶跟海棠经常是满身灰土满脸泥星子。黑了回到屋里,一个个乏得腰酸背疼,骶脑(头)一挨着枕头就睡死了,才打工回来两口子的那股子热乎劲儿全没有了。

半个月后,一层封了顶。这时,屋里的钱已经快用光了,水壶这边的力量已经用尽。

海棠说:“我回娘家问问,看我大我妈能不能帮帮咱。”

水壶说:“咱大咱妈都是农村的,又没啥收入,去跟他们张口合适不合适?”

海棠说:“关键时候还是亲大亲妈,旁人靠不住。”

早起动身,晌午就从娘家返回。海棠在工地见到了水壶,说:“咱大咱妈这回算是给咱凑急了,他们把给自己留下做板(棺木)、买老衣的钱都借给咱盖房。我给他们说,房子一盖成就还他。”

水壶太感动了,差点没流出泪来:“太感谢老丈人、老丈母了,等咱以后光景好过了,一定好好孝敬他们。”

海棠说:“啥老丈人、老丈母,难听,叫大叫妈!以后孝敬不孝敬,就看你了。”

水壶说:“嘴上说的不算,你就看我的实际行动吧!”

海棠说:“一个女婿半个儿。看你这半个儿到时候起不起作用。”

“那你就看好吧!”水壶说着,就去忙着搬运水泥去了。

那个春天,老天爷特别照顾,晴天多,雨天少,工程进展很快。一个月后,一座两层小楼房就起来了,和其他受灾户的房子排成一排,连成一片,齐齐整整。临路的地场还竖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后坡灾民安置点。

灾民安置点的水、电、路由县里的技术人员统一规划,统一施工。经过简单的粉刷、装饰,水壶和海棠的新屋已经初步成型。

四月间,县里来人对各家各户新盖的房子进行统一验收。不到一个月,补贴款就到了。柳笛镇领导和镇信用社的工作人员到后坡村现场办公,受灾户户主在签字、盖章之后,各自领到了属于自己的补贴款。

水壶和海棠两口子拿到补贴款,马上就去了海棠的娘家,把两万块钱还上。为了表示感谢,水壶还特意给两位老人买了老年补品。

“啥时候搬家说一声,我跟你妈可要去凑凑热闹,给你们燎燎锅底,起码得吃碗疙瘩吧?”海棠她大说。

“房子还没有拾掇好,等拾掇好了,时间定下来一定通知你。”海棠说。

5

海棠搬家的日子定在五月十六。这天,亲朋好友、四邻五舍闻信儿都来给她家燎锅底儿。在豫西山区,谁家搬家,大家一起去祝贺,包疙瘩、吃疙瘩、喝酒,就是燎锅底儿,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民间风俗。当然,燎锅底儿是要上“货”的。早先只是拿两瓶酒,或者是拿一条纸烟,也有上个五块钱、十块钱的。改革开放后,大家都约定俗成,清一色的上票子不上东西。一开始五块、十块,后来增加到五十,现如今都是一百往上,直近亲戚成百上千的都有,祖辈传下来的燎锅底儿就变了味儿了。

海棠和水壶提前给亲戚朋友捎信儿,燎锅底儿不收礼,大家来了图个热闹。海棠说:“村里遭灾,大家伙光景过得都不宽裕,今儿搬家只是图个高兴、喜庆。这几年,大家伙都没少帮我和水虎,今儿请大家来,吃疙瘩,喝酒,就是趁搬家的机会,表示感谢,所以大家一定不要多心。空手来,欢迎!上礼,不收!”

听了海棠这么一说,准备上礼的人也都打消了上礼的念头。大家伙一起热热闹闹包疙瘩、吃疙瘩,喜气洋洋划拳喝酒,直到日头西沉、明月东升才散伙。

热闹了一天,客人一走,海棠和水壶在水生和双方大、妈的帮助下收拾好残局。这时困乏来袭,正想瞌睡,海棠忽然想起俩闺女,一天忙活得很少顾及她俩,好在有立春照看着端午。院子里没有俩娃儿,客厅也没有。寻到里间,只见立春已经倒在床上睡着,旁边却不见端午。满屋都寻遍了,没有。叫醒立春。立春揉着眼窝,说后晌她俩在村头耍,她叫端午回,端午和几个邻居家的娃们在树下逮蚂蚁,不回,她就一个人回来了。回来时天快黑,她就睡着了。海棠很熊了立春一顿,立春吓得哇哇哭。一家六七个人满院子、满村子寻,还是没有。又寻到最后跟端午一起耍的几个娃儿,都说天快黑时,看见端午往回走,走到半路上,一个女人在逗端午耍,好像还给端午糖吃,后来就不清楚了。

海棠和水壶一听,吓出一身冷汗来。根据娃们反映的情况看,端午恐怕是叫人给拐骗走了。海棠瘫坐在地上,大哭。

“报警,快报警。”水壶说。

“对呀,赶紧报警。”水壶他大他妈、海棠他大他妈几乎同时说。

水壶到村里小卖铺桂花那里,用公用电话拨打了110。水生骑着摩托车,到柳笛派出所报了案,还录了笔录。

第二天,端午被拐骗的消息在后坡村传开,男女老少几百人自愿组成寻人小分队,在方圆十里之内挨村挨户搜寻一切可能的线索。

海棠受到刺激,一天精神恍惚,哭哭啼啼。水壶死盯着海棠,寸步不离,生怕她再有个好歹。端午的爷、奶,外爷、外奶也都哭的泪人儿一样,喊着端午的名字,四处奔走,四下打听,逢人就描述一番端午的个子高低、外貌长相。

后晌,派出所的民警向返回村里的村民收集情况,其中一位村民反映,在夜儿个黄昏时分,邻村的几个收工回屋的农民看见一位中年妇女,怀里抱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女娃,往前坡方向走去。当时都以为她抱的是她的娃儿,没人在意。听说后坡有小娃没了,细发一想,当时那个女人还是有点慌张。

“你们提供的线索很重要,与同端午一起耍的小朋友提供的线索吻合。我们马上把这一情况向县局汇报。”民警说完,开着警车离开了村子。

光蹲在屋里痛苦不中,要设法寻找端午。端午弄丢的第二天,海棠跟水壶一起骑着摩托车,先是在附近村子寻找,后来又扩大到柳笛全镇,最后又从柳笛扩大到外乡、到县城,见村就进,见人就打听。半个月过去了,一无所获。到县公安局询问案件的进展,民警说:“初步掌握了一些线索,目前正在侦破中,一有消息就立刻通知你们。”

不过,海棠跟水壶这回到县公安局还办了一件大事儿,民警带他俩采集了他们的DNA样本,他们的DNA数据将进入全国打拐数据库,为寻找到端午提供技术支持。

这半个月,海棠和水壶都不知道咋过来的,每天都在焦急和忙碌中度过,对他们来说,时间、饥饿、困乏好像一切的一切都已经不存在了,一天到晚昏昏沉沉,睡不着,吃不香,天塌了,地陷了,日头落了,星星坠了,天地一片昏暗。

“端午命苦,一生下来就赶上遭灾,娃儿没奶,受了不小的跌顿。房子盖起来,该好好供她上学了,该死的人贩子、断子绝孙的人贩子又把咱的端午给拐跑了,也不知道娃儿是死是活,受了多少罪。”海棠边哭边数落。

“谁也不想这样,既然事儿都出来了,要学会自己解劝自己,不要一天到晚哭哭啼啼,娃儿没寻回来,咱俩再弄垮了,咱立春谁管?我大、我妈,还有你大、你妈谁管?再说,公安局不是还在帮咱寻找的吗,说不定过不长时间,咱的端午就寻回来了。”水壶说。

“都怨搬家,不搬家,娃儿也不会叫人给拐走。”海棠说。

“啥都不怨了。老话说得好,人的命,天造定,该出事儿,谁也挡不住,不从这里出,它也会从别的地场出。想开了,就啥都不怨了。”

“你个死鬼,还信命?命是个啥?”

“这不是哄你,叫你宽心哩嘛!”

住进新房,还没有来得及好好享受一下新房带给这个家庭的喜悦,取而代之的却是端午被拐所带来的没有尽头的巨大的痛苦和悲伤。这之后,水壶又到县城印了一千张寻人启事,上面有小端午的照片,还有介绍端午相貌特征的文字以及后坡村的公用电话号码。水壶和水生分头到全县各村各寨张贴,还到县电视台发了寻人启事,一切能做的、该做的工作都做了。一个月过去了,端午还是杳无音讯。好几回,夜里正在睡觉的海棠都在梦里惊醒,梦见端午被人贩子毒打了,端午快死了,奄奄一息。海棠醒来满骶脑满身都是汗,呜呜的哭声吵醒了水壶,也惊醒了立春。

6

立秋前后,小卖铺桂花喊叫水壶接电话,说是县公安局打来的。电话里说:“接省打拐办通知,这次打拐行动中,全省解救被拐卖儿童六十多个,其中有一个小女孩儿跟你们的端午很相像,不过现在还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还要经过DNA鉴定后才能最后确定。”

“那娃儿这会儿在哪?能不能叫我们见见?”海棠说。

“对,要是能见上一面,兴许就能认出来。”水壶说。

“你们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现在还不能见面,因为人不在咱县,还在省里。”民警说,“你们只管耐心等候消息,等一有结果,我们会立即通知你们的。”

虽然立了秋,但是秋老虎仍然威风不减,热得人心烦意乱。水壶和海棠也许心中焦急,觉得今年的秋天特别难熬。海棠还好几回身不由己地跑到村里小卖铺,问桂花:“有没有县公安局打来的电话?”桂花说没有。海棠就说:“要是有我的电话,一定麻烦嫂子叫我一声,可不敢耽搁。”桂花说:“知道,人命关天的大事儿,我可不敢大意。”

约摸十天以后的一个晌午,桂花风风火火跑来,老远就叫:“海棠,水壶,快,快来接电话。”

海棠水壶一听,三步并成两步就跑过去。电话是县公安局民警打过来的。民警说:“DNA结果出来了,比对成功,后天到局里领孩子。”

水壶不敢相信,又问一句:“真的是端午?不会错吧?”

电话里说:“这还会有错?放心吧!”水壶撂下电话,对海棠说:“咱的端午寻着啦,寻着啦!”

“寻着了?我的苦命的端午,可寻着你啦!”海棠一下扑进水壶的怀里,泪水跟泉水一样“哗哗”涌出。快仨月了,她天天提心吊胆,焦虑不安,恍恍惚惚,迷迷瞪瞪,昏昏沉沉,从来没有像今儿个这样高兴过,兴奋过。

“海棠,不哭,咱不哭,应该高兴才对。后儿个,咱就去接端午回屋。”水壶像哄小娃一样哄着海棠。桂花在一旁都看得直淌眼泪。

去认领端午那天,端午的爷、奶、外爷、外奶还有水生都要去,海棠和水壶说一来路远,头天去要住店,不方便,二来就是四个老的年纪都大了,在屋里等着就是了,回来再见不迟。至于水生,也甭去了,在屋里照看四个老人。海棠和水壶提前一天就来到县城。他俩住在一家小旅社,一个人一夜十块钱。第二天一早,他俩早早就来到县公安局。民警还没有上班,接待大厅的门还锁着,他俩就蹲在门口等着。随后,陆续又来了几个人,互相询问才知道,他们也是来认领被拐的娃儿的。八点钟,大厅的门开了。民警一一点过家长的姓名,叫他们在这里耐心等待,估计孩子九点才到。

在几个家长看来,今儿个的时间过得太慢太慢,一个钟头比他们在屋里十个钟头都要长。一分一秒看着,终于到了九点,咋还没有动静?海棠说过去问问咋回事。水壶说不急,等一会儿再说。家长们都坐不住了,在大厅里东张西看,直转圈圈,一张张脸上都写着期盼和焦急。

海棠静静地坐在大厅一角的接待专座上,想象着端午在她记忆里的模样,努力回忆着最后一回看见端午的时间、情景。海棠最后一回看见端午还是在搬家那天的后晌,她追着海棠缠闹。海棠正忙,就把端午交代给立春,叫她带她妹子到外头耍去。海棠还给俩闺女一人一把糖块儿。这是海棠见端午的最后一面。后来回想起来,她就后悔,用她的话说就是肠子都悔断了。她还说,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如果有,不管再苦她都愿意吃,只要能叫端午回来,她咋着都中。如果能用她换回来端午,她宁愿叫自己被拐骗。娃儿还恁小,就叫她遭这么大的罪,该遭罪的是她自己,不该是端午。闺女被拐骗的这段日子,也不知道娃儿是不是像她梦里的那样,要是真的那样,娃儿就真的遭大罪了。难道偷娃儿的人就没有生过娃儿,要是她也当过妈,那她咋就恁狠心?不得好死,抓住了一枪崩了都不解恨,太没有人性了。这种女人就不配当妈,最好叫她一辈子都不会生娃,老天爷睁着眼哩,这种人不会有好下场。

大厅里的人等得显然有些心焦,有人围在民警身边问咋回事。民警说上头来电话,可能要推迟半个钟头。也就是说,原来说九点,又要到九点半了。水壶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立起身子,在大厅里来回走着,才到大厅时脸上的喜悦没有了,眉头紧锁,脸色阴沉。他也在想,该不会有啥变故吧?说好的,公安办事应该没事的。不管咋说,还要等到九点半再说。

大厅里的电子表一分一秒地走着,像老犍牛,一步一停,走得太慢太慢。海棠盯着墙上的电子表,盯着它一秒一秒走向九点三十分。

九点二十八分,接待大厅通往接待室的门打开了。大厅里一阵骚动,人们潮水一般涌过去。

“不要急,也不要挤,孩子已经带到,在接待室里。家长可以进去,亲戚朋友先不要进。下面点名,点到那位家长,哪位家长就进去。情绪不要太激动。孩子离开我们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见了你们可能会显得生疏,这个很正常,大家不要太心急,毕竟是孩子嘛,要给他们一点时间,让他们再熟悉熟悉,自然就会融入到家庭之中的。”民警喊道:“蒋小涵家长,请进。刘壮壮家长,请进。刘端午家长,请进!”

早就等候在一边的水壶和海棠同时应声:“到。在这儿哩。”话音落地,俩人就进了接待室的门。进门一看,海棠和水壶都禁不住大吃一惊……

7

走进接待室,海棠和水壶就看见一位女民警抱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娃,跟之前民警叫他们看过的相片儿上的差不多,就是显得黑了、瘦了,跟印象里的端午咋看都对不上号。

“这个女娃就是你们的端午。”女民警说。女娃冷冷地看着海棠。

“端午,端午,我是你妈,我跟你大来接你回去。”海棠伸手去抱端午,端午把脸迈向一边,不理她。

“端午,你不认得我了,我是你大呀,她是你妈,走,跟我们回屋,你爷,你奶,还有你外爷外奶都在屋里等着你哩。”水壶过去接端午,端午“哇”的哭了,还说:“我不叫端午,我叫菊花。我不认得你。”

听了端午的话,海棠和水壶吃惊地对视了一下。海棠忍不住泪水长流。

“端午,都是妈不好,把你弄掉了,跟妈回去,妈一定把这段时间欠你的给你补回来。”海棠哽咽着。

“不急,让孩子适应一下。要不,咱先带孩子出去走走?”女民警说。

“中,中。娃儿这长时间不跟咱们在一起,也不知道遭了多少罪。走,到商店给娃儿买点好吃的好耍的。”水壶说。

在商店里,水壶给端午买了吃的、喝的,还有小玩具,又来到公园,带着端午到儿童游乐场,坐转马,跳蹦床,耍得很开心。渐渐地,端午一见面儿时的生疏渐渐淡化,开始跟海棠、水壶交流互动了。后晌,在端午瞌睡后,民警把端午交给他俩。黄昏时分,他们回到后坡村。

端午的爷、奶,外爷、外奶在屋里等得心焦,生怕再出啥岔子。擦黑儿,看见水壶抱着端午回来,四个老人哭成一疙瘩。水生也跟着抹眼泪。

“老天爷睁眼了,我孙女儿又寻回来了!”水壶他大拽着端午的胳膊,“叫我看看,娃儿黑了也瘦了,咋不像我的端午了?咹?受虐待了?该死的人贩子!老婆子,赶紧给娃儿弄点好吃的。”水壶他大对水壶他妈说。

“我去给娃儿炖几个鸡蛋中不中?”水壶他妈一下像年轻了二十岁。

“妈,咋不中,炖吧,给我闺女增加点儿营养,补补身子。”水壶说。

端午冷眼旁观一群老汉老婆一个个哭得跟泪人儿一样,并不知道他们为啥这样伤心,好像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怯怯地趴在水壶的肩上,面无表情。

夜深下来,端午瞌睡了。一家人围坐在一坨,安安生生坐一会儿,拉拉家常。水壶拿出民警交给他的一张端午的体检报告,说端午由于长时间营养不良,目前患有缺钙、贫血等几种疾病,等她稳定几天,还得领她到县医院进一步检查治疗。他说,这是临走的时候警察同志特意交代的。

“看,给娃看,挖地三尺也要给娃儿看。”海棠说。

“治病要紧,可不敢耽搁。没有钱,我们几个给你凑补。要说也是,自打娃儿弄没开始,你俩不说挣钱了,还一股劲儿往里贴钱,一天到晚东跑西蹿,没过过一天安生光景。这回娃儿寻着了,一心主政给娃儿把病看好,就是板(棺木)跟老衣不做,也要给娃治病。”海棠她大说。

其他仨老人听了,也纷纷点头同意。

“大,妈,钱的事儿你们就甭太操心了。我们俩还年轻,不中就借,以后慢慢还,咋能动你们的养老钱。”水壶说。

“我们这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不是?钱给你俩算借的,以后有了再还不中?”海棠她妈说。

“大,妈,叔,婶儿,你们都甭争了,钱的问题轮不到你们操心,我这个应小大大(小叔叔)的,不是还攒了一点儿钱?说媳妇?等过了年再说,这钱这会儿不使唤,哥,嫂子,你们只管拿去使唤,过年你们有了再还,要是没有也不急,啥时有啥时还我。”水生说。

一家人一直拉呱到三更时分,才各自散去。

睡在床上,海棠紧紧地把端午搂在怀里,生怕她再被抢走。

“叫我搂一会儿。”水壶说。

“不中。我搂。娃儿太可怜了,我要补一补,还要赎赎我的罪孽。”

“既然都寻回来了,你就不要一天到晚的自个折磨自个,你要高兴才是,还要把心思多用在娃儿身上,这才是对娃儿最好的补救。”

“水虎,说实话,自从我把娃儿弄没了,你一点都没有恨过我?”

“起初咋不恨?恨不得狠狠打你一顿。可是看见你比谁都焦急,比谁都难受,成天不吃不喝,坐立不安的样子,我的气也就都消了。你也不是有意把娃给弄没的,要是打你一顿等把娃打回来也中,关键是打你一顿娃儿还是寻不回来。”

“水虎,谢谢你,我嫁给你没错,这辈子值了。”海棠抽回搂着端午的胳膊,翻身搂着身边的水壶。两口子紧紧地抱在一起。

水壶两口子领着端午到县医院做了全面检查,买了些药。医生交代,端午患的是慢性病,不用住院,在家里服药治疗就可以了。立春已经上三年级了。一切安排停当以后,水壶再次南下打工。因为盖了房子,又四处寻找端午,各项花销加在一起,又欠下不少的外债。

到南方后,水壶给海棠打来电话,说他在一家建筑工地工作,有些苦,但工资比进工厂要高一些。海棠问他安全有保障没有。水壶说安全没问题,叫她只管放心。水壶还说,等他挣了钱,他要买一部手机,还要给海棠也买一部,这样,打电话、接电话就不用公用电话了,方便,随时随地都能通话。海棠说,先不急买手机,先还账,等欠账还得差不多了再考虑买手机。水壶说也中,不能欠着饥荒耍阔气。

那一段日子,海棠和水壶就只有一个念想:挣钱,还账。有了目标,不管在屋里还是在外头,小两口都蛮拼的。

8

山,变黄了,变白了,又变绿了。过了谷雨,马上就入夏了。

前段日子,水壶他大、他妈捎书带信儿,把水生从南方叫回来,说是托媒人在邻村给他介绍了一个闺女,名字叫樱桃,百里挑一。

没给水生捎信儿之前,水生他大他妈先打托儿(找借口)过去看过一回。回来,俩老子高兴得嘴儿都合不住,说樱桃跟他嫂子一样,人俊,身板好,贤惠,也能干,屋里一把手,外头一把手。到樱桃邻居家一打听,中专生,还有文化。这点比海棠强。不赖,不赖,真不赖!海棠也装成收山货的,到樱桃屋里侦查了一番,回来后跟俩老子一碰头,情况基本一致。一个字:中!所以就紧赶慢赶,把水生给催回来了。

水生托媒人把樱桃叫出来,在柳笛河边,俩人见了一面。俩年轻人一见钟情,好上了。媒人趁火打铁,接二连三往樱桃屋里跑了两三回,事儿就算初步定了下来。在豫西农村,婚姻大事要三媒六证,还要看家、订婚、行礼。樱桃他大他妈说,只要俩娃儿愿意,咱也甭搞恁复杂,看家、订婚、行礼一脚蹬,排排场场订个婚,双方姑舅姨都到场,叫大家知道知道就是了,娃儿一辈子的大事,就算定下来了。

水生和樱桃的婚姻定下来,已经是农历五月间,离入伏也不远了。农村伏里天不过事儿,太热。经过媒人穿针引线,两家商定,把水生和樱桃的婚事定在农历八月十六,不冷不热。

八月十五一过,樱桃就嫁到后坡老刘家,成了老刘家的新媳妇。水壶没有赶回来,但是他托海棠给兄弟和兄弟媳妇买了一张双人床,还有四件套的床上用品。电话里,水壶给水生说:“按理儿说,结婚是你一辈子的大事,哥该回去,可是,哥的情况你也清楚,所以就不回去了,请你原谅。”

水生说:“哥,咱俩可是亲亲的亲兄弟,还外气啥?你人虽然没回来,可是你也没少花钱,你跟嫂子的情我领了。你负担重,在外头好好干,要注意身体。”

“哥对不住你。”

“好啦,不说啦,挂了!”

结婚俩月,水生就去了南方。樱桃跟公公婆婆在一坨过。

一眨眼又到了腊月。海棠收到水壶一个邮件,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弄开一看,里头是一部手机,手机上头还搁着一封信。海棠展开信纸,一字一句地念起来。

海棠:

你好吧?俩闺女都好吧?我这一走又是一年多了,怪想你的,也想我那俩闺女。前些时候,我应承过你,等外债还得差不多了,就给你买一部手机,人家媳妇早就使唤手机了,你没有。上回说给你买,你不要,我知道你也是想要的,可是你没要,因为屋里负担重,你是个好媳妇,贤惠媳妇。这一年多,咱的外帐也还得差不多了,事先也没给你打招呼,我就先斩后奏,在这儿给你买部手机。这儿的手机比咱那里要便宜不少,给你寄回去,一来算是给你的新年礼物,二来也算是我应承你的事儿没有落空,更是对你这一年多在屋里照看娃儿、操持家务的一点回报。

樱桃嫁到咱老刘家,你要跟她好好团结,不要闹别扭。咱大咱妈慢慢年龄大了,我跟水生都不在屋,你跟樱桃要好好照顾俩老的。你那头咱大咱妈也要多走走,有啥难处,就跟我说,我这半个儿不能不顶事儿。两头的老子都要顾及到。你看,我又瞎操心了,其实这些小事情不用我多嘴,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好。

用新手机有啥不知道的地场,就寻樱桃教你,她知道。好了,不说了,等你学会了使唤手机,就给我打电话,发短信,等你用习惯了,还能跟我视频、QQ聊天。好好学吧。最后,亲你一下!

水虎

2012年2月1日

看到最后一句,海棠忍不住“噗嗤”笑了,好像水虎真的亲了她一下。她下意识地用手摸摸脸,火辣辣的烫,自言自语说:“死鬼,越活越不正经!”

“谁不正经啦,嫂子?”

海棠以为一个人,说话自言自语出了声,碰巧被樱桃听见。海棠吓得一激灵:“唉吆,吓死我啦。你进屋咋没声哩。吓死我了。”海棠捂着心口。

樱桃说:“我一进门,就看见你美美的,像吃了蜂糖。咋啦,我哥来信啦?”

海棠说:“来了。你看,他发神经病,不吭声给我买个铁疙瘩,高科技,我都不会耍。你哥说,叫你教我使唤哩。”

樱桃说:“我哥待你真好,这会儿谁还弄那书来信往的?有了这家伙,他想你了,你想他了,手指头一按,就通了,多美!”

海棠说:“啥你想他想的,我俩都是过来人,不像你跟水生,一天不见就想得慌。”

樱桃说:“你说的可都是实心话?真没想过?”樱桃说着,还拿两只忽闪忽闪的大眼窝扎住海棠看,看得海棠都怪不好意思的。

海棠说:“咋啦?不想,不想,就是不想!一个人清静。”

樱桃说:“嫂子,嘴硬,不想是假的,想才是真的,说不准连做梦都想。不敢说?有啥子不敢说,男人想女人,女人想男人,正常。两口子分开时间长了不想,才不正常。”

海棠说:“说正事儿,教教我咋耍这家伙,拜你为师。”

樱桃说:“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儿!拿来,先从开机、关机、打电话教你,然后再教你发短信、QQ聊天,还有视频哩!”

樱桃按部就班,一一教给海棠。海棠是个聪明人。樱桃在一旁说,海棠亲手操作。简单的,一遍就会。复杂的,两三遍就能掌握。

那天,樱桃还带着海棠到柳笛镇办了手机卡。

学会了使唤手机,海棠心里很激动。他想给水壶打个电话,但她一想,不中,白儿里水虎上班,忙,不能耽搁他的工作。等到黑了,再给他打。

于是,海棠巴望着天快些黑下来。

9

大山里冬天的晚上,随着黑色的大幕慢慢展开,村子里也慢慢宁静下来。立春和端午都睡着了。海棠从枕头底下寻出写有水壶手机号码的小本本,按照樱桃教给她的方法,试着给水壶打电话。等电话拨出去后,海棠的心跳得“咚咚”直响,在这宁静的夜里,她都能听到自个的心跳。她从来没有使唤过手机,也不知道水壶能不能听到她说话。她把手机搁在耳朵边上,用两只手紧紧地按住,生怕手机掉下来一样。手机里传出“嘟——嘟——”的声音,震得海棠的耳朵有些痒痒。她正想把手机拿开,突然里边“嘟嘟”的声音停了,跟着传来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喂,谁呀?说话。”

海棠听电话里的声音不像水壶,说话就有些结咳:“你,你,你是谁?”

“嘿,你打我的电话,咋问我是谁?你给谁打电话,你到底是谁?”对方的口气有些横。

“我,我,我给我男人水虎打电话。”

“咹?你是海棠?我是水虎,我是水虎!你的声音咋一点儿都不像哩?”

“你个死鬼,说话咋恁厉害?都把我吓一跳。我还当打差了,原来真是你个死鬼。”

“我一开始当谁打错了,没想到是你。对不住,对不住。这快就学会了?谁教你的?”

“当然是樱桃了,她实心实意教的我,我就学会了。没使唤过手机,你可不许笑话我啊!”

“笑话?哪能哩,我媳妇最聪明,啥都难不住,一学就会。”

“耍贫嘴。说,想不想我?想不想俩闺女?”

“都快想死我了。闺女哩,跟爸爸说说话。”

“都睡着了。啥时候改叫爸爸了?听不惯。倒是怪洋气的。”

“以后叫娃们甭再给我叫大了,太土,叫爸爸,时髦。”

“才出去几天,看把你能的。可别忘了大山沟里还有你的女人和闺女哩。”

“你看我水虎是那种人不是?就是忘了我大我妈,也不敢忘了你呀!咱大咱妈,还有你大你妈都好吧?”

“你大你妈,我大我妈都好,你只管放心。你说你不是那种人?人都会变,你敢保证你不会?”

“海棠,我水虎给你保证:海枯石烂,永不变心!”

“中了中了,甭贫了。快说说,过年了,厂里放假不放?”半年前,水壶工地工程完工,他又进了厂子。

“厂里接到一批新订单,对方催得紧,过年不放假。不过,谁要回屋过年,也能请假。谁留在厂里,工资加倍。”

“那你就甭回了,在厂里好好干,回来一趟不容易,折腾来折腾去,折腾的都是钱,来来回回把钱都给车轱辘膏油了。”

“海棠,那咱俩可就说定了,过年我就不回了。过年该准备的都准备了?”

“都齐备了,啥都不缺,就缺你。”

“你一个人,屋里外头全都靠你了,可要多惜身子。等再过两年光景好过了,我就回屋跟你在一堆儿,好好照顾你。”

“水虎,只要好好干,那一天一定会来的。你在外头也要多注意身体,该吃吃,该喝喝,该穿穿,可不要太细发了,只要不浪费,该花的钱一定要花。”

“记住了,媳妇。亲你一下!”电话里传来水虎亲海棠的声音。

“你个死鬼,老不正经。中了,不跟你说啦,快去睡觉吧。”

“老婆,再见!”

海棠心想,媳妇就是媳妇,啥老婆不老婆的,难听死了。还再见哩,跟大城市人一样,出去混几天,啥本事都学会了。心是这样想的,可是还是觉着美美的,她还是第一回在手机里跟水壶这样家长里短的拉呱,就好像在自己屋里一样。她想,手机这东西真是好,不见人,几千里、几万里都能跟想说话的人说话,方便,美!

年三十儿黑里,海棠正在煮疙瘩,手机响了。她一看,是水虎的,就接通了。水虎问在做啥?海棠说煮疙瘩,准备吃团圆饭。水虎说,把电话给立春。海棠叫来立春,把电话给她,说你大的电话,快接。立春把手机搁在耳朵上,说,大,你在哪?电话里说,你爸在南方,在工厂里。电话里,水虎又问,你跟你妹妹都穿新衣裳了没有?立春说,穿了,可好看了。电话里说,好好听你妈的话,好好学习,好好照顾你妹子。立春说,我知道了,记住了。那你啥时候回来呀?再过几个月?中,中,叫爸爸?叫不出来。好,好,那就祝爸爸新年快乐。嘻嘻,我给我妈说,你也祝她跟端午新年快乐!妈,给,手机。

海棠端一碗热气腾腾的疙瘩过来,接过手机说,都听见了,端午也要跟你说话。

端午在电话里说,她上一年级了,考试语文99分,数学100分。水壶夸奖闺女学习好,还说,考双百分就奖励。端午说,奖励啥?水壶说,你想要啥?端午说,要一个新书包,或者一个新文具盒。水壶说,要真能考双百分,两样都奖。端午高兴地又蹦又跳。

搁下手机,端午满心的喜悦。不过她还是有些弄不明白。她说,电话里他大叫她以后不要再叫他大了,要改口叫爸爸。立春也说,我大也跟我这么说。俩闺女带着疑问看她妈。海棠说,都怪妈,提前没跟你俩说,你大上回都说叫你俩改叫他爸爸,我忘了给你俩说。从今往后,就不再叫大了,咱也要跟上形势,不能太落后,叫爸爸好听,以后就改过来吧。立春说,在电视里听人家都叫爸爸、妈妈,可好听了,端午,这回咱也能叫爸爸了。俩闺女高兴地手舞足蹈。海棠在一旁看着俩娃儿高兴,她也高兴,就咧着嘴笑,还把俩闺女紧紧地搂在怀里。

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已经开始。喜庆的音乐响起来,欢快的舞蹈跳起来,又到了万家团圆的时候……

10

过了初一是破五,破五一出到十五。年呀月呀都过完了,娃儿们也都开学了。地里的农活不多,海棠就思谋着搞点啥副业,总不能一天到晚守着那一片巴掌大的地,那既饿不着人,也富不了家。就是那一亩来地,脚踢手拨拉就弄好了,不用专门对付。之前在娘家的时候,屋里就有一群羊,一年下来收入还真不少。嫁到老刘家,这里坡地片场不小,放羊肯定能中,她早就看准了,只是前些年不是娃儿小,就是遭灾,后来端午又叫人贩子给拐了,没有安生过一天。这一两年总算是顺兮了,俩娃儿都上了学,水壶在外打工,双方老的身体也还过得去,趁着这段时间,赶紧弄点收入,也减轻一下屋里的负担。

海棠怀里揣着这个想法,就回了一趟娘家,把想喂羊的打算给他大他妈说了。

“要说也中,坡地有,草不愁。羊圈没有,咋弄?”她大说。

“你们看,要是觉着能中,我回去先临时盖个简单的羊圈。”海棠说。

“闺女,喂羊你也不是不知道,刮风下雨都得上坡,爬坡沿岩,翻山驾岭,危险,劳疾人哩。”她妈说。

“妈,在屋的时候,我也放过羊。危险,我注意就是了。劳疾人,不怕,做啥容易?除非啥都不做,那不成了吃闲饭的了?”海棠说。

“既然你想喂羊,我跟你妈也没啥意见,就是有一条,一开始不要喂太多,先给你逮十个小羊娃,再给你一只骚虎和一只母羊,慢慢发展。”她大说。

事情定下来,海棠返身回屋,寻来帮工,脱土坯,拉石头;请来工匠,起跟脚,磊墙,上檩条,钉椽子,苫瓦,再安上栅拉门,一个三十来平方的羊圈盖成了。掐指头一算,从备料到收工,不到一个月。

十只小羊娃加上一公一母两只大羊,算是海棠借娘家的,等羊发展起来,卖了钱,再还娘家。

农历二月间,远山近坡还都是光秃秃的一片。俗话说,羊巴清明牛巴夏。过了清明,羊才能吃上嫩草。一个大晴天,海棠把羊儿撵到村外的荒坡上,羊儿在一块平地上觝头儿、撒欢儿,活像一群爱疯爱闹的小娃儿。疯够了,耍乏了,就四处寻着干黄的草叶叶儿,小嘴儿一下一下的啃着,津津有味儿。俩大羊“咯铮咯铮”啃着干枯的草棵棵,嚼得真香。吃饱了,就立在那里晒暖儿。日头爷儿暖暖的,没有风。骚虎可能是发情了,撵着母羊跑。母羊摆脱不掉骚虎的追缠,只好就范。海棠看到这一幕,脸就不由自主地发烧发烫。她把脸背向一边儿,不去看那些只有牲畜才能做出的不顾羞丑的举动。她的脑子里蹦出了水壶,水壶有时候就像那只公羊,有缠劲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她就像那只母羊,纠缠不过只能就范……

“哎呀,想啥哩!连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儿都想,怪死人了。”海棠捂着脸,从手指缝里看看远处的羊夫妻,它们已经分开,卧在草窝里晒暖儿。远处传来小羊稚嫩的“咩咩”声,而那两只大羊则懒懒地抬抬头,朝小羊的方向张望了一下,就又亲昵地对视着,互相闻着、舔着对方的嘴、脸。

那天,樱桃挺着个大肚子来海棠屋里闲坐,海棠问几个月了?樱桃说快五个月了。海棠说月份儿大了,要勤去医院检查。胎位正不正?胎心音啥样?樱桃说前儿个去过医院了,医生说一切正常。咱妈说叫我多歇息,医生说叫我多活动,到底该听谁的?海棠说,要说都对。为啥说咋说都对?多歇息,是叫你不要做重活,咱妈是怕你把娃儿累掉了。医生说要多活动,那是说不叫你一天到晚老坐在屋里不动弹,那样对胎娃不好,到时候不好生。樱桃说,照你这一说,我还真就透亮了,听她们各说各的,我还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哩。海棠问,手机还能发短信,还能聊天,还能看着对方说话?樱桃说,这些功能都有,咋,你也想给我哥发短信、聊天?海棠说,咋不想?就是不会使唤这些功能。樱桃说,那我这会儿就现场教你。樱桃先教海棠发短信。海棠说她不会用拼音,樱桃就教她用手写。樱桃指导,海棠亲自操作。第一条短信是发给樱桃的。“樱桃,你好。”樱桃的手机收到了海棠的短信。樱桃拿手机给海棠看,还阴阳怪气儿地说,嫂子,你也好?逗得俩人哈哈大笑。那我就给你哥发个短信,就给他说,我开始喂羊了,一共十二只,十个小羊娃,两只大羊,一公一母。你看咋样?樱桃说,那是你们两口子的私事儿,我能管恁宽,你想咋发就咋发。海棠想了想,在手机屏幕上写上:水虎,我才学会发短信,试试。我喂羊了,总共十二只。短信发出几秒钟,海棠就收到水虎的短信:海棠,收到,又有进步了。喂羊苦,多注意身子。有空多联系。海棠说,樱桃,短信真快。樱桃说,比你俩书来信往快多了吧?海棠说,快,真快,那啥时候教我用手机聊天?樱桃说,那得先给你注册一个QQ号,然后才能聊。

海棠缠着樱桃给她注册了QQ号,她暂时还不会使唤。樱桃应承下回来教她。

11

海棠的光景才顺心,跟沟子就又来了叫人不顺心的事儿。其实不顺心的事儿不是这会儿才来的,是在半年前就叫她察觉到了。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海棠的面容又恢复到从前的有红是白,穿着打扮也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身板儿又有了好看的线条。虽然生过俩娃儿,可是前怀蹲着的那两只小兔子还如从前一样活跃,村里村外的男人看见了,不免都想多瞅她几眼。瞅就瞅,看就看吧,随便,反正也少不了咱啥。海棠想。可是,村里有个光棍儿刘五,看她的眼神就跟别的男人不一样,就像一只饥饿的狼看到了一只小羊娃,狠不能一嘴叼过去吃了她。她看见这种眼神就害怕,总是远远地躲着。有时候在村里遇到刘五,海棠就拐进邻居屋里躲一会儿,等刘五过去了,才又往回走。

她下地做活,刘五就有一搭没一搭的、死皮赖脸地缠着海棠要帮忙。海棠不叫他帮,轰他走,他就是不走。没法子,干脆,海棠收工不干了。下回再上地的时候,海棠就叫上樱桃,俩人一起。刘五远远地看着她俩,不敢上仗,兜旋一圈儿走了。盖羊圈那阵儿,海棠寻帮工干活。刘五听说了,风快过去要当帮工。海棠想,这回人多,谅他也不敢胡来,他要来就叫他来,反正谁干都给工钱,就应了。刘五平时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懒蛋。可是那阵儿给海棠当帮工,做活可卖力气了,背石头,拉石头,搬砖,运瓦,啥都抢着做。见水缸里没水了,他还主动去井台上担水。村里人都说,刘五这日头打西边出来了。海棠心里有数,她把刘五当成一般帮工对待,不冷不热。村里明眼人心里也有数,就看海棠咋应付。

那天黑儿里,俩闺女都瞌睡了,海棠还没睡下,就影影糊糊听见后窗户上有响动。海棠赶紧灭了灯,一声不吭。后窗上传来轻轻的敲打声。海棠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心跳加快。一阵敲打声过后,窗户外传来男人的喊叫声,声音不高,但海棠听得却十分清楚:“海棠,是我,刘五,开开门,叫我进屋坐一会儿。”一连喊了好几遍,海棠就是不接声。又过了一会儿,见屋里没人应声,外面敲打的声音更大了,有些发疯的感觉。海棠怕把俩闺女吵醒,就干脆拉着灯,对着窗户外说:“刘五,你快走,不走,我打电话报警了。”刘五说:“甭吓唬人,报警,我还说是你勾引我哩,你只要不嫌丢人,你就报吧。”海棠说:“你甭耍无赖。再不走,我真的报警了。快走!你就不怕水虎回来打断你的腿?”又一阵敲打窗户。海棠拿来门背后靠着的钢钎子,指着刘五说:“再不走,我戳死你!”说着,就把钢钎子猛地往窗户上一戳,吓得刘五骶脑一歪,说:“算你狠,真他妈的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老子走了!”

海棠惊出一身冷汗,赶紧拉了灯,钻进被窝,用被子把骶脑蒙得严严实实,生怕窗户外再有动静。一夜,海棠胡梦颠倒,梦见刘五翻窗户进到她屋里,还强行把她压在身子底下,她拼命挣扎。醒来,满脸满身都是汗。梦里惊醒,她没了瞌睡。直到天明,俩闺女该上学了,她昏昏沉沉,打发俩娃儿去了学校,就反锁了门,在屋里睡大觉。

日头从前窗照到屋里时,她起来了,一摁手机,十点半。她打了两个荷包蛋吃了,急急忙忙赶着羊上坡了。

初夏,坡上到处都是绿生生的,野花开得正欢。羊们在尽情地享受着美食。回想夜儿黑里,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她想说给樱桃,又觉着嫌怪。她更不能叫水壶他大他妈知道,女人的名声最要紧,唾沫星子也能把人淹死。她觉着她能想出办法摆脱掉刘五的纠缠。她准备后晌回去就把卧室挪到二楼。二楼高,刘五够不着,这样,也许他就会死心。

搬到二楼住,俩闺女很不理解,反复问海棠咋回事,放着一楼不住,偏要上二楼,多不方便。海棠说,一楼是方便,可是一楼不安全,夜深人静的时候,你俩睡死了,外头有狼,叫唤可难听,还用爪子挖窗户,吓得我一夜一夜睡不成觉。俩闺女一听有狼,都吓得不得了,纷纷表示就住二楼,只要狼上不来,住多高都中。那一夜,海棠睡在二楼,可是心里还是有些害怕,早早就灭了灯,钻在被窝里支棱着耳朵,远处传来几声狗的叫声,海棠都提心吊胆。就在提心吊胆中,海棠不知不觉不知道啥时候睡着了。这一夜,她睡了个安生觉。天明俩闺女去上学,她精神饱满。送走俩娃儿,她早早地背着干粮,赶着羊上坡了。

一连好几天,海棠黑儿里再没有听见“狼”挖窗户,白儿里也没有再看见那只披着人皮的狼。虽然没有见那只叫她提心吊胆的狼,但她时刻不敢麻痹大意,生怕再叫狼咬了。她想,男人不在屋,就怕外人说闲话,就这,也保不住传不到水壶的耳朵里。

约摸又过了十来天,一直没有再受到纠缠的海棠好像听说刘五外出打工了,这下她心里总算踏实下来。这中间,她还跟着樱桃学会了在手机上用QQ跟水壶聊天。水壶休息的时候,她就在手机上和水壶说话。水壶说他干到年底就不干了,回屋和海棠一起喂羊。由于这段日子海棠时常被刘五骚扰纠缠,她其实真的不想叫水壶再在外地打工了,她需要男人的保护。所以她也赞成水壶早些回来。

一个雨过天晴的早起,海棠跟往常一样把羊群撵到坡上。羊在青青的草地上,活像一疙瘩一疙瘩白生生的棉花,滚过来滚过去,美极了。海棠坐在一棵桦栎树下,一针一针地绣着十字绣,还不时抬起眼看看远处的羊。当她全神贯注地把注意力都集中到十字绣上的时候,她忽然听到身子后头草丛呼呼啦啦响。没等她反应过来,两只很有劲儿的胳膊死死地搂住了她。她吓得尖叫一声,只觉得奶头被掬得生疼生疼,连气儿都喘不过来。

“海棠,我耐烦(喜欢)你,做梦都想你,你把我的魂儿都勾走了。”海棠一听,是刘五,强扭过骶脑,看见一张涨红的脸,嘴上胡子拉扎的。

“刘五,你不准胡来,胡来我就喊叫了!”海棠死命挣脱着。

“你都多长时间不跟男人干那事儿了,来,今儿个我就给你帮帮忙。”说着,就去亲海棠的嘴。海棠拼死把脸扭向一边。

刘五把海棠摁倒在草地上,像饿狼一样去撕拽她的衣裳。海棠一边反抗,一边喊:“救人,救人呀。”一连几声。喊叫声在山谷里回响。

不远处放牛的石头听见叫喊,朝着喊声的方向边跑边喊:“谁呀,咋啦?咹?遇见狼了?”

石头边叫边往那棵大桦栎树跑去。

12

石头的吆喝声吓跑了饿狼一样的刘五。他逃跑时的狼狈相也叫石头看得一清二楚。石头跑到那棵大桦栎树下时,海棠正靠在树上,两只手死死地捂着前胸,短袖上衣已经被撕拽得烂了几个大口子,头发乱得跟才被人揪过的野草一样。

“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海棠惊魂未定,一脸的惊怕,充满了泪的眼窝里射出仇恨、惊憟、怀疑和无助。

“我能咋帮帮你?”石头立在距离海棠三四米的地场不动。

“你对我最好的帮忙就是啥都不知道,不准跟其他人说。”海棠说,声音有些哆嗦。

“这个你放心。我是说眼下,我能帮你啥?”石头说。

“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快走吧,我会自己解决。”海棠说。

石头走了。走的时候还对海棠说:“你是干净的。你一定要想开。”

石头并没有走得太远,他在不远处的小树林里密切注视着那棵大桦栎树下。过了大概半个钟头,挺着大肚子的樱桃出现在树下,好像还给海棠拿来了衣裳。海棠换了衣裳,俩人就坐在树底下,很长时间,好像在说啥,远,石头听不见。

黄昏时候,石头来到刘五屋里。门儿虚掩着,屋里黑洞洞的。听见门响,刘五惊慌中想翻窗户逃跑,他以为是海棠叫人来打他,或者是派出所警察来抓他。白儿里干的事儿,他还有些后怕。

“甭跑。我,石头。”

“石头?你来做啥?”

“做啥?你说做啥?你干的好事,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你,你看见啥啦?”

“装,再装。我给你说,海棠已经报了警,警察说这会儿正在外头出警,腾出手就来抓你。我就是证人。”

“啊?这个死婆娘,还真报警了?”

“谁吓唬你做球哩。”

“那咋弄?石头哥,我这不是一时犯糊涂了嘛,你帮我去给海棠求求情,叫她把案子撤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你说的是真心话?”

“真真儿的真心话。要叫派出所抓了,那可真是丢人打家伙,以后咋在村里混人哩?你去给海棠传个话,我亲自上她门儿说好话,作保证,中不中?”

“那我过去试试,中不中两回事。”说完,石头心想,色狼,中计了!

过了约摸二十来分钟,石头过来对刘五说:“海棠说她不想见你。”

“那咋弄?你给想想法子,哥,我的亲哥!”

“你要真心改正,我倒有个办法可以试试。”

“快说快说,啥法子?”

“我再跑一回腿,问问海棠,叫你给她写一份保证书,如果能中,你愿意不愿意写?”

“写保证书?写保证书……”

“那就算了,这事儿我也管不了。我走了。”

“哎哎,不敢走,不敢走,我写还不中?”

“当真?”

“谁说瞎话打火闪叫雷炸死。”

又过了二十来分钟,石头过来跟刘五说:“海棠一开始不情愿,我给她做了做工作,她才勉强同意。你就写吧,一定要实心实意承认错误,还要保证以后不再犯,要是再犯了,有保证书为证,叫公安局抓走关进黑屋里坐你个三年两年。”

“一定好好写,一定好好写。”

第一遍写好了,石头一看,不中,不深刻,承认错误没有诚心。一连改了三回,石头勉强算通过。签了名,摁了手印儿。临走时,石头还撂下一句话:“这段日子你得出去躲躲,十天半个月可不敢回来,因为派出所已经知道你的事情,万一按法律办事儿再追究,保证书也救不了你。”

当晚,石头寻着樱桃。

“樱桃,白儿里你嫂子的事儿我是亲眼看见的,只有我一人知道,你放心,除了我,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

“我听嫂子说了。她很感激你。”

“感激倒不用了,都是邻居背舍的,遇见难处帮一把,应该。刘五的事儿,我想个法子给办妥了,以后叫你嫂子放心就是了。”石头把刘五写好的保证书交给樱桃,“我就不见你嫂子了,这个你交给她。”石头把他咋样用计逼迫刘五写保证、咋样把刘五吓唬得离家出走从头到脚给樱桃叙说了一遍。听完,樱桃竖起大拇指:“石头大哥,你真中,你就是咱村的诸葛亮!”说完,俩人都哈哈大笑。

樱桃连夜去了一趟海堂屋里。由于白儿里受到惊吓,她的精神还不是很好,睡在床上懒得动弹。樱桃把石头制服刘五的前后经过细细跟海棠学说一遍,还把刘五的保证书交到海棠手上。海棠一改霜打茄子蔫不拉几的样子,一骨碌爬起来,说:“石头真有智谋,一个人把事情就办圆泛了。过后,我可得好好谢谢人家。”樱桃也说:“是得谢谢,看他一天到晚就是个闷葫芦,关键时候还能顶大用哩。”

一个夏天,刘五在村子里没影没踪,都说刘五犯法了,进监狱了。也有人说刘五在广州打工,还说了个外地媳妇。刘五到底去了哪里,在做啥,没有一个知根知底儿的,都是瞎传。

快入秋的时候,母羊下了一窝羊娃儿,三只。生产的时候,樱桃也快生了,好在有婆婆照顾,水生也回来了,海棠可以一心主政地照看她的母羊。看着母羊生娃儿的样子,海棠就想起了她自个。生了两胎,受罪。羊跟人一样,当妈的一样受罪。所以,生产前,海棠特意给母羊做了好吃的,叫她饱饱地吃一顿,好叫它在生娃儿的时候有力气。才出生的小羊娃连立都立不起来,眼窝咯挤(闭着)着,身子光溜溜,明晃晃,到处寻它妈的奶头,你碰着我,我挤到你,憨实,亲。

看着这些才从母羊肚子里拱出来的小羊娃儿,海棠的心里对以后的光景充满了想象和希望。

13

樱桃生产了,是个长小鸡鸡儿的。海棠来产房里看她,拿来了鸡蛋,红糖,还有两套小娃衣裳。娃儿在樱桃身边睡着了。海棠抱起细细看他,小眼儿咯挤得严严的,小脸儿白生生的。海棠说,娃儿额颅头、眉毛、眼窝像樱桃,鼻子、嘴、下巴像水生。樱桃说她看不出来哪儿像谁,才生出来的娃儿像豆芽菜,一天一个样儿,变化快哩。海棠说,你俩的种,咋变还是像你俩。

到卫生院看完了月子婆娘,海棠紧赶慢赶回去放羊。这段时间海棠总算过上了安生的日子,加上母羊又添了小羊娃,从娘家逮回的十只小羊娃也都快长成大羊了,她初步尝到了劳动给她带来的成就感和快乐感。更叫她高兴的是,自从她学会了用QQ聊天以后,放羊的时候,她可以坐在山坡上,拿出手机跟水壶聊天,因为这段时间水壶上夜班,白儿里她俩在网上有说不完的话。水壶给海棠说他在那个南方城市的所见、所闻、所感,说他身边的人和事,说城市里的人是如何如何紧张地生活、拼命地挣钱的。水壶还给海棠说城市里的高楼以及稠密的人流、拥挤的小汽车、丰富多彩的夜生活。海棠给水壶说村里的变化,谁家谁家盖新房子了,谁家谁家娶新媳妇了,谁家谁家老汉、老婆不在了,说俩闺女的进步,说双方老人的身体,说樱桃怀孕、生产。海棠还给水壶说樱桃是怎样教她学习上QQ的,还说她放羊的见闻、经历和感受,有时候还给水壶描绘一番她对以后生活的美好设想。

群山环抱。秋把远山近坡染成五颜六色。大羊和小羊们在吃草、嬉闹,“咩咩”的叫声从这架山传到那架山。山里有回响,羊的叫声就连续不断,像一首没头没尾的歌,美,好听。

海棠坐在一个大石头上,拿着手机,跟水壶聊天。

“樱桃生了,是个男娃儿。”

“啥时候?今儿早起?剖腹产还是顺产?”

“顺产。樱桃可精神了。娃儿可亲了。”

“咱大咱妈、水生都在?”

“都在。就你不在。”

“我在也不能去,哪有伯伯哥去看兄弟媳妇生娃哩?”呲牙大笑。

“你要在,不进去看就是,可以在外头帮帮忙。人家结婚你不在,生娃儿你又不在,回回没有你,你这哥应得可不咋样。”一个羞羞的红脸儿。

“这不是离屋太远嘛,有你,都代表了。”两个竖起的手指头,还摇晃着。

“你是男人,我能代表你?”愤怒。

“我不在屋,你就是当家人。咱的羊娃儿咋样啦?”嬉笑。

“可好啦,奶下来了,一个个挤着去吃奶,可亲了。”

“都是你的功劳。等我回去了,好好酬劳酬劳你。”

“咋酬劳?耍贫嘴有你!”

“你说咋酬劳就咋酬劳。买两套新衣裳?”

“成天上坡放羊,不赶集,不上店,要新衣裳做啥?”

“要是这,化妆品你肯定也用不着。那你要啥?”

“除了买就知道买,两口子过光景,女人就需要那些东西?”

“噢,海棠,我知道了,我这几年欠你的太多了。我要陪你,这就是最好的酬劳对不对?陪你放羊,陪你吃饭,陪你睡觉,中吧?”

“你个死鬼,说着说着就上坡。你回来不陪我睡觉,难道还有啥想法?贼心不死。好了,不跟你个死鬼聊了,羊跑远了,我得去撵。”摇摇手。

“亲你。”玫瑰花。

“净是空头支票。亲我?亲空气!”海棠喃喃说。便起身去撵羊群。

一天,镇里电信所来人,动员农民开通网络,还给优惠。海棠问清楚了,决定往屋里拉根网线。她托人从县城买了一台电脑,电信所来人给她屋里接上网线,她就能在屋里上网了。出了月子的樱桃抱着娃儿来海棠屋里串门儿,海棠就叫她教自己在电脑上上网、聊天。

“樱桃,听说在电脑上聊天,还能看见对方?”

“那叫视频聊天。在手机上也能。”

“咹?视频?他能看见我不能?”

“当然能,双方都能看见。咋?时间长了不见我哥,想了?”

“想了,咋啦,不准想?”

“准想,准想,谁还敢说不准你想你的男人?”

“有这好事儿,那你就教教我吧,有空,我也跟你哥视频视频。”

“会推磨,就会推碾子。你会QQ聊天,再学视频,简单得跟1+1一样。”

樱桃在一旁说,海棠在电脑上操作,先拿樱桃当实验,不要两回就掌握了视频的法子。

“樱桃,你真年轻。我老啦。”

“嫂子可是风韵犹存,你还是咱的村花。”

“现如今的村花是樱桃。不是海棠。”

“嫂子还谦虚。你这年龄的女人最有味儿,男人都耐烦。”

“你是才开的花。我是开败的花。不一样。”

“我是才开的花,你是正开的花,正美哩。”

俩人一个在屋这头,一个在屋那头,通过视频聊上了。正聊在兴头上,樱桃的娃儿醒了,嗷嗷哭着要吃奶。樱桃说不说了,娃醒了。海棠赶紧跑到屋这头,樱桃正在喂娃儿吃奶。

那段日子,海棠一到晌午不上坡,就在电脑上跟水壶视频。可是,要是遇到烧水做饭,水滚了,还要到锅头前忙乎,或是羊圈里有事了,她就得丢下电脑,很不方便。那天,樱桃又来她屋里串门儿。

海棠问:“你说手机也能视频?”

樱桃说:“咋不能?手机跟手机也能视频,就是费流量。”

“那咋弄?”

“你再买个无线路由器装上,问题就解决了。”

几天后,海棠联系到电信工作人员,在屋里又加装了无线路由器,有了wifi信号,不管在灶火间,还是在床上,也不管是在羊圈里,她随时随地都能跟水壶视频,比电脑又方便了不少。

视频,可以让海棠跟水壶天天见面,这样,她就觉着不孤单,就好像水壶随时都在她身旁一样。

海棠感叹:科技就是好,一块铁疙瘩拿在手里,联上网,都能看见对方,还能说话,真是神了!

14

屋里顺兮了,海棠就叫水壶在南方多打了一年的工,到2014年的十一腊月,水壶才从南方回到屋里。

一走进后坡村,几年不在屋的水壶脚底下走的是水泥路,平展展的,再也不用走那坑坑洼洼的砂石路了。远处近处,小洋楼整齐的排列在山脚下,清一色儿的青瓦白墙,村里村外都安装了路灯,村边还建起了垃圾池和公共厕所。一切都变了,变得越来越好了,他想,这就是新农村吧!回到屋里,见到了媳妇海棠,她比他走的时候白了,胖了,好看了,跟大闺女的时候比一样好看,就是有些发福。海棠说,她喂的羊已经发展到快四十只,不到三年功夫,不但还上了娘家的十二只羊,还净挣了万把块钱,这一来一去,总共收入不下三四万块。

这几年,水壶打工,海棠喂羊,俩人拧成一股绳,除过一应开支以外,一年还能存个万儿八千的,海棠把这些钱都存在了当地信用社,总共有四万来块。

海棠领着水壶来到羊圈,大羊小羊咩咩叫唤着,见着主人就一起聚集过来。水壶说海棠你真能干。海棠说不干不中,总不能静等你一个人在外头受罪挣钱养活一大家子人。水壶说他这回回来心里很高兴,不但村子变了,就连人也都变了,特别是海棠,不但变得好看了,还变得越来越有本事了。海棠说你就知道耍贫嘴,我一个女人能有啥本事?水壶说,我媳妇在屋里里外外都有一把刷子,俩闺女养得好,双方大妈照看得好,还自己当上了羊倌儿,这还不叫有本事?海棠说,你就看个人的女人好,从来就没有看别人家的女人好过?水壶说,别人家的女人再好也是别人的,我就觉着我的媳妇是最好的。海棠羞羞地说,你就会哄人。水壶说,这回决定不再外出打工了。海棠说,也中,眼看着你这边咱大咱妈年龄一天一天大了,水生娃儿还小,你回来也好多照顾照顾俩老的。水壶说,你是个贤惠媳妇,孝顺媳妇。你那头咱大咱妈身体咋样?海棠说,暂时还好,没啥大毛病。这边咱大咱妈一个高血压,一个心脏病,都要人照看。前些日子咱妈的心脏病犯了,幸亏往医院送得早,医生说,要再晚十分二十分,咱妈就有危险。住了半月院,心想你离屋远,都没给你说。水壶一惊,那咋不给我说?这会儿咋样?海棠说,住住院,回来将息了一段光景,这段日子好多了。水壶说,哎呀!不是我埋怨你们,这大的事儿,咋不早给我说一声?这会儿交通多方便,要回,坐高铁一天就到屋了。海棠说,咱妈不叫给你说,她说给你说了你一定着急又花钱,所以就没给你说。水壶叫苦连天,妈吔,我的妈,你咋老是心疼我,心疼钱?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那可真要悔死我了。

回到屋里的时候,俩闺女都在学校,屋里就海棠一个人。水壶把海棠紧紧地搂在怀里,在海棠的额颅头上狠狠亲了一口。

水壶说,他决定过了年就在屋里跟海棠一起干,发展核桃、板栗等经济林和养羊,一来可以孝敬孝敬双方老的,二来也该跟海棠团聚团聚了,这一走就是快三年,把她母女仨撂在屋里,可叫海棠受了老罪了。

水壶说:“海棠,嫁到我老刘家叫你受委屈了。”

海棠说:“有啥委屈?不委屈,只要你对我好,我就不委屈。”

水壶说:“我知道你是个开通的女人,我水虎有福气。”

海棠说:“又卖嘴儿不是?哄我高兴?”

水壶说:“实事求是,真心实意,一点都不哄你,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不信你把我的心掏出来看看!”说着就去胸前解扣子。

海棠捏住水壶的手:“不用掏心,我知道,你对我好。”

第二天,水壶带着礼物,先去看望了他大他妈。见到大、妈,水壶“噗通”一声跪在地下:“大,妈,娃子不孝,一出去几年不回来,也没给你们尽孝,今儿个我给你俩磕个头。”说着,骶脑像捣蒜一样,给大、妈磕了几个响头。大、妈赶紧过来拉住水壶。大说:“娃儿呀,都新社会了,咋还磕头,不兴这个。”水壶说:“给大、妈磕头,不是迷信,是孝道,是咱老先人给咱留下的老规矩。”水壶起身,抱着他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妈,娃儿对不住你。听海棠说你前些日子身子骨不好,还住了院,咋就不通知我一声?”妈说:“娃呀,你一家子人,不容易,你妈成天身体都不太好,大小有个病呀灾呀都叫你回来,那你还能干成事儿?”大在一旁说:“水虎呀,你也甭亏心了,听说你这回回来以后就不出去了?那以后我跟你妈还能少得了你照看?我跟你妈以后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还不都是你跟水生的难过(包袱)?”

水壶给大、妈各带回一身新衣裳,还有核桃粉、藕粉等老年营养品。看过了大、妈,水壶又去看了水生一家。小侄子磊磊已经能说会跑了,樱桃教娃儿喊他大伯。磊磊看看没啥反应。水壶拿出给磊磊买的小玩具,说:“乖,大伯给你的,来,叫大伯携携。”樱桃说:“娃儿生下来就没见过他大伯,不认得。磊磊,他是你大伯。叫,叫大伯。”

磊磊怯生生的叫了声“大伯。”

水壶高兴地抱起磊磊亲了两口,说:“咱磊磊长大了可是咱老刘家的顶门杠子!”

樱桃说:“那你那俩闺女就不是顶门杠子啦?重男轻女。”

水壶说:“说是男女都一样,其实女娃儿跟男娃儿比,还是有差距的,这是事实。”

海棠说:“咱就把闺女当成娃儿养,好好供她上学,学上好了,跟男娃没啥不一样的!”

水生和樱桃拍手叫好,都说嫂子说得好。水壶也顺着嘴儿:“我一定好好供她俩上学,叫我那俩闺女长大跟娃儿一样,成为咱老刘家的顶门杠子!”

腊月初五那天,水壶和海棠带着立春、端午,一家四口人去俩闺女她外爷外奶屋里看望俩老人。看着都快跟大人一般高的立春,还有比立春低一个骶脑的端午,俩老人高兴得咧着嘴笑。

饭桌上,水壶代表他全家,邀请老丈人和老丈母娘,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到他屋里聚聚,到时候,双方老人,还有水生一家,大小十一口人吃个团圆饭。海棠他大他妈爽快答应了。那天,老丈人第一回劝女婿多喝了几盅酒。因为高兴,水壶跟老丈人划拳行令,喝得十分尽兴。酒劲儿上来,晕晕乎乎的水壶紧紧拉着老丈人的手说:“大,你就是我的亲大;还有妈,你就是我的亲妈。我要谢谢你俩,你给了我这好的媳妇,我有福气,有福气。我要一辈子对海棠好。”海棠在一旁拉他走,他甩开海棠的手说:“不走,就不走。我要跟咱大咱妈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海棠看水壶有些醉醺醺的样子,就给大、妈解释:“他喝醉了,甭听他胡咧咧,都是醉话。”海棠她大说:“酒后吐真言,水虎说的没有错。他是真心对你好,你也要一辈子对水虎好,不然我跟你妈都不依你。”海棠说:“大,妈,你从小一尺五寸扣掐(养活)大的闺女,你还不相信我?”老两口点点头:相信你。

月牙儿挂在西边的山尖尖上,远处传来几声狗叫。

海棠发落水壶睡下,又跟大、妈拉起了家常。自从出嫁后,她就很少能像今儿个一样,跟大、妈亲近。这个时候,她觉着她身边有男人,有闺女,还有老人,她感到她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女人。

尾声

腊月二十三,农村人过小年。古时候这天家家烙祭灶飥儿,随黑儿烧香、放鞭,摆上祭灶飥,送一家之主——灶王爷上天言好事,等到初一五更回宫降吉祥。现时下这一民间习俗已经演变得越来越简单,最多在天黑放挂鞭而已。

2014年腊月二十三这天后晌,水壶跟海棠把双方大、妈请过来,加上水生一家三口和水壶一家四口,共计十一口人,高高兴兴聚集在一坨,吃一顿团圆饭,喝一场团圆酒。

摆上八仙桌,按辈分依次坐定,水壶跟海棠两口子给双方老人鞠躬行礼,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

礼毕,水壶说:“今儿过小年,正好人都齐全,我把大家请过来坐坐,一来团圆团圆,二来我跟海棠也想表示一下心意。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跟海棠祝长辈们身体结结实实,祝娃儿们平平安安,祝中年人都多挣钱!”话音才落地,接着就是一片响亮的巴掌声。

“大,你是长辈,你也说几句吧。”水虎对他大说。

“我?我就免了吧。叫我说,还是请你岳父说几句,人家是客人嘛!”水壶他大说。

“你说你说,这是在你们老刘家,客随主便,客随主便。”水壶他丈人又把皮球踢给水壶他大。

所有的眼光全部集中到水壶他大身上。水壶他大四下看看,立起身子,咳嗽了一声。

“大家都抬举我,那我就信口开河说几句,要是说的不对,亲家可不要见怪。”水壶他大接着说,“今儿个水虎跟海棠把几家人叫到一坨过个小年,我认为这是我娃水虎和海棠对我们长辈的一点孝心,也是他们兄弟、姊妹之间的一点情谊。现如今他俩的光景好过了,没有忘了双方老哩,没有忘了兄弟姊妹,这个做法好,我赞成。今儿几家人聚在一坨,好好团聚团聚,以后更要团结好,不管谁家有难处,都要尽力而为帮忙,啥叫一家人,这就叫一家人!”

“好!亲家说得好!”海棠她大一声吆喝,压倒了大家的掌声。他接着说,“俩娃子不容易,能有今儿个这光景,大家都为你俩高兴,是不是?”

“是,是。大,咱甭光顾着说话,咱是不是进入今儿个的正题?咱把菜上来,边吃边说,大家说中不中?”海棠说。

立春和端午一听,举双手积极响应,喊着:“上菜,上菜!”

樱桃也说:“就是,你看,娃儿们都等不及了,上菜吧,别把娃儿们给饿着了。”

水壶说:“大、妈,”他用征求的眼光看看双方老人,“那,咱就上菜?”

四个老人几乎同时说:“好吧,那就上吧!”

水壶学着电视里的店小二喊了一嗓子:“来啦——”逗得大家哄堂大笑。樱桃叫立春照看小磊,跟水生、海棠一起进了厨房。先是端上四荤四素八个凉菜,接着是一壶当地烧的粮食酒,在老人面前摆上酒盅。

水壶说:“先叨两口菜,马上我跟海棠给长辈敬酒。”

菜过五味,水壶端起磁碟,磁碟里搁着四个酒盅,海棠手执酒壶,往盅里倒酒。水壶首先来到丈人和丈母娘座前,恭恭敬敬地说:“大、妈,我和海棠先敬你俩一人两盅。自从海棠嫁到我屋里以后,没少叫你俩操心。我多在外少在里,多亏你们帮忙。”

海棠她大她妈立起身。

海棠妈说:“都是一家人,说那外气话做啥?我跟你大照顾你们那不是应该的?还是先敬你大你妈吧。”

水壶说:“还是先敬你俩。你俩是客人。”

海棠她大说:“你妈说得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啥客人主人,都是一家人。”

海棠她妈说:“亲家,那我俩先喝?那中,来,他大,这酒咱喝。”

俩老人连喝两盅。水壶也陪了两盅。水壶又来到他大他妈跟前,给大、妈敬了酒,还顺便对四个老人说了祝福的话,祝他们高高兴兴,健健康康。之后,水壶、水生兄弟互相敬酒,海棠、樱桃也相互敬酒。祝福的话说不完。末了,立春、端午、磊磊也一一给各位长辈敬酒祝福。酒过三巡,热菜八个一一端上。不算大的客厅里热闹非常,亲家跟亲家,夫妻跟夫妻,兄弟跟兄弟,妯娌跟妯娌相互敬酒祝福。

临近黄昏,村里村外响起“砰砰啪啪”的送灶王爷的鞭炮声,水壶家的团圆宴也已经接近尾声。水壶借着酒劲儿打开手机音乐,轻松欢快的《小苹果》的旋律在屋里回响。随着音乐的节拍,立春、端午学着电视里的样子,给大家表演广场舞。小磊看俩姐姐跳得欢实,也跟着学习,因为他并没有两个姐姐熟练,所以老是慢半拍儿。水壶和水生两口子也跟着节奏拍手哼唱。仨娃儿天真夸张的表演,逗得在座的人一个个捂着肚子笑,客厅里歌声、笑声混在一起,像一股热辣的风涌出屋外,一直飘向村里,飘向近水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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