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在离人眼里带着思念的情绪,是寂静的夜里千百个手儿挠心抓肝的焦虑,是忧郁的带着诗的味道。乡愁在我儿时的眼里是父母的情绪,是节日里无法解决馋嘴孩子吃饱问题而发愁的情绪,是采购不到足够过节物资的遗憾。乡村的日子总是劳累、无聊、乏味的,是蹲在墙根下为了明天的生活发愁的情绪。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那时我正是能吃的年纪,平常日子里饭食粗汤寡水,几乎一眼可以看到碗底,一丝荤腥味都会让人口水欲滴。一年里就盼着过年时节那盘豆芽白菜粉条打底,油煎豆腐片上那撑脸面的几大片肥肉。
从腊月二十三开始孩子就会变成跟屁虫,跟在母亲的身后,从卧室到厨房,从厨房到阁楼,从厨房到地窖满世界的乱窜。看着刀刃在案板上飞舞,从刀刃下快速的拽出一块好吃的。母亲会喝骂两声,看着孩子慌不择路的跑远,然后又如同小老鼠一样偷偷溜回来。等待着热油下锅,各种切好的菜蔬随着滋啦声,伴随着铲子和锅沿的交响曲,香气四溢。孔夫子说过:“余音绕梁,三日不知肉味。”对于饿着肚子的我来说,肉味远远比好听的音乐重要的多了去了。被称为除夕夜大餐的春节联欢晚会也没有那顿年夜饭重要。长辈跟那家过,年夜饭就在那家吃,各家的媳妇都将能拿出手的最好食材,最好的手艺贡献出来做几盘露脸的“硬菜”端去长辈面前。妯娌几个有比拼的意思也是为了显摆自家小日子过得蒸蒸日上。我也因此品尝了和家里不一样的,香甜的年味。
初二开始走亲戚,我渴望的不是久未谋面的亲戚,是亲戚家里丰盛的待客饭。家里没有交通工具的年代,走亲戚完全靠步行,等走到的时候已经饥肠辘辘。客人是不好意思去厨房的,就坐在火炕上,耳朵支棱着听厨房响动,口水不知道吞咽了多少回。风箱啪嗒声停止了,我知道饭菜上桌了,我踩着鞋在炕沿边坐着,就等着喊吃饭,走一回亲戚就是年味在记忆里拉长了一截。
我们长大了,父母苍老了,时代进步了,我们的脚步随着生活也踏出了更大的圈。全家已经离开小村庄多年,每逢重大节日和父母回到小村庄。用钥匙将老屋木门上的锁头唤醒,在木门疲惫的吱扭声里走进院子。往日洁净的小院已经落叶满地,台阶下让雨滴敲打出的小水洼里长出了青草,儿时睡过的土坯房窗户上的窗纸,已经让好奇的秋风挨个敲出窥探的窟窿,想必秋风是为了探寻这家人去了哪里,每年一度来访,已经没有了熟悉的身影和气息。灰尘踩着岁月的脚步层层叠叠的在窗户的木格子上停留,蜘蛛也霸道的扯起丝线开始占地盘,我将手指按了上去,拓下一枚清晰的指纹,向怀有好奇心的窥视者宣告——这是属于我的地盘。
隔壁就是一勺一碗将我养育大的厨房,厨房的高度比主屋低了一头。陶制的大水缸还在,宽一米五,长两米的案板也在,五公分厚的案板靠外三分之一处凹了下去,那是母亲在几十年的岁月里用菜刀一刀一刀切出来的,擀面杖一圈又一圈擀出来的。那里积攒了满满的妈妈味,儿行千里回想起来满含口水的滋味。寿星老头额头有一个凹陷下去的窝,是盛放福寿的地方,案板上的凹地,也是妈妈给我们盛放福气的地方,一放就是一辈子,回味的一辈子。
离开老宅的日子越拉越长,人的活动轨迹在老宅里逐渐消失,大自然迅速占据了老宅,喧闹的生命退却了,静寂的生命开始在斑驳的围墙保护下悄悄的繁盛起来。种子和风雨共同作用,将混凝土遮盖的院子顶出一个个缝隙,绿色植物逐年茁壮成长。半边盖的土坯房外墙体已经流出了岁月的斑斑泪痕,屋檐下的燕子窝已经寂寞了好多年,土坯缝隙中的常住户也已经久不到访,只有干枯的苔藓在想念鼠跑雀跳的热闹岁月。荒草清理一次,来年回去时候比去年生长的更加茂盛,在生命一季的回转中,一粒种子变成千百粒,几年后,长成繁茂的野草的森林。密密麻麻硬实的站立着,阻止着你回归的脚步,俨然老屋已经属于它们。
鞭炮也是年味里不可或缺的味道,随着除夕夜走近,我会缠着父母买几挂鞭炮,怕一串鞭炮将炮捻子一点几秒钟放完,为了将噼啪作响喜庆的年味延长,就小心翼翼的将鞭炮拆开来,用婆敬神用的香火点着后拿来崩土地神和灶王爷。
气的婆拿着笤帚满院子的追我:“你这娃,造孽吆,造孽吆。”我跑出院子,婆点一炷香,虔诚的跪下向土地神、灶王爷,满天诸神祷告,让土地神不要怪罪我。
怕别人抢我的炮仗,到晚上睡觉时候也没有想出一个存放炮仗的安全地方,踅摸来踅摸去也就脚底炕席下比较安全。却忘记了炕让婆烧的火热,半夜三更的时候一阵噼里啪啦响,将睡梦中的家人惊醒,我也睡眼惺忪的起来,娘已经揭开了炕席,原来鞭炮炸响了几个。娘恨的将我翻个,屁股朝上,给了几个响亮的锅贴。我顾不得屁股,扑向鞭炮,就怕娘将我心爱之物在气头上丢掉,娘看我像个小疯牛一样,怕我半夜三更的“嚎丧”会吓到邻居,就放过了我和鞭炮。后半夜,我睁大了眼睛不敢入睡,时不时回头看看放置鞭炮的豁口碗。一声鸡叫后我才确定鞭炮是安全的,才迷迷糊糊睡去。
叶落归根的想法和年纪有关,随着父母年迈,对老屋的牵挂越来越重,厨房一角已经塌陷,房顶也出现了窟窿,怕父母伤心,我想动手修缮,谁知道一了解政策,原来老屋宅基地是要收回的。我们的根虽然在那里,村子户口薄上已经没有我们一家的名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老屋和父母一起老去,房顶的窟窿就如同老父脸上出现的老年斑一样如此的明显,我用水滴模糊了双眼,让那窟窿变的朦胧一片,我就可以假装看不见的转身离去。万幸小爸没有将户口迁离小村子,小爸承诺两年后盖房子,看着剪断的乡情才得以延续,那思念的乡愁才有地方萦绕。
两年后,老屋将被推倒,整个院子会焕然一新。属于父母和我们的痕迹将不复存在。从此,我们回到村子也属于外人,不属于这里,面对着陌生的孩子,他们会笑嘻嘻问:“你们找谁?你们是谁?”那时候的我会老泪纵横,我的乡愁已经荡然无存,我惶恐,我没有了根,小村外的地里有几座坟头,那是爷爷奶奶的长眠福地,等我老去的时候,那里也没有我的立足之地。
乡愁,回不去的乡愁,乡愁不只是父母,乡愁更多的是游子对家,对故土那份无法舍弃的深沉的爱。
捧一把黄土在胸口,土坷垃里埋着我厚厚的乡愁。闻闻那缕黄土地的香,那香气里有我缠绵的乡愁。扯一碗长长的裤带面,油泼辣子做浇头,那吸溜吸溜的吃面声里有我割舍不断的乡愁。
我的人虽然离去,可我的根在这里,深藏在老宅的每个土坷垃里。我的心,和着泥水浇灌在斑驳的墙缝里。我的魂灵陪伴着一年四季不断的风雨驻足在老宅的每个角落,每片叶,每片瓦,每个鸟声嘀哩里,就像我们对你的爱,诉说不完的百转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