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邓钊的头像

邓钊

网站用户

小说
201905/15
分享

末路青春连载

自 序

十七年前,那时我才上高中,恰值《三重门》问世。没想到学生也可以写长篇,而且还名利双收。于是我也写,有时逃课有时熬夜,才两个月,竟然就写成了比《三重门》还长的小说,自己都吃惊怎么就下笔如有神了,万卷书才刚刚开始读嘛。然而,终究是匆匆完稿又匆匆付之一炬,只有手指上因长久写字留下的老茧,时时嘲笑我曾经有过那样冒失的举动,仿佛阴魂附体经年不散。十七年来,常看闲书,时不时也写上几个字聊以自慰,但终究随写随丢。虽然一直怀揣作家的梦,心向往之,十七年如一日,但再也鼓不起写长篇的勇气,害怕又如当初那不足月的流产。

在复旦读书时,我曾经向辅导员夸口说,我的小说一发表我就辍学,害得好心的辅导员好一番苦劝,好像我的小说就要发表了似的。有人说,文以载道,我曾经竟然也一度深信不疑。大二时,我突然觉得自己今生都不可能有那种载道的能力了,于是决定再也不写长篇小说,甚至不写任何算是文学的东西。从此辅导员才彻底放了心。至今想来,心里很感谢他。

然而,生活竟是那么令人痛心、惋惜、愤懑,无处藏身,看着一个个自己深爱着的善良的人们鬼迷心窍错失宝贵的灵魂,甚至大义凛然抛弃可贵的性命,从而彻底失去他们原本应当拥有也一直拥有的幸福生活;看着太多的人打着爱的幌子,借着爱的名义,无知无情地摧毁别人美好的人生,不免心中酸楚。我恍然大悟:心的哭泣不需要眼泪,想象则能开出这世间从未有过的美丽花朵。我的心原本已经在哭泣,为什么不放飞我的想象,让它开出这世间从未有过的美丽花朵呢?让载道见鬼去吧,文学不需要载什么道,需要的是给那些孤寂的心灵一丝丝慰藉。或许,我把他们的故事写下来,竟可以使万里挑一的读者获得那么一丝一毫的启示或感悟。这便是我写这本小说的目的。

一旦祭起爱的大旗,父母就可以名正言顺摧毁儿女美好的人生,领导就可以光明正大借机把下属当奴仆,朋友就可以大爱无疆真心送你下地狱,圣人就可以天下为公蹂躏民众于无形。人们,太多的人们,总是借着爱的名义无知无觉无情地摧毁别人美好的人生。真的爱一个人,不是要他成为我们希望他成为的人,而是欣赏他成为他愿意成为的人,无论这个人是我们的子女还是我们的爱人,抑或其他的朋友或听话的下属;无论他成为的人是令我们蒙羞还是使我们骄傲。人生从来都是自己的,无论谁,都没有权力绑架别人的人生。看过太多悲剧,听过太多谎言,如今,我深深痛恨这杆爱的大旗。

很多年前,我和几个好友喝醉酒,在乡间小路上一起踩牛屎,直到把一坨碗口大的牛屎踩得不见踪迹,才开开心心离去。一路不断争论哪个踩的多,仿佛那不是牛屎而是城池,是金牌是荣誉,个中乐趣,非亲历者不可尽知。我当时觉得,这就是生活,人,就是要和志同道合者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退一步,哪怕一起踩牛屎也很好的。然而,酒醒之后,每一想及那次比赛,我就羞赧得无地自容。后来的很多年里,尽管难免高朋满座,我照例喝醉,但再也没有和他们一起踩过牛屎了。尽管,我的确亲见他们一次又一次踩牛屎,扬扬自得。

我唯一的渴望,是这本小说能够为那些真正想要幸福生活的人带去微不足道不足挂齿的帮助。如是,我便知足。


第一章 相识即相思


多少年来,中秋这个古老的佳节,与国庆这个后来居上的新节,好比大城市里的邻居,常常你错过我我错过你,咫尺天涯,好不容易迎面走来,也是邻里相见不相识。这年年初,网上却盛传中秋和国庆这对老邻居要搞联欢。原本已是知识年代,偏偏新话题难觅,好比一边就业难一边用工荒。大家平日的话题,多是明星的家长里短:谁家的狗病了,痛哭于万众之前;谁家的花开了,夸耀于十年之后;有个男星长出了胡须,有个女星竟然也会生孩子。要是能聊车或房,已经异乎众人,飘飘然有神仙貌。这年大家一见面,劈头就说:“今年中秋和国庆又重逢了。”

到了九月,有心人一番归纳后认为,每隔十九年,中秋和国庆就会相遇。大家更兴奋了,好像有心人发现了长生不老的秘诀似的。热议,热议,连偶尔谈论明星丑闻的时间都没有了。其实呢,这些有心人不是太有心,用的是简单枚举法,根本经不起推敲。如今信息时代了,天文地理,风花雪月,时刻从手机屏幕上直往眼睛里蹿,大家不用读书也都是文化人。其实呢,不少人的大脑只是沦为别人思想的跑马场。叔本华要是看见大家这样不把他的叮嘱当回事,估计要学孔夫子唠叨朽木不可雕。通过有心人面红耳赤的相互辩论,呕心沥血的刻苦专研,苦心孤诣的大声疾呼,两节十九年一个轮回终于成为业界的共识了。而实际上,这年的中秋只涵盖在国庆假期里,两节并非同一天。

春熙正是在大家热议两节十九年一个轮回的时候与天勇邂逅的,自从邂逅,春熙彻底变了:原本不会诗,偏偏诗句像债主样常常找上门来,躲过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诸如‘我们都将被爱塑造’,‘心的哭泣不需要眼泪’等等,自己都吓一跳,怎么就这么深刻,思想家怕也不过如此;原本没学过哲学,但那段岁月里,她总觉得万事万物之间相互联系着,轻易就参透了哲学原理;原本不迷信,但思路稍稍一转,相互联系的另一端,总是她和天勇的爱情,竟然觉得老天爷做事也像高手做文章,处处埋下伏笔,把纸张都变成战场上的雷区,读者刚刚打盹,却被地雷惊醒。关于历史,十几年来,春熙从丈夫那里听来的都够写一部《世界通史》了。好家伙,她几乎一夜之间就变成文史哲的通才,从没有信仰到随时看见老天爷到处指手画脚。于是乎,她开始像大家一样蔑视一切教文史哲的和学文史哲的,包括她那学文史哲的丈夫;也看不起出家人了,——如今,她不也算是信教了吗?她就这样轻易被爱重新塑造。

十九年,恰好是春熙和予曦相识相恋结婚生子的时长。春熙觉得老天爷假借两节十九年一个轮回的重逢暗示:因为予曦,自己错过了天勇十九年。春熙不会往相反的方向想:因为天勇,自己要错过予曦十九年,或许竟是一辈子。其实呢,两节这种不够精确的重逢,根本不要十九年,平均也就四五年罢了。而且三年后,两节就会重逢在同一天,再十一年后,又将重逢在同一天,可见,精确重逢的周期也并非十九年。春熙的粗心和武断使她上了无知网民的当,上了老天爷的当,假如老天爷真这么暗示她的话。

这一年,春熙上班的WC专卖店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似乎不打胜仗都要对不起《孙膑兵法》了。双节前,各大商场就大搞促销,推波助澜,大力渲染这十九年一遇的国庆中秋喜相逢,似乎买东西像谈恋爱,错过十九年,青春早不在。各大单位偏偏唱反调,天天打预防针,仿佛每个公职人员受贿的机会都一大把,实际上是告诉大家:又到时候了,准备领东西吧。学校里挤满智囊团,早看穿商人的小算盘,群发信息强调今年过节不收礼。其实多少年来他们都是这样强调的,事实上是反话正说。春城这座边陲城市,不到三年,先后倒下三任市委书记,大家都盼着第四任赶紧倒,心都替他悬着呢。风清气正的新时代原本早已来临,可惜春城地处边陲,似乎中央的指示春风不度玉门关。但已经倒下三任市委书记,又说明春风早度玉门关了。所以这时候春城公家单位及时行乐的做法,实际上只是饮鸩止渴。这是天时。

春城多矮楼,偶有高楼,几乎都在一环外,偏偏圆心处有两幢高楼,半截插在天里头了,好比姚明夫妇同一群幼儿园小朋友打篮球,叫人看了别扭。高楼的顶端有五个醒目大字:“光成大广场。”这便是春城的商业中心了,吃喝玩乐俱全。旁边,几百年来多灾多难的金马坊和碧鸡坊依旧巍然对峙。如今,虽还是春城名胜,但也像对没落贵族,徒有虚名了。若站在光成大广场顶层的落地窗前往下看,这对古老的牌坊简直就像孩子们的牌坊玩具,渺小得令春城人蒙羞。WC专卖店恰好开在光成大广场,算是拥有地利。

至于人和,则是老板有春熙和香花这两把刷子。每当生意萧条,香花就开玩笑:“春熙,快去门口站着,你就是我们店的金字招牌。”有一回,那是大冬天里,她们在广场上卖毛衣,竟然也有几个男顾客脱光了试衣服,把圆鼓鼓的肚皮丢在寒风中,广场上,眼睛却盯着春熙,含满笑意。女顾客也乐得有春熙这样的大美女招待自己,好比有些丑八怪女总裁喜欢带个美女秘书,反复使唤。不过,那些从小三升任正房的年轻女顾客,似乎也知道历史总在不断轮回,人心亘古不变,“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总担心历史的悲剧在自己身上重演,很是防患于未然,只恨自己法力不够,要不真要杀尽天下美人于无形,或是念一道咒语,使丈夫大吃一惊,怎样一夜之间天下全是男人啦?其实啊,这些丈夫大多年岁已高,胖的太胖瘦的太瘦,高的高得离谱矮的矮得可笑,偏偏这些第二任第三任以至第N任妻子们敝帚自珍。

男人大凡有了钱,心也就越活越年轻,古来稀了,也要离婚再娶青春美少女。一般人认为,婚姻经历越多的男人,越会心疼后来的妻子。其实也未必,这就好比生孩子,生到第十个,怕都没感觉了。

这些后任妻子见丈夫向春熙走去,总是声称WC专卖店无好货,拉着改道;待丈夫一皱眉头,赶紧丢开手,如影随形,好比在丈夫身上安了个监控探头;一进店,就仿佛与春熙前世有仇,目光都能杀死人,嘴上挑剔得好比皇后择婿,哪里是买东西。这时,春熙总是知趣退下,香花则笑盈盈迎上来。

香花从头到脚都充满亲和力,更兼天生一种独特优势——矮小。香花很擅长利用这个优势,对谁都微微仰着脸,满面笑容,仿佛面前的人是她的仰慕对象。这些后任妻子往往误以为香花仰慕自己,每问一句都俯视一下,用自己的长处打击别人的短处,得意得好比大国元首接见小国乞丐。优越感的满足往往使她们极力怂恿老公掏钱,乘胜追击,再用老公的挥金如土证明自己忘年一嫁的高瞻远瞩,脸上的得意似乎在告诉香花:“你长成这样,不会有我这种好运气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香花虽屈身当服务员,但也许比这些丈夫还要有钱,在家里,更是个女王呢。

WC专卖店不大,却也是名牌,在春熙口中,全球第一呢。既是门店,自然以零售为主,但逢年过节,总有单位前来团购,多则几百件,少则几十件,人人有份,在奔小康的路上一个也不能掉队,这也算是那些单位助力奔小康吧。每一单生意做成,春熙她们自然借着节日的名义,必定相送礼物。有一回,一位团购顾客竟然索要红包,这倒着实让春熙很为难。春熙同做过律师的予曦生活得久了,仿佛久病成医,竟然觉得这是犯法的了,悄悄与同事男琴商量。男琴说:“你别给我讲法律,不知者不罪,我拿给他就是了。”春熙看到男琴递红包给顾客,赶紧闭上眼,似乎不看就与自己无关。她突然醒悟,规矩这张无形的网,总是束缚了我们的手脚:懂得越少,越自由轻松;懂得太多,那就无可救药了。

节日在即,节礼就要发放,团购顾客已经等不得她们的促销活动,反正掏的是公家的钱,不在乎。悄然间,买东西似乎变成白送,本质上也是白送。她们自然高兴,心心念念那轻如鸿毛的提成,眼瞅着就要打个大胜仗,无愧于孟子对于人和的特别看重,无愧于孙膑对于天时地利人和并重的理论了。

这天下班后,春熙取了衣服,准备换上回家。突然,一位四十来岁的美男横空出世,矗立在她的面前,挡住了整个世界。美男像“小马哥”那样梳着不彻底的大背头,几缕青丝卷曲着,不合群地挂在眉间,一个圆边大墨镜遮住双眼,也叼着一支烟,到底他学小马哥用美元点烟没有,那就无从知道了。春熙的脸唰地绯红,人定在原地,喊声“变”,就变成了哑巴,原来顾客对她使了定身法。她虽然在心里小马哥小马哥喊个不停,但就是无法“出口成章”。那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亲切而害怕的心跳,虽是萍水相逢,却又仿佛亲人般友善,且夹杂着即将永别的伤感。在她三十三年的人生里,竟然从未体味过这样神奇的感觉。

香花见春熙和顾客大眼瞪小眼,赶紧过来救驾。顾客已随香花去了,可春熙依旧瞪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目光跟着顾客漫步,脚却仿佛生了根,挪不动。手里的衣服抖着,似乎盼主人立即换上它,帮主人争口气。

这年头,精明的顾客往往不相信售货员,但说来也怪,这天香花竟然弹无虚发,以致怀疑遇上傻子。傻子却也懂得扫码支付,香花谎称商场不接受,要他微信转给她,她代劳。傻子用余光瞟春熙,却见她依旧站在原地向自己行注目礼,便迎着她的目光走过去。简直是怪了,她的目光瞬间变成金灿灿的霞光,仿佛她的眼睛是初升的太阳。她看到他浑身金光闪闪,神仙样飘然而至,心里很紧张。他却慢慢取下墨镜,挂在领口,冷淡地说:“你加我微信吧,我好把钱转给你。”

“她加你也一样——也行,只是——只是——”春熙口吃着说, “我下班了。”不知怎的,“我下班了”四个字却说得很顺溜,音高、气足,可是这令她更加不满。自然,她不满意自己口吃,但相对于口吃,最后那似乎理直气壮的四个字,更泄露了她的心事。她要是原本口吃也就罢了,偏偏又是长于交际的,可是,恰逢时来运转之际,表现却如此之差,真是茶壶煮饺子——有货倒不出来,她不能不骂自己不争气的嘴。

“下班了!”他像领导逮到早退的员工似的,一脸严肃,似乎不准她下班。

她慌忙说:“没事,你等等。”她本要立即去柜台包里取手机加他的微信,但就在这时,他的眼珠竟然顽皮地从眼眶里跑出来,趴在她的脸上玩。她觉得脸痒痒的,却不敢动,担心那眼珠掉在地上摔碎,可是又惦记着取手机,两难的境地迫使她心跳脸红。她赶紧把手腕上的衣服堵在胸口壮胆,似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了。他冲她晃了晃手机,她莞尔一笑,赶紧取手机去了。

“要不你过些天来买吧,我们做活动打折。”春熙边加微信边说。她本要在“打折”两字上加重语气强调,临时又担心他误解为贪小便宜的暗示,“打折”也就变成了肮脏的字眼,她说到时声音降低了很多,脸也红了。当然,她并非心疼他多出几个钱。这几个钱,她帮他出都无所谓。在她,向来情谊值千金,钱贱而情贵,贪生并不畏死,贪财并不爱钱。这个世上,很少有她这种女人了。她期望他做活动时再来,好担心再也见不到他。

“你真是个好心人,能为顾客着想,现在这种人太少了!”

“你们是上帝嘛,为你们着想也就是为我们自己着想啊。”她看着他微微笑着,想,上帝也没有你帅。——好像上帝应该完美,长得丑就不配做上帝似的。

“说得太板扎了,至理名言至理名言,为别人着想就是为自己着想。不是绝顶聪明的人,说不出这么有哲理的话。”

她听他操外省口音说夜郎方言,好不亲切,说:“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只是你这样表扬我,我很开心。”她似乎怕他不信,笑得很灿烂。

“那做活动时你通知我,我先走了。”

她没想到离别这么快就来,慌忙说:“好的,慢走,欢迎你常来看——”“我”字到了嘴边,她才意识到,赶紧往回吞。然而并不顺遂,这个“我”突然变成鱼刺,卡在喉咙里了。她不得不捏脖子,手腕处的衣服顺势滑到手拐处,还好,依然挡在他们的心之间。

“脖子不舒服吗?”

她慌忙松开捂住脖子的手,朝他挥一挥,百般妩媚,说:“没有,谢谢你。”衣服掉到地上,她意识到心的防线被突破,好害怕好害怕,想弯腰捡衣服,不料他的眼珠又顽皮地趴在她的脸上玩,她担心摔碎了那对珍珠——珍贵的眼珠。

“真没事吧?”

她有些羞涩地低下头说:“真没事,谢谢你的关心。”

他捡起衣服递给她。她慌忙抬头,先接过他的满目深情,才边接衣服边说:“你这样我怎么好意思呢。”这么一说,越发不好意思,又低下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春熙,再见。”

她大吃一惊,没想到他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又仿佛自己的名字不配从他的口中冒出来,见他转身,慌忙说:“欢迎你常来。”

“春熙姐,怎么回事?煮熟的鸭子都被你弄飞了。”男琴心疼提成。

“我用性命担保,他一定会来买的。”春熙的声音实在太大了,引得顾客诧异地回过头来。她竟然满面春风抬起手,情急之下,抬起的还是那只拿着衣服的手。衣服滑落,赶紧抓,没抓牢,又抓了一把。她本想朝他挥手的,因衣服闹事,只得不自觉地停在半空,而后顺势捂住喉咙,仿佛那根无中生有的鱼刺又戳了她一下。不知是好是坏,衣服竟然又挡在他们的心之间了。顾客冲她微笑,尽管相距百步之遥,那微笑却变成丘比特的箭,射中了她的心,也算是爱情里的“百步穿杨”了。香花用手捂住嘴,笑声却从指缝间飘散。顾客立即快步逃走了。

“担保你个头,我看你是昏了头了。”香花不以为然。

“好奇怪,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香花说时戳一下春熙胸前的工作牌,“这里不是就写着江春熙吗?”

春熙好一番失落,不过又为人家只呼其名而不呼其姓感到亲切和自豪。

“春熙姐,活动期间提成低很多呢。”男琴还在惦记提成。

“我不想要这提成,行吗?”那时春熙正懊悔抬错手,更不该捂喉咙。既然抬起来,就该潇洒地挥一挥——如果她挥了,衣服肯定又掉地上,显然也不潇洒——耳边回荡起香花咯咯的笑声,她有些生气了。

香花说:“行行行,别生气。”

男琴也劝:“何必为一个外人伤了和气。”

“外人?”春熙自豪地说,“从此以后,即使发哥(周润发),我也不愿多看一眼。”

男琴说:“发哥已经是个老鬼,没意思了。”

香花说:“发哥不是在屏幕上,就是纸做的,骂他他不理,这是真人,掐一爪会跳,哪里比得。”

原本男琴一向以貌取人,不过这天她笑春熙以貌取人。春熙回嘴说:“孔子还以貌取人呢,不以貌取人的,那是傻子。”春熙把丈夫的这句玩笑当真理,说给男琴。生活就是这么搞笑,常把别人的玩笑当真理,而把真理当玩笑。

男琴见过春熙的丈夫,真好一个武大郎再世,恨不得以此证明春熙是傻子。同时又纳闷:既然春熙主张以貌取人,为什么又嫁给丑八怪呢?男琴便武断春熙嫁的不是人,而是予曦毕业的名校和到手的铁饭碗。可是,她立即想到春熙嫁给予曦时,予曦还没有大学毕业,自然更没有铁饭碗。她本想武断春熙能够推断出这些未来,然而,她又想起春熙和予曦初恋时彼此都才上初二,那时候,可是难以推断出这些未来的。于是,她只能武断春熙当初太年轻不懂事上了当,这些年肠子都悔青了吧,如今遇见美男,自然要为自己打算打算了。她想起自己的婚姻,觉得自己和春熙都是鲜花插了牛粪,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当晚,春熙独自躺在床上,追忆白天邂逅的尴尬,微笑却浮上脸来。他的外表美令她很满意,要是心灵也这样美那就太好了。她盼他是个表里如一的美男,好担心他有一颗丑陋的心灵,辜负了美貌。不久后,她终于获悉,这个美男远非发哥可比,既是成吉思汗的后裔(放在以前就是王子,搞不好是元朝的皇帝,可惜生不逢时),又是自强不息的追梦歌手(歌声胜过腾格尔,可惜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还是新时代中国的卢梭(母亲难产,父亲逃亡,十岁就“沦落风尘”,却在社会这所大学里学得一身好本领,可惜还没写《忏悔录》)。起初她很担心饮食习惯不同,可是相处久了,便发现,这个成吉思汗的后裔,饮食和服饰都跟大家一样,已经被彻底汉化了。她相信,这一定是他十一二岁就四处闯荡江湖,吃百家饭的缘故,立即又觉得吃百家饭有乞讨的意思,很对不起他。她很高兴,看来将来共同生活不会有饮食上的不便。

春熙把邂逅的每个细节都温习了,突然又担心自己的表现使他误以为自己是放荡的女人,决心今后努力克制,以便在他的心里留下个完美形象,即使今生再不相见。因此,虽然她屡次准备与他微聊,但终究克制着,蓄势待发。

促销活动开始那天,春熙一直盼着他来,又希望他不要来,自己好微信提醒他,算是立功。果然,他没有来。晚上才关了店门,春熙就觉得和他联系的理由充足得好比九八年长江里的特大洪水,已经漫上大堤,边下楼边写微信:“亲爱的顾客你好,我是光成大广场WC专卖店的春熙。前些天我们见过,分别时你还叫过我的名字呢,但你一定不记得我了。”是的,他一定不记得我了。她沮丧得好比钟子期忘掉俞伯牙,叹口气,继续写道:“我们这些天在做活动,请你百忙之中务必抽空过来看看好吗?我真诚地期待你的大驾光临。”

发出前,春熙反复斟酌,只恨才疏学浅,很后悔当初没有好好读书,颇有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感慨,又庆幸这些年跟着丈夫学到不少东西。说来也怪,读书时她连唐宋八大家都记不住,甚至以为八大山人就是他们八位的另一个名号,婚后却博闻强记,把予曦知道的典故和名句几乎学到手,直骂当初的老师不懂教学方式方法。她想起“推敲”的典故,觉得贾岛真幸运,骑个烂毛驴疯子样摇头晃脑推敲诗句,误闯了高官韩愈的仪仗队非但没有坐牢杀头,而且得到韩愈点拨,一字千金。她恨不得把信息发给丈夫,请丈夫推敲推敲。因为予曦爱悄悄舞文弄墨,暗地里常以才子自居。不过他的才藏之太深,非得伯乐掘地三尺不可。细说起来,他像五柳先生那样好读书不求甚解,灵感来时也会写上几笔自娱自乐。可惜他的灵感不如五柳先生,好比例假不正常的女人,时来时不来,多寡不均,不好用来著书立说。多少年来,她喜欢听他掉书袋子,读他灵感偶来的几笔涂鸦。不过这天她幡然悔悟,觉得自己就是把文化看得太重,才上了他掉书袋的当,而他那几笔涂鸦,也只配糊弄短见缺识的她了。

待要下公交车时,她才终于定稿,还是一字不易发出。她把手机攥在手里,隔一会又看看,反复推敲,等待回复,心情好比才高八斗的作者向名刊投稿。

到家也没有心思洗漱,只拿着手机等着、等着,手都软了,还是没回。她来到穿衣镜前,揽镜自顾,无意中诗兴大发,随口吟了句:“旧日芳华,那一年我十八。”她立即找来纸笔写下,待要把整首写出来时,才发觉江女才尽,无以为继。她沮丧地仰望天花板,为刚才藐视李清照而不好意思。

她拉开卧室的窗帘,只见一株红杏,纤细的枝条伸出围墙,没有果子,叶子也只剩一半,像个半老徐娘。它原本硕果累累,可惜还没红透,门卫就嗖嗖几竹竿打光了,省得孩子们在树底下闹。在春城,树要深秋才落叶,这株红杏,落叶还早,可是门卫的竹竿比秋风更急,打果子时已扫去一半叶子。今夜,它木然地站在空阔的院子里,未老先衰,春熙看着,很担心它来春不再开花,枯萎在这座四季如春的城市。

不远处,一家KTV闪着霓虹灯,那霓虹灯像个打鼾的壮汉,停顿长得叫人着急,总担心一口气上不来死去。时不时飘来几句老男人沙哑的歌声,春熙听着,想起小品里“别人唱歌要钱,你唱歌要命”的话,微微一笑。这时候,她又坚信,这株红杏春天还会开花,孩子们还会来,仰面等待花瓣飘落。一入夏,果子开始变红,孩子们胆大的爬到树上,胆小的拿来撑衣杆,顽皮的拿着玩具手枪,目标都是那还未熟透的果子。再之后,自然就是门卫气冲冲扛着那根长竹竿走来,唰唰唰,青红的果子掉了一地。有的孩子还想捡拾,门卫一声吼,都散了。然后门卫把所有果子扫到撮箕里,倒进垃圾箱。其实,来年春天,门卫就请予曦砍去了那些伸到围墙外的纤细的枝丫。予曦紧握砍刀,唰唰唰地砍,仿佛和那些枝丫有仇。

夜已经很深了,顾客还是没有回。春熙有些后悔、担忧和痛苦了,好比走后门的张九皋被走后门的王维后来居上夺走状元,恨不得要玉真公主陪睡谢罪。他一定以为我是个放荡的女人,在勾引他,她想,唉,不该给他发微信的,至少应当少写几句,更不该把“我们”略为“我”,一字之差,虽可理解为一时疏忽,但他会看出我的用意的,无论如何不该用“亲爱的”,用“尊敬的”就很好,万万不该提到他叫过我的名字。

一连数日,促销活动的效果好得很,富人也不再计较穷人没素质,不用政府唠叨,心甘情愿与穷人为伍,一字排开长蛇阵,等着占商人的大便宜。男琴笔走龙蛇开单,只恨腾不出手额手相庆,光是跺跺脚,因为工资可以过万了。一位年轻男人见男琴跺脚,搓搓手,微笑着说,天还是冷了(其实春城的九月,倒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光,热得人的心里不免滋生爱情的细菌)。说时故意哆嗦一下,逗得男琴哈哈大笑。男琴笑过,又埋头开单,心想又一个真人版发哥,有意思。一不小心少写了一个零,当晚对账时才发现,立即打了电话。但这位占了便宜的顾客竟然很相信男琴的办事能力,一再坚持男琴绝不会错,恨得男琴咬牙切齿。好惨好惨,她得为这样一个陌生人当牛做马好些天了。她想起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老话,结合自身经历,暗暗告诫自己今后要当心,顺便提醒春熙说:“美男有毒,你要当心那个发哥。”

“你以为哪个都像你,见到美男就神魂颠倒。”

男琴打春熙一拳,警告说:“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你一定会死得很惨,到时别怪我没提醒你。”男琴原本头脑简单,偏偏这句话就像真理一样经得起岁月的检验,可惜春熙没有放在心上。后来春熙回忆起男琴的这句警告,泪就往下流,觉得再普通的人,都有可能一语道破真理,可惜人们没有能力分辨哪句是真理,哪句是胡说。

春熙很烦这些长队,很烦很烦,恨不得拿他们出气。促销活动的最后一天下午,她烦得心里好比一潭死水,再不会有一点涟漪。她恨“发哥”的出现,原本心给他一石激起千层浪,但他竟然从此黄鹤一去不复返。

傍晚,一个身影闪进来。天啦,他来了,他来了。她真想扑到他的怀里,擂他胸口几拳;又想彻底冷漠他,让香花和男琴招呼他去。但她还是忍不住开口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你不来我可惨了。”她满脸温情脉脉,满嘴玩笑口吻,心里却想,你要不来,我这一生不知该怎么牵挂你啊。

“怎么惨了?”

“我跟同事们打赌你一定会来。你不来,她们肯定不饶我。”春熙解释着,脸上依然挂着温情的笑容。

“是吗?”顾客冷淡中带着质疑,拒人于千里之外。

春熙立即怅然若失,继而痛苦万分,忙争着取货以排解痛苦,不料一错再错,“连中三元”。香花看不过,帮着取来。顾客坐在沙发上,旁若无人抽烟。不愧是寒冷地方来的,一脸的冷淡抵得上春城有史以来的冬天。春熙用自己的员工卡悄悄给他做了内购价,心想,这一生,我能为他做的,仅仅就是这件容易事了。容易得令她反感,她真心希望这件事难得像李白遇到的蜀道——难于上青天。

事后男琴打趣说春熙爱上那个美男了,嚷着要讨喜糖吃。香花玩笑说即使她老公来买她也不会给他做员工内购价,因为那样做没有提成,简直就是吃里扒外。原本同事关系一般不好,偏偏她们仨形同闺蜜。

男琴也不知自己的祖先从何年何月开始就当农民了,唯一的资本就是一身好长相,总觉得自己的身份很对不起自己的美貌,拼命花钱,常对自己的美貌说:“我已经这样对不起你,不能更对不起你了。”香花生长在春城的一环边,家里的住房像小政府,月入房租数万,又好读书,似乎博古通今,春熙、男琴永远想不明白的事,香花一点就通了。所以在春熙、男琴眼中,香花简直好比公主加贤达,愿意同她俩交往,简直就是与民同乐。她俩讲起香花时,似乎也沾了公主、贤达的光,身价倍增了。而香花呢,能与两大美女相交,似乎自己长相的不足业已得到弥补,也是美人一个了。男琴对香花是颇有意见的,总觉得香花那样的家境,要自己这身美貌才配得上,直叹天意弄人,更加有愧于自己的美貌,也就更加拼命花钱了。当她杨白劳似的躲债时,她把自己乱花钱的责任都归咎于富有的香花,好比强奸犯向法官辩解:“我有什么罪?谁叫她长得好。”

春熙的长处还因为有个毕业于名校的丈夫。香花和男琴虽然想尽办法看不起予曦,但这种看不起更多是为了证明自己比名牌大学生还牛,从根本上说,其实是很看得起。她们甚至渴望予曦更有才,若是高材生,那自己不是更牛了吗?

香花从不以家富而自豪,只为自己能独立思考而自豪。她还很小的时候,就听读大学的表哥说,人的大脑不能给别人跑马,从此她就开始独立思考了。不久前,她就发过这样一条朋友圈:“为了教育孩子,最近读了《朱子家训》。突然发现,一切大道理都是狗屎,臭不可闻。圣贤们不知道,道理都是死的,死沉沉的,而人是活的,活生生的。让活生生的人去将就死沉沉的道理,就是居心把活人变成死人。这简直就是杀人啦,原本该偿命,偏偏我们把这些杀人犯请进神殿,接受万民的顶礼膜拜。可怕啊,生活;可怕啊,圣贤!”春熙看了吃惊不小,没想到香花独立思考的能力这么出类拔萃,简直就是当代诸葛亮,忙拿给予曦看。予曦却说:“‘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也辍行’,香花这种人,已经是粪土之墙,你少和她来往。”春熙很生气,倒不是为朋友抱不平,只是丈夫打击了她的智商,她也就暗以丈夫妒贤嫉能而自慰。她不愿和丈夫争论,丈夫在人前木讷寡言,在她面前却口若悬河,她也历来都觉得丈夫说的对。这天她自知辩不过,没来由再让自己输一场,自找不快。

在香花、男琴眼中,予曦曾经就是个小流氓,死缠烂打,害得春熙这个大美女不学无术,只得嫁给他;他担心配不上春熙,死命读书,竟然阴差阳错考上名牌大学;但他终究是个书呆子,名校毕业却四处碰壁,还好老家有土地,才当上农民呢,春熙跟着他吃了多少苦啊;后来交了狗屎运,一路考试,连升三级,竟然考到省里来了;但他终究是个胆小鬼,当镇长时,也不乘机捞一把,只晓得给春熙送饭,怕挨骂;他这坨牛屎,一心想滋润好春熙这朵鲜花,好叫它开得美艳动人,殊不知,开得美艳动人了,隔壁老王就要掠人之美,傻傻傻。

她俩见过予曦一面,当时就一致认为予曦是个丑八怪、书呆子,但是否胆小鬼,两人分歧很大,找春熙求证,只挨了几句骂。既然春熙回避,还骂了她俩,她俩也就武断予曦是个胆小鬼,背地里常替春熙惋惜,好像自己是相面高手,见过一面就能看透人心。待同春熙交往得久了,香花朦朦胧胧觉得予曦像《巴黎圣母院》里那个敲钟人。看这部电影时,香花才开始读中专,心这块沃土还未长满转基因言情作物,所以记忆尤深。后来她转战言情小说,很多次想打倒心中那个敲钟人,但敲钟人像个不倒翁,总是打不倒。

有一天,春熙讲丈夫在大会上同厅长吵架,很是吓了男琴一跳。没想到这小子看着老实巴交,竟然还有这样的胆量,到底贼心难改,一日为流氓,终生是流氓。男琴不再认为予曦是个胆小鬼,只是更加坚信是个地地道道的书呆子了。

那是机构改革时,开会征求意见那天,予曦满会场找座位都不见,便在最外一圈坐了。人家却请他坐到中央去,他才发现自己的席位牌正好放在厅长对面,厅长两旁坐的是几位副职,自己两旁坐的是资历老的处长们,一般处长则坐在第二圈。没想到自己享受这么尊贵的待遇,他笑了笑。

大家逐个发言,都在感谢厅长高瞻远瞩的机构改革方案,似乎此方案一出,太平盛世就来,不感恩简直就是乱臣贼子了。予曦却越听越害怕,事关重大,大家怎么可以这样敷衍塞责。他恨不得提前发言纠正,以引领后来人。着急地等着,手不停地抖,他一会儿握紧,一会儿松开。总算轮到他了,便颤抖着说:“我坚决拥护中央和省里的改革。对待一切国家大事,都不应自私到从个人利益出发,而应站在人民的立场上。但是,对一切不符合中央和省里的做法,我都将一如既往坚决反对。因为,正是这种反对,彰显了拥护的决心和勇气。”接着就指出,厅里的方案与上级规定相悖,只是些写在纸上的谎话,本质上就是一言堂。最后,他激动地说:“我讨厌谎言,讨厌一言堂,我恳请执行上级规定。”气氛立即尴尬起来,厅长的脸色很难看,同事们的脸色也很难看。

厅长逐个叫副职点评,个个摇头,厅长的目光便停留在最后一个副职脸上,那人就开口说:“曾国藩死前为自己写的墓志铭是:‘不信书,信运气;公之言,告万世。’是的,做官靠运气,做人靠人心;做官是一时,做人是一辈子。与大家共勉。”厅长靠在椅背上,摆出长久地洗耳恭听的姿态,不料人家停住了。厅长以为一时忘词,还在等着。“我说完了。”那人又加上一句。厅长见副职都不给力,杀鸡也得用牛刀了,批评说,年轻人要对得起那几文工资,不想干就滚蛋;年轻人要有道德,个别人嘛,在家里怕是父母他都要骂。厅长含沙射影得越来越具体,他终于忍无可忍,示意有话要说。得到批准后,他调侃说:“吾日三问吾手,汝对得起这几文工资吗?我的手总是说,对得起的对得起的。然而,我依旧怀疑他像个别人一样,是个满嘴谎言的大骗子。我这一生,只知道尊重人,衣冠禽兽,我只恨自己无能撕去他的衣服,押了游街示众。”后来厅里的方案到底被省里否决了,看来大领导还是不好忽悠。传言厅长另起炉灶的做法还招致大领导一通好骂,和厅长下属的感恩天差地别。如此看来,我们绝不能听下属的话,而要听上级的话,因为站在高处才敢讲真话。

予曦似乎一夜之间变成了瘟神,同事们都躲着他了,食堂吃饭,再没有人和他同桌,中间还要空上几张桌子。他看着敬而远之的同事们,心想,他们倒都变成杜慎卿了,而我却变了女人,他们这些杜慎卿隔了这么远也能闻到我这个女人的臭味吧。半路相遇,同事也要绕道,恨不得不同他生活在这片蓝天下。这时候,他常常想起十七年前得罪仁校长后,同学们躲着自己的情景。回想起当初的那份孤独和痛苦,他深深同情十七年前的自己。而今,他早已拜读过“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的诗句。他们也配是美人?他哈哈笑起来。

原本,弱者的反抗往往蕴含着正义的诉求,可是,人们总是愿意附庸强者,指责弱者的反抗。因为这样,一方面掩盖了自己不敢反抗的懦弱,另一方面还表示了自己的强悍,顺便还可以得到强者的庇护。因此,弱者的反抗往往沦为一种滑稽,一种妄为,一种傻行。没有一颗大心脏的人,他的反抗,必将毁掉他的一生。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人甘愿逆来顺受。

一早,香花欣喜若狂地打来电话说:“你猜我今天遇到谁了?”

“白马王子?你那朝思暮想的白马王子终于姗姗来迟?”春熙彻底变了,原本,她一向把婚姻看得太神圣,从来不拿自己的婚姻开玩笑也不拿别人的婚姻开玩笑。

“跟你说正经的,别这样顽皮好不好。”

“我知道你等了很多年了,真不容易,赶紧离婚。”

“唉,你呀,你变了,变成了风流女郎。不过正好,你的梦中情人已经来到你的窗前。”

“胡说。”

“真的,你今后天天都见得着发哥了。”

“发哥?真的?什么情况?快告诉我。”

“偏不告诉你。”

“香花。”春熙深情地叫,声音里的情谊可以装一火车皮。

“你声音真肉麻,我这就告诉你。他在我们斜对面开了一家毛衣店,我刚才遇到他。”

“有没有搞错,天下哪会这么小?别逗我了。”

“千真万确,不信你下午上班时亲自瞧。”

“听你这么说像是真的了。”春熙悬着的心似乎瞬间落地生根,眼瞅着就要开花,就要结果。

挂断电话,春熙蹲下来抱住女儿,头伏在女儿怀里,忙又放开手,看看女儿,又抱住,头又伏在怀里去了,吓得女儿不敢动。她捉住女儿娇小的肩头,一双泪眼凝视女儿。曦熙正在吃蒸红薯,吓得差点梗住,机械地给妈妈擦眼泪,问:“妈妈,怎么了?”因含了一大口红薯,仿佛加了变声器,变成了老太婆的声音。

春熙温柔地摸摸女儿的脸,笑笑说:“妈妈这是高兴的。”

“什么天大的好事啊?妈妈又是哭又是笑的,快告诉我好消息。”曦熙边伸长脖子吞红薯边好奇地说。

春熙回答不了女儿的问话,拿出长辈的架子说:“告诉你你也不懂,长大了你自然明白。”

“大人们真怪,高兴了还流泪,有天在图书馆爸爸也高兴得抱住我流泪。”女儿说着走到沙发上坐下,继续吃蒸红薯。

女儿的话把她带入往事中。那天,她正在做饭等去图书馆看书的老公和女儿。一回来,予曦鞋也来不及换,走进厨房冲她傻笑。她逗他:“中大奖了?”他一脸得意:“比中大奖还好。”

原来予曦以为女儿走马观花,当天拿了一本同样的书和女儿面对面坐着看,暗中较劲。他全神贯注,哗哗往下扫,却记不住,只得重看,压力更大了,恨自己没有一目十行的能力。他听着女儿此起彼伏的翻书声,急得不行,仿佛优等生高考结束前监考老师一遍又一遍播报剩余时间,而试卷竟然白茫茫剩了一大片。他原本不敢分心,目不斜视,但女儿的翻书声锱铢积累,他听着觉得快要有一本书厚了,既好奇又不安。抬头悄悄瞟,只见女儿的眼珠左右移动,又往下移,就那么动几下眼珠,又开始翻页了。他静静地瞟了女儿很久,才想起自己只看了一小半,而女儿竟然已经看了一大半了,赶紧埋头看,心里后悔耽搁了不少时间。他也学女儿不断移动眼珠,可是哪里记得住,越学越生气,差点就拍了桌子,质问女儿是看书还是翻书。他久久不能平静,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但依然不忘做匀速运动,隔一会翻一页,心想这速度我应该有。

女儿把书合上,轻声说看完了,语气里饱含胜利者的喜悦,得意地看着他微笑。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啪地一掌拍在桌子上,用力太大,手辣乎乎的,也顾不上。因为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原本集毕生精力于神奇漫画之中,突然迅雷般的一声巨响把她拖回这个冷酷无情的世界——原本满满的一杯刨冰她只喝了一口,如今说没了就没了——她哭着嚷:“我的刨冰没了,我的刨冰没了。”他赶紧低声道歉,声明赔偿两杯,见仍是哭,又加了一杯。女孩止住哭声,睁了一双泪眼,似乎要看清三杯刨冰是否真能到手。这时,她那一直在走廊里打电话的母亲快步走来,拉了她往外走。她见刨冰吃不到了,又扯开嗓子哭。他追上去,再次声明立即给孩子买来。孩子说,你说要给我买三杯的。做母亲的被女儿的贪小便宜激怒,却把怒气发泄在他的身上,厉声说:“你这人真是,要教训孩子也得分分场合,这是图书馆,不是你的家。”他这才意识到大意了,一回头,只见所有人都盯着他,仿佛他是一只怪兽,鹤立鸡群也不会使如今见多识广的鸡爸爸鸡妈妈鸡崽崽如此大惊小怪。他被那女人数落,已经一肚子气,现在见大家都责备他,更是火冒三丈,归根结底,都是女儿害他当众出丑被人笑话。

他生气地拉了女儿出来,厉声问:“你每个字都看了?”就像审小偷。女儿看着他严厉的神情,刚才的扬扬得意烟消云散,泪水哗哗滚下来。她后悔了,那一刻,八岁的她突然意识到不该击败父亲,以致父亲恼羞成怒。他的火气平了些,才觉得语气重了,开始心疼女儿,赶紧连哄带骗。女儿到底年小,经他一哄一骗,早把刚才的幡然悔悟抛诸脑后,忍住泪,给他致命一击:“你不信我讲给你听。”他嘴上说相信女儿,心里却催促:“你讲啊你讲啊,我倒要听听你能讲出个一五一十来不。”女儿讲起书中的故事,倒吓了他一跳,心想,她怎么就知道我想要她讲呢?他听着听着,眼里噙满泪水,蹲下来紧紧抱住女儿说:“曦熙,你真是个天才啊。”

曦熙感觉到爸爸的眼泪流在自己脸上,慌忙说:“爸爸,你怎么哭了?”

“爸爸高兴,爸爸高兴。”他双手扶住女儿的肩头,笑起来,泪水却又滚下来了。女儿用小手背替他擦眼泪。

春熙深情地端详女儿,女儿还在吃蒸红薯。她总觉得女儿将来必定是个大文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心想,好可爱的女儿啊,遗传了我们的精华,长得像我,聪明像她爸。朋友们常说曦熙长得不像予曦,这时予曦总是一本正经地说:“我一直特别担心她长得像我,那样既对不起她,又对不起春熙,分明是我这个憋足的雕刻家糟蹋了春熙这块美玉。看,我这额头上的皱纹;看,我这瘦胳膊瘦腿。真可以说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了。”一次春熙担心女儿将来矮小,予曦却调侃说:“矮小好,更容易著作等身,长得跟姚明样,得多写好些年。”这天春熙回想起来,才发现予曦自相矛盾,很感慨自己当初当局者迷。可是,她依旧很愧疚,心想,老公待我实在太好,我这样真对不起他。但她立即说服了自己,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和他不过就见了两次面。愧疚没有了,相反,她很开心,开心得生活的世界突然消失了,天底下只剩一个自己,青春靓丽,花前月下。许多画面在她的脑际浮现,像看爱情片似的。突然听到女儿叫妈妈,她吓了一跳,天,竟然有个女儿,已经是个母亲了。她见女儿恰好吃完早点,便说:“走吧,我送你去上学。”

春熙送了女儿,刚往家走,却听到一个声音骂:“错了错了,你不是要去上班的商场吗?”她明明晓得是自己心里发出的声音,却还是举目四顾,好像怀疑是万能的老天爷派来使者提醒她。她赶紧掉头往商场赶,途中差点撞倒一位老人,挨了几句诅咒。

一会到了,发现她们店的斜对面新开了一家毛衣店。原来敌人的司令部居然近在眼前,怎么之前竟然没有注意到?她很是责怪自己当初的大意,就仿佛一个在风雨飘摇的老宅里度过一生的穷人,忍受过父母和妻子病危无钱医治最终辞世的痛苦,狠心将唯一的女儿卖给了地主黄世仁做了童养媳,垂垂老矣,弥留之际,竟然不经意间发现老宅地基之下,埋满了整箱整箱的黄金。

“发哥”当时正好在毛衣店,背向着她。这很好,脸她是没脸见的,倒是这背影,给了她肆意玷污的机会。她站在不远处,默默地瞻仰着这原本平凡的背影,心怦怦跳,脸绯红,一股暖流从心间直泻而下。她顺着这暖流泛舟,不一会就进入了一个梦幻的世界,远胜过桃花源。在那个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不分白天黑夜,载歌载舞,恋爱结婚生子的诸多情景在脑际一一闪过。她甚至看到弥留之际的他拉着她的手,他的手冰冷得冻住她的心,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慢慢滚下来,她却怎么也挤不出一滴眼泪。他死了,她也死了。

原本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多在面孔,背影大同小异,没有瞻仰的价值,当年她读朱自清的《背影》,也没有被打动,这天却被这个几乎陌生的背影打动了。艺术要打动人心,需得人心先有生活的经验。要是她重读《背影》,必定想起此刻的感受,泪流满面。

过了好一会,春熙才意识到是在上班的商场里,万一被其他同事看见呢。她掉头往电梯走,却始终不想回家,仿佛家是围满高墙的监狱,她是狱警有通行证,可以自由进出,但那个心上的人啦,不犯罪就没有机会进来。她走进店里,和同事说说笑笑,等着下午上班。期间“发哥”几次看向她们店的方向,她就特别盼望他看见自己,故意站起来走动,又不便直接走到店门口。他的头却又转了方向。后来他走了,她走出店来,只见不远处的电梯吞没了他。而她的心门,也随着电梯门的闭合而闭合,把他永远关在里面。

从此以后,在她,光成大广场变成了人间天堂。上班,就像是在天堂里游戏。有时她突发奇想,觉得那些反对办公室恋情的领导都是傻子。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