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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志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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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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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子一地红

单位大院有两棵桂花树,俱为丹桂,树高冠大,形如擎炬,相对植立于进门大道两侧,一看就很有气象。每年农历八九月间,约好一样齐刷刷开花,满院馥香,风过一地落红,塞满嗅觉和视觉,让人舍不得挪步。

七年前,因事业单位改革,我原工作的单位富余人员分流,有多个单位可选择。原单位人多矛盾多,那次分流,对一些想调出去的人不失为一次机会。当时也有几个单位希望我去,因人过中年,只想做个散淡之人,打算老死原地。后来一领导说,还有一个单位你可考虑,新成立的一家景区管理机构,单位离县城二十公里,环境很好,你应该可以接受。于是在那个五月,我过去看了看,一进大门,第一眼便看见这两棵桂花树,彼时虽未到开花的季节,但其枝繁叶茂,树冠如球,勃勃生机的样子,让我一下就有了恋爱般的感觉。那个领导应该是懂我的,这也算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一种默契吧。当时我虽没有言语,但三天后,我就到现在的单位报了到。

中国民间,自古对桂花情有独钟,庭前院后,总会要植上几株桂树,寓富贵人家,连月宫嫦娥的家,也得帮着植上一棵。似若换成另外一棵其它品种的树,就不足以表达人间的相思,那么,苏东坡也就不会有感觉在远离家园的异乡,邀风对月,执杯问天,吟诵出“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样苍凉又柔情的千古文章了。

陶渊明喜菊,周敦颐爱莲,白居易痴桃,王安石钟梅,皆为文坛佳话。而桂花入诗入文,数量气度都不逊以上。李白、王维、朱熹等古代名家均有咏桂名篇佳句,若论最喜欢桂花的,当推“千古第一才女”的词人李清照,有《鹧鸪天.桂花》一词为证: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你看,桂花在易安居士眼中才是“花中第一流”,甚至在桂花面前,梅花会生出嫉妒之意,菊花也会羞愧不如。

但我对桂花的欢喜,并不源于这些风雅的诗词歌赋,童年时代的印记,才是我衷爱桂花的根源。


爷爷出生乱世,自幼父母早逝,旧社会给地主家当过长工,放过排拉过纤,一个人孤零零在战火、瘟疫、自然灾害中长大,甚至婚后也没有生得一个子嗣,后来才过继了我的父亲。解放前,爷爷借居在一个破败的寺庙栖身,解放后才分得以前地主家的一间偏屋和几亩薄田,算是有了家业。但即便这样,他也从来不曾想到会有一天自己能住上自己修的新房。八十年代初期,在外工作的父亲和爷爷商量,决定修新房子,年过花甲的爷爷终于实现了住上自己修的新房子愿望。新屋子落成后,爷爷就绣花一样,不时从山上觅得一些如香樟、红椿、喜树等树苗回来种在房子四周。春天赶集时,总也会背一捆柑橘、柚子、水蜜桃的树苗回来种上。爷爷过去没有一所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也就只能将一些人生梦想积压在不为人知的心底。当这个看似木讷的老人终于有了自己的新家,或许唯有这种在房子周围种树种花的形式,才能表达他由衷的欢愉。而其中,我记得最清楚的,是老人家种桂花树的情形。

那天周六,读半天书,我散学回到家,看见爷爷正在新房子北厢房前挖坑,一脑门子汗。我问爷爷又准备栽什么树,他笑呵呵的说让我猜,我一顿乱猜,大都说的是水果树,爷爷却卖了个关子,说明天你就知道了。第二天清早,爷爷把我喊起床,让我跟他一起去后山。我跟在推着鸡公车爷爷身后,走在露水湿脚的山路上,心里充满好奇,一路问东问西。走了好一段,爷爷带我拐上了一个没有了路的山坡,终于在一棵一人多高的树前停了下来。我一看,这不是一棵桂花树吗?爷爷说这棵桂花树可不同,你看这树形,是不是像一把撑开的伞,最重要的是,这棵桂花树开的是红花,香得很,我找了几年才找到这么一棵桂花树。那时我看到别人家前的桂花都是黄色的,红色的我还真没见过。爷爷取下鸡公车上的锄头和铁锹,忙活了老大半天,才把这棵树挖出来。我帮着爷爷把树抬到车上,心里喜滋滋的,上坡给爷爷拉车时都显得格外有劲。几个月后的秋天,爷爷栽在屋前这棵桂花树就开花了,真的是红色的花,那时还不知道这种桂花树叫丹桂,虽然花还不是很多,但依然惹得一些乡邻过来,在议论纷纷中欣赏那棵开红花的桂树。

爷爷屋前屋后栽种了很多树,但似乎对这棵最上心,不允许我们在树上打钉子,也不能在树干上系绳子。这棵树也在他的精心培管下,一年一个样,长势很快。每年春季,这棵桂花树的整个树冠都会均匀抽出一尺多长的红褐色新枝新叶,像一头染发。那时中国已走在改革开放的路上,很多新潮的女性开始染发,春天的桂花树,也似是赶了潮流,添了强劲的活力。初夏时分,新枝新叶返绿停止生长,爷爷就会搭着木梯,给桂花树修剪树形,我和弟弟戏说那是爷爷在给桂花树剃头。树长得太快,不几年爷爷搭着梯子就不能给它剃头了,但它始终按着爷爷最先设计“发型”生长,五六年就齐了屋顶高。椭圆球形的巨大树冠,在夏天将屋前遮出一大片阴凉之地,爷爷坐在树荫下,叭嗒叭嗒抽着烟袋,树下清凉的阴影,庇荫着日渐衰老的爷爷毕生对于家的理解。每年中秋节前后,桂花开放,细密的花粒就粘满了所有的枝条,一枝枝,一簇簇,香远四溢。爷爷站在树下,任花粒雪花纷飞般落满肩头,他抚着花白的胡须,笑得脸上的沟沟壑壑里,全是溢出来的满足和幸福。

几年后,爷爷在一个桂花开放的季节里去世,这棵桂花树成了老人家留给我们这个家庭最好的礼物。此后多年,我们都在一年一度桂花开放季的清香里讲着爷爷的故事。慢慢地,我参加工作,然后结婚生子。我的儿子,我的侄女,也在这棵桂花树下长大,读书,再走向远方。而我的父母,在这棵桂花树下,也在日渐老去。这棵桂花树,记忆着一个家庭四代人的生命密码。爷爷去世二十多年后,我的老家那块划入县工业园规划区被拆迁,一个做活立木生意的树贩子看中了我家那棵桂花树,问我母亲要多少钱。母亲说,我不要你的钱,但你要给这棵树找一个好的人家。挖树那天,树贩子找来一部巨大的吊车,当长长的吊臂把这棵桂花树轻轻松松提起来吊在半空时,远远观看的我,眼前的世界突然一片模糊。

幸运的是,我当兵的经历也和桂花树有所关联。

十八岁那年,我掷笔从军,部队在山水甲天下的广西桂林。桂林嘛,自然是一个桂花树成林的城市,而我们部队营区,每一条道路两边确也都是成行成列的桂花树,棵棵高大葳蕤。每年国庆节前后,桂花开放,香溢军营每个角落。年轻而浪漫的战士,总也禁不住诱惑,折一枝插在搪瓷口缸中,置于宿舍一角,清纯的花香顿时洋溢在整个小房。

那时,我们连队食堂前就是一排桂花树,战士们都习惯蹲在树下吃饭,饭后再喝一碗“涮锅汤”。这排桂花树中,其中有一棵与众不同的丹桂,我最喜欢蹲在那棵树下吃饭,桂花开放的季节,总会有几颗浅红的花粒掉入碗中浮于汤面,我称之“桂花汤”,呡一口,咂巴几下,似真加了某种神奇调味佐料般香美。桂花开放的季节里,年轻的战士给亲朋或者女友写信时,总会在信封中夹上几颗盛开着的桂花粒,我们美其名曰“桂花信”。当时我们郑重地寄出那一封封香牵千里的桂花信时,心中的情感也如一阵风过后的花骨朵,悠悠扬扬。

今年八月份,我们战友入伍三十年周年聚会选择重回桂林。来到三十年前挥洒青春和汗水的部队驻地,大家感慨万分,当年少年郞,今日半百归。原来的部队早已不知调防何处,甚至连改编后部队番号也无从知晓,老营房已基本拆除,但让我们足以欣慰的是,当年那些见证我们青春的满营桂花树还在,它们没有像我们一样在三十年的风雨中老去,反而更加葱茏蓬勃。它们依然整齐笔挺生长在营区道路的两侧,好像一直列队等着我们的回来。

我来到当年连队饭堂前那排桂花树下,饭堂早已夷为平地,但这排桂花树仍然是当年挺拔站立的姿势,那棵丹桂显得尤为精神。我在那棵丹桂下蹲了下来,遥想那几年蹲在这棵树下喝“桂花汤”的情景,它一定是还记得我的。当年曾在树下一起打闹的来自五湖四海的战友们,多年不见,不知道他们回到家乡后,是否也会像我一样,如此怀念着一棵桂花树。

五年前,我有幸被录取到毛泽东文学院,参加湖南省第十八期中青年作家班的学习。文学是我学生时代以来一直的追求和梦想,但因当年无缘大学,没有系统的专业学习,创作一直无法突破,因此我特别珍惜那次学习机会。

入院学习是国庆节后,报到那天,当我一脚踏进毛泽东文学院的大门,就有一阵幽幽的清香入鼻入心——哦,桂花!我的精神为之一振,于是循香觅树,很快就在文学院报告大厅的楼后小花园找到一棵丹桂,顿时就有了一种家的感觉。彼时正是花开季,浅红的小花骨朵簇拥成一小团一小团的,紧紧抱着根根枝条,浓淡相宜的花香恰到好处,像药引一样催开着的我文学之梦。

在毛泽东文学院学习二十多天,那阵桂花香每天都会透过敞开的玻璃窗飘入教室,弥漫四角,滋养着我们一众文学追梦者的每一根神经和每一个细胞。在那股桂花的暗香里,我如饥似渴的学习,认真聆听每一个老师的课,如花朵的绽放一样拓开自己原本固封的思维,完全感觉不到已然四十多岁的年龄。毕业后几年,我将学之所得转化为创作动力,写了一些突破自己之前创作瓶颈的作品,还加入了中国作协。现在想来,那些文学创作的动力,那些追梦路上的激情,竟然是不经意里,一树桂花带给我的内生力量。

还有一棵桂花树,我必须郑重的记下来。因为有了这棵树,我感觉我的生命才具有完整性。

我的祖籍在湘东茶陵,大革命时期,我血脉上的爷爷三兄弟都参加过井岗山革命根据地游击队,爷爷为躲避反动派追剿,被迫逃离家乡,最终流落到湘北临澧安家,而他的哥哥被抓杀害,弟弟不知所终。当年爷爷的去世很突然,而且正值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特殊阶段,没有给儿女留下太多关于老家的具体情况,因此茶陵寻亲一直是父亲兄姊几个的心愿。退休后,父亲和叔叔数次到茶陵寻找亲人,2010年终于寻亲成功。一年后的深秋,我陪着父亲第一次踏上茶陵那片红色的土地。

完成在茶陵的所有行程任务后,返程那天,父亲带我到祖祠拜谒,刚一下车,我就闻到了一股再熟悉不过的桂花香,心里不由一阵悸然。于是我发现,在离祖祠边墙不到一丈的地方,长着一棵至少有五米高的丹桂,虽然彼时已过盛花期,一地落红已枯暗,但残香依然。随行的茶陵亲人说,我爷爷当年的老家就在这棵桂花树生长的地方,那时是就着老祖祠的一堵边墙,搭的三间偏房遮风挡雨。上世纪八十年代,老祖祠坍塌被拆,那几间老房子失去依附,也就消匿无迹了。我问这棵桂花树什么时候谁种的,亲人们都说不知道,应该是风吹来的一棵桂花籽,然后自然就有了这棵桂花树吧。父亲接了话——有不有可能是先辈怕我们回茶陵后找不到家,故意长了这棵桂花树作个标记。我朝父亲竖了根大拇指——有道理!

不知不觉,我来到现在工作的单位已有七年多。七年的寒来暑往,我在这几棵桂花树的注视中上班下班,坐在树下思考,和它们说话,面对它们毫不掩饰地释放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尽管它们默然不语。我在这里兢兢业业工作,这棵丹桂树无疑给了我莫大的精神慰藉,每年桂花开放的季节,我总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这或许是我命中注定就应该有的一种心理暗示。这两棵桂花树,隐隐里总让我有种身心上由内到外的安然、愉悦和情绪稳定,甚至常常会有某种莫名其妙的感动。每每我靠在窗台,这两棵桂花树就会成为我不由自主的视线所系,四季如是。

某一刻,我突然检索自己的生命轨迹,猛地发现,我的心里其实一直都长着一棵桂花树。茶陵祖祠边的那棵桂花树,是我血脉基因的原乡;童年少年时代爷爷种在老屋前的那棵桂花树,是我生命起源的故乡;三十年前军营里的那棵桂花树,是我第二故乡的标志;四年前毛泽东文学院内的那棵桂花树,是我文学的梦想家园;而今天单位院中的这棵桂花树,是成就我社会价值的工作之家。这五棵桂花树的生长之地,都是值得我倾心付出的家,也是我情感和意愿上甘心回归的地方。

上苍的安排,命运的注脚,我生命的几十年,居然一直都在和一棵桂花树纠缠不休,这到底是一种偶然,还是一种必然?就在我如此遐思的时候,植在心里的那棵桂花树倏忽间就开了花,一阵风过,香溢心头,落红满地。(本文发表在2024年《天津文学》杂志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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