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一场滂沱大雨中与永州相遇,应该再合适不过。自然的永州,地处江南湘粤桂三省结合部山区,本就风雨多过阳光。而历史的永州,自舜帝始,也是一场风雨连一场风雨,至今未有停歇。一众文友,透过千年的灯影,夜观雨打潇水,看到的满是雾蒙蒙的久远故事,以及湿漉漉的千古文章。
高铁从长沙到永州,不过两个小时。你感觉不到,这个城市在历史长河中,曾是当政者流放贬官的一个偏远凶险之所。一千二百多年前的唐永贞元年,三十三岁的柳宗元带着六十七岁的母亲,从长安谪贬到永州,一路用了两个多月时间,千山万水,九死一生。
好在,飞机高铁作为现代化交通工具,只负责将你送达某点。而真正的抵达,是肉身与灵魂的契合。山水是一种灵魂,而灵魂是有生命的,生命的存续,需要节奏实现。地球潮涨潮落是一种节奏,朝代更换轮替也是一种节奏。诗词歌赋需要韵律节奏流传,人类生命需要脉搏节奏延续。而每一方山水,在风雨气候和人文历史的沁染之下,也会形成独有节奏。这种节奏更顽固,不会随着人的意志和时代改变,哪怕千年万年,哪怕沧海桑田。
在永州几天,我就能切身感受到这方山水固有而独特的节奏,比其它地方更缓,更沉,却又更加厚重劲道,力透时光,如一坛上了年头的甘酿。
二
出柳子庙十余步,就是柳宗元笔下的愚溪。在柳宗元到永州之前,愚溪本叫冉溪。柳宗元来永州后,喜欢上了冉溪的幽邃宁静,于是常在溪边踯躅游历,后来还在溪旁结庐而居。他将自己的被贬归于愚钝,遂将“冉溪”改名为“愚溪”,同时把愚溪和附近的丘、泉、沟、池、岛、亭、堂,都冠上“愚”字,叫做“八愚”。他认为自己同愚溪一样“其流甚下,不可以灌溉;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也。”意思是于世人贡献不大,称之为愚。但愚溪之水清莹透澈,虽愚却可洗心。可是,柳宗元所冠这“八愚”,难道不是在为包括自己和刘禹锡在内的“八司马”之事而鸣不平吗?由此可见,此“愚”其实是大智若愚。
几场大雨后的愚溪,水如鼎沸,色似浑汤,全没有柳子笔下的清幽别致,可能是太多人来此叨扰,愚溪发了脾气吧。柳宗元《柳州八记》中,四记皆出愚溪,可想愚溪在他的永州十年生活中有多重要,他在《溪居》一文中写道:“穿池可以渔,种黍可以酒,甘终为永州民。”如此看来,愚溪只能属于柳宗元,而柳宗元只能属于永州。
我们倒不管愚溪乐意与否,一众人还是七嘴八舌沿溪蚁行。行百十余米,便见竖有一牌,上书“钴鉧潭遗址”,因愚溪涨水,潭已没入溪底,当然不见柳宗元《钴鉧潭记》中“其颠委势峻,荡击益暴”之意境。继续沿溪行百余米,见一立石,上刻“西小丘”三字,这便是《永州八记》第二记《钴鉧潭西小丘记》所著之地了。环顾四周,不知丘在何处,溪水都快漫涨没路了,“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之景当然也就无法寻迹。再行三十余米,又有一写着“至小丘西小石潭记”字样的立牌,原来中学课本《小石潭记》就出于此。暴涨的溪水将岸边一大片“篁竹”都淹了大半截,我们也就无法“伐竹取道,下见小潭”,“如鸣佩环”的水声只能在回想当年课堂的背诵声中体味,而“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也只能在脑海中臆想成一副油画。一众采风文友在齐诵最为熟悉的《小石潭记》中,每个人的心里便住进了一个悠哉游哉的柳宗元。
公元805年秋,柳宗元积极参与的永贞革新失败后,被新继位的唐宪宗贬为邵州刺史,在携母赴任途中,又被加贬为永州司马。刺史尚为实职,而司马不过是个虚职,而且永州相比邵州,不只更为偏远贫瘠,更是虎狼之地,贬士甚少有全身而回者。柳宗元到永州后,因无实职工作,又是谪贬之身,连房子都没有,只能与母亲兄弟们一起暂居龙兴寺。半年后,柳母因舟车劳顿,伤了元气,加上不适永州潮热气候而去世。这对柳宗元打击巨大,从此寄情山水,托志文章。
因为闲,所以慢。在永州,司马柳宗元终于可以把一切都慢了下来。他把脚步慢了下来。他在永州的山水之间行走,遍访士子野夫,由着性子喝酒聊天,把发现永州的每一处风景,都要揉碎掰裂了写下来,以至于他存世五百四十多篇诗文,其中有三百一十七篇都是在永州十年间所著。他慢到了把一条愚溪,切成一小截一小截的赏玩,在不过方寸之地,留下了被视为中国山水散文开端的《永州八记》,而其中四记之地,距离不过百十多步。他把目光慢了下来。不再像在京城为官时目如鹰隼,眼观六路。他不需在繁忙的公务中衔枚疾走,也不必在庙堂的虚假里迎来送往。他只要永州这块方寸之地,在星空下盘坐,在山石上酣卧,在流水边冥想,在晨曦中踌躇,在夕阳里独饮。他把思想也慢了下来。他把脑袋中原来所有朴素的想法慢慢梳理,慢慢成形,慢慢输出,办学布道,把自己慢成了集哲学、政治、历史、文学之大成者,慢成了开中国山水散文写作一代文风先河者,慢成了千年景仰世代传颂的唐宋八大家之一。
一千二百多年后的今天,当行色匆匆一脸倦容的我,终于可以在潇湘之源的永州柳子祠仰望柳宗元时,竟然发现自己的胆气是如此之虚,目距是如此之短,甚至都不敢与在柳子庙正殿的柳公塑像对视。是啊,虽然此次的我,也是假以作家之名来到永州,但平日的自己,却浮沉于虚名功利,奔波于人情世故,少了读书之静,没了治学之谨,更失了心性之定,说话似是而非,做事半途而废,为文浅尝辄止。柳公那两道穿越千年的炯炯目光,一下子就洞穿了我的胆怯和心虚。
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在道县濂溪书院,我的目光掠过一片映日莲叶,看到了一个叫周敦颐的俊朗少年,孤独的端坐在一个穿山洞中,读书习文,静思苦想,慢慢的,一种全新的哲学思维在脑袋中孵出雏形。而奠定了他理学思想基础的那副太极图,也像一团云朵,慢慢升腾幻化,在我的眼前不断变化着不同的形状。一千多年后的今天,不只是他的《爱莲说》《通说》等文章仍在传诵,最重要的是他人道合一的哲学思想、以诚为本的廉政思维,仍然被很多人奉为经世致用、为人处世的指导之源。
是的,有一些慢,是可至千年,亦可达万世的。
三
在江永上甘棠村的月陂亭,我看到了永州的另外一种慢。
原以为月陂亭是一个四檐飞角的古建遗存,到了才知道是一处天然石亭。巨石如罩,斜伸出十数米,石罩之下,一条青石古道自北由南延伸。石壁之上,满是历朝历代文人墨客留下的石刻,其中不乏南宋名臣文天祥的手迹作品。古道很窄,约莫一米余宽。可是古道很长,长到你不知道从历史的哪里来,又将通向未来的哪里。别小看这条穿行在衰草野林中,且已被岁月打磨得铮亮油光的小道,这可是自秦开始,一直到清代,唯一由湘入桂的一条官道——潇贺古道。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诗词的唯美,写不出潇贺古道的深沉和厚重。当年,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又把领土扩张的雄心和目光指向了岭南越地。起兵必要有路,南征百越,横亘在湘桂粤之间连绵起伏的五岭大山是最大障碍。文韬武略的秦始皇,大手一挥,决定水陆并进。水路这块,秦将史禄利用萌诸岭自然条件,开山凿渠,将湖南湘江水系和广西漓江水系联通,用于转运粮草,就是众所周知的灵渠。而陆路开凿由秦帅蔚屠睢督修。当时在湘桂之间都庞岭的崇山峻岭间,有一条民间往来的岭南古道,但道路很窄,无法通行军队。蔚屠睢决定原道扩建,自湖南永州沿潇水,经道县、江华、富川,穿越都庞岭,直达广西贺州,这就是潇贺古道的雏形。正是凭借着兴安灵渠水运和潇贺古道陆路,秦始皇先后三征岭南,终于平定百越,统一岭南。后来,为了便于对岭南三郡的辖管,秦始皇又继续原道扩建,修建一条自秦都咸阳到广州水陆相连的“新道”,形成了今天我们称为潇贺古道的基础轨迹。为修这条古道,秦国当时动用湘桂粤三地戍民四十多万人,其中因病、饿、工伤、杀伐有二十万多,可见其凶险和艰难。
潇贺古道完成秦始皇的军事任务后,后来就逐渐转变为历朝历代商贸往来通道,亦是众多被贬粤桂之地谪官的生死之路。从秦到清末,这条道路经历代地方官府与民间士绅不断改造修缮,逐渐形成了一套主次分明、水陆并举、路路相通的交通网络,不仅是连接湘桂粤民间交流的重要道路,后来更是与海上丝绸之路相接,成为那些年代中国与世界融合交流的纽带。时光荏苒,当我在公元2022年这个夏日,站在这条历经纷乱和繁华的古道上,仿佛看见一支驮满丝绸、瓷器、茶叶和香料的马队,正慢慢消失在不远山梁的一个拐角处,哒哒的马蹄声中,响彻着一个民族几千年的坚韧、无畏和一往无前。而柳宗元、寇准、苏轼父子、王昌龄、韩愈等众多历史名人,在这条谪贬古道一步一血踽踽南行时留下的痕迹,更是中国文人风骨之精华,华夏文化自信之底色。直到今天,以潇贺古道、河西走廊等为代表的古代商旅之路的文化内核和精神髓血,仍在继承、发展和衍化。
而在江永的勾蓝瑶寨,我看到潇贺古道另外一段慢的模样。古道弯弯,在湘桂边缘的崇山峻岭和苍郁的原始森林中悄悄穿行。沉默的青苔,在时光的湿润与缓慢中写满黑青的石板。山峰与山峰之间的凹陷处,是一处遗留下来的城墙垛口,每一块垒起的石头,都藏着瑶族儿女漫长的迁徙密码和无声血泪。瑶民本为蚩尤之后,过去由于汉瑶阶级矛盾,几千年来,无数瑶民在官兵的追剿下,就是沿着这条小道,由北向南,一路且退,最后散落定居在湘粤桂三省交界的大山之中。当今天,历史进入一个新的时代,这些历经磨难的瑶民,终于告别祖祖辈辈的封闭和贫穷,敞开山门和心门,跳起长鼓舞,捧出拦门酒,迎来四海宾客。每年农历十月十六日盘王节,都会有来自全世界的无数游客来到这些瑶乡瑶寨,或寻根问祖,或旅游观光。此次永州之行,在江永勾蓝瑶寨皎白的月光下、千家峒巨型盘王塑像深邃的目光里,在江华桐冲口清晨梦幻般的雾霭中、有中国爱情小镇之称的水口镇浪漫的银梳前,我感觉时间和空间都慢了下来。因为,我看到了这些大山深处,苦了千年也走了千年的瑶民,他们最放松的生活状态,最满足的朴素笑脸,以及内心深处最干净的豁达真诚。
可见,有一些慢,是可至千里万里,也是可通江达海的。
四
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1934年10月,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央红军被迫从江西于都战略转移,至11月下旬,借萌渚岭和都庞岭险峰峻岭的掩护,抵达湘桂结合部的湘江上游,准备强渡突围。此时敌方数十万追兵已至。谁担任最危险的断后重任,至关重要。面对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绝命任务,一员虎将毅然受命。他就是时任红五军团第三十四师师长——陈树湘。
战役打响,陈树湘率三十四师官兵死守阵地,与数十倍于己之敌鏖战四天四夜,直到中央红军主力突围渡过湘江,红三十四师却被国民党军阻隔在湘江以东,只能被迫突围。当他率部突围至道县四马桥坪塘村时,不幸腹部中弹,流血不止,但他仍然强忍疼痛指挥战斗,直至子弹耗尽被俘。敌人抬着被俘的陈树湘,欣喜若狂地前往长沙请功,途中,担架上的陈树湘乘敌不备,把手伸进腹部伤口,用力绞断肠子,壮烈牺牲,时年仅二十九岁。
九十二年后的这个七月,我终于有幸来到永州道县陈树湘烈士纪念园。在这位被列入“为新中国成立作出突出贡献的一百位英雄模范人物”之一的英雄墓前,我除深深鞠一个躬外,曾也当过兵的我,自然还要回一个军礼。时光交错,在英雄雕像两道如火炬般炙热而坚毅的目光中,那段悲壮的历史沉重而清晰。湘江战役之前,中央红军满负辎重,行进缓慢,导致一战损失近五万人,如若不是红三十四师绝命掩护,后果不堪设想。但正是经此一战,红军开始轻装简行,由慢转快,遵义转折,四渡赤水,巧渡金沙江,飞夺泸定桥,一年后到达延安。而后从延安出发,至西柏坡,定北京城。一个崭新的中国,虽也步履蹒跚,历经风雨,但一路稳打稳扎,韬光养晦,终于走到今天以大国强国形象,屹立在世界民族之林。东方雄狮苏醒的过程,艰险而悲壮,曲折而漫长。但无数的先驱者,却愿意义无反顾以血肉之躯伴随她,唤醒她。这种义无反顾,在道县何宝珍烈士纪念馆那尊铜像的目光里,我看到了与陈树湘烈士目光中,同样的毅然决然。
历史总是充满着惊人的巧合,两千多年前,秦皇在永州这片山水之间历经数年,用以时间换空间的智慧,最终完成了神州大地第一次真正意义的统一大业。两千多年后,又一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军队从这片灵秀的山水间穿行而过, 无数以陈树湘、何宝珍为代表的中华优秀儿女前仆后继,用生命保护照亮前行之路的火种,慢慢星火燎原,最终迎来了中华民族又一次伟大复兴。今天,当我们能以采风观光的姿态,游历这片承载了华夏民族两次伟大崛起的山水,我们是否应该对默然不语的永州山水,说一句谢谢,或者道一声歉意呢?
所以,有一些慢,不在一时一得,厚积薄发,后发制人,方可至稳至高。
五
在这个“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都嫌慢的时代,一干捉笔为生的人,行进在柳州的碧水青山之间,每个人都能真切的感知到这里,因为慢一拍、迟一步而带来的美、协调以及和谐。
正因为慢,永州往往被动荡激变的时局“遗忘”,大部分历史遗迹遗存得以保护下来,目前单国家级保护文物就有近四十处,列湖南省前茅。
正因为慢,永州也恰到好处的避开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的可能以破坏生态环境的工业大开发,山没有变秃,水没有变浊,潇湘之源得以独善其身,托住了湖湘大地二十一万多平方公里和六千六百多万人民的生命之底。
也正因为慢,永州人保住了千万年来骨子里的谦逊、独立和思考,从古至今,这片热土哺育的黄盖、周敦颐、怀素、李达、唐生智、蒋先云、陶铸、江华……,莫不经天纬地,日月同辉。
永州几天,我从零陵古城的雨中出发,经双牌,取道县,过江永,至江华,最后借郴州回程。一路上,永州山水也如一副巨大的水墨卷轴,由北向南,慢慢打开,缓缓铺陈在我眼前。而风雨、阳光、晨曦、月光;文章、书法、碑刻、古建筑;美酒、瑶歌、长鼓舞、风俗习惯等各种自然因子和文化元素互相混合、发酵,散发出馥郁而醉人的清香。时间在这里慢了下来,心境在这里静了下来,甚至我连说话的语速,也不知不觉降了下来。
不知不觉,一趟永州之行,这块土地把我的节奏,也调到了一个与之匹配的频率。(本文发表于《天津文学》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