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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志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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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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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乡纪行

先平兄从厦门回澧县探母,约在常德的几位毛泽东文学院同学一聚,安乡同学伍月凤力邀做东,就有了此安乡之行。

我是临澧人,安乡与临澧,均为古楚地,现同属常德辖管,虽不接壤,空中直线距离其实不过几十公里。天气通透的时候,站在我所工作的太浮山之巅,就可隐约看到安乡县城的建筑。而临澧县历史上一直叫安福县,民国时期,因与江西安福县同名而改,现在临澧县城还叫安福镇。俗话说“亲只三代,族有万年”,如此来说,临澧与安乡还是“安”姓族亲。而将这份姻亲相结的,就是湖南四水之一的澧水。如果说人有两面,同一条江河,也一样会有不同的面孔。比如澧水的上游,如一名性情暴戾的蛮汉,但进入临澧县境之后,却立马换了副安静的面孔,一路过澧县,穿津市,逶迤百余公里,至安乡县境注入洞庭湖。因此,临澧与安乡为一母所育,同泽同袍,诗意地说“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也毫不违和。一条同为母亲河的澧水,以其下游之阔大与平缓,共同孕育了临澧、安乡人民千万年来包容、平和而又自强不息的基因。

安乡是典型的湖区县,除却北部有一点山外,其它都是平原和河汊湖泊。数万年之前,这里是八百里古洞庭的腹地,我们所经之处,均是波光粼粼的湖面。古洞庭湖其实是一直延伸到临澧太浮山脚下的,太浮山是武陵山脉和洞庭湖的天然分界点,也是洞庭湖西望第一高山,因而有“洞庭一点万山东”之说,站在太浮山之巅能看到安乡也理所当然。伟大的时间,把地球的演化当成了一个艺术创作过程,用地壳运动、气候变化等天然条件,一点点把这个星球变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于是,在亿万计的时光里,江河改道,大地升降,湖海进退,古洞庭湖也在坚守与无奈中,悄无声息地改变了最初的样子。在碧波万顷的珊珀湖边,我能清晰地看到时光变迁的痕迹,看到在一个落日黄昏里,洞庭湖的主体水面终于了断了与珊珀湖的最后一点缠绵,渐行渐远,从此两不相见,珊珀湖成了洞庭湖遗留在安乡县的一个弃儿,这也造就了它暴躁易怒的脾性。在过去的千万年里,十年九灾,每逢雨季就性情大变,洪水滔天,水泽百里,生灵涂炭。我记得小的时候,每年六七月份,都会有拖家带口的人来我们这“躲水”乞讨,其中大部分是安乡人。有一年,母亲还短暂留居过安乡来“躲水”的一家子。

因为水患频繁,过去的安乡人少有建房之习,住所简单,设施简陋,水来人走,水退人还。其实,历史上此地取名“安乡”,并不是写实,而是饱受灾难的人们一种美好愿景。那时的安乡人,一年有一大半时间在修防洪垸堤。应该说,安乡人民对美好家园的向往,比其他地方的人更加迫切。上世纪六十年代,新中国开国领袖毛泽东曾亲笔题词“南有新田,北有安乡”,就是对安乡人民自强不息精神的一种极大肯定。安居才能乐业,谁不希望有一个安全、安稳的家乡呢?不过短短几十年,退耕还湖,河垸治理,加上新中国成立后兴建的第一个大型水利工程——荆江分洪节制闸的节制调度,这片几千年被人称为“水窝子”的泽地,现在变成了真正安全的家园,“躲水”的日子一去不复返。站在珊珀湖畔,抬眼望去,但见杨柳轻扬,清波荡漾,堤如长虹,亭台楼阁,鱼跳人欢,而大堤之外,幢幢或古或洋的民居宛如星辰散落。正是在珊珀湖的龙头效应下,现在的安乡,早已跻身全国百强渔业县,水资源产业链齐全,产值数亿。岁月不负,珊珀湖在历经千万年的孤独与愤怒之后,终在这个伟大的时代温柔了下来,由一名弃儿变成了一颗遗落人间的耀眼明珠。“安乡”之名,也终于得以归位,名副其实。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宋朝一代名相范仲淹的千古名篇《岳阳楼记》,辞藻华丽,志向高远,其中让这段名言更是震古烁今。千百年来,无数仁人志士在他这句醒世警言的激励中,立志许国,千古留名。

胜状高楼记岳阳,谁知踪迹始安乡。鲜为人知的是,范仲淹“忧乐天下”思想的起源和酝酿,居然是在安乡这片土地上。为造文友相聚气氛,“显摆”安乡文脉悠厚,伍月凤特把接风宴安排在一个叫“范文正公读书台”的地方。这里的主人李杰先生,也是安乡县美术家协会主席,多年来致力于安乡文化研究,兼做收藏,是一个对自己土地爱得炙热的男人。他对安乡数千年的文化历史如数家珍,耐心地给我们介绍自己对“范仲淹与安乡”课题的研究。这让我放下些许浮躁,深度走进这位“济世良相”的青少年时代。

范仲淹本为江苏人,两岁丧父,其母迫于家贫改嫁一个叫朱文翰的小吏,范仲淹也随之改名朱说。宋真宗年代,朱文翰获用,出任安乡县令,范仲淹“侍母偕来”,被寄放在安乡县书洲院兴国观读书,“寒暑不倦”,至十七岁离开安乡,后考取功名,二十九岁才奏报朝廷复范姓改名仲淹。可以看出,“仲淹”之名的实虚之意,是与安乡多水有关的。安乡现存有深柳书院、读书台、洗墨池等一些与范仲淹有关的人文遗迹,而关于他砺志苦读的传说,一千多年来都在兰澧大地广为流传。

很多人都质疑范仲淹写《岳阳楼记》前,是否到过岳阳楼。一千多年来研究的结果,是他大概率没有到过。既然没有到过,又是如何写出“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等如此生动而又贴切洞庭气象的佳句呢?这就和他少年时代在安乡苦读功名的经历息息相关了。

安乡位于洞庭湖的西北部,当年范仲淹是在安乡城郊一个叫鹳港的地方读书。北宋时代,洞庭湖水位线一直到鹳港,鹳港三面环水,其最高处就是范仲淹寄居读书的兴国观,与洞庭湖南边的岳阳楼不过隔着半片湖面而已。范公在兴国观苦读多年,对洞庭湖的地理气候、四时景象了如指掌。我想当年他接到好友滕子京托他写楼记的信件后,定然是会心一笑,那是他太熟悉不过的场景了。他的心里,兴国观就是一座早了些、小了些、旧了些的岳阳楼,其它别无二致。于是当即泼墨挥毫,任时光倒流,山水入心,少时的才情与一生的抱负如洞庭之水翻涌,千古雄文一蹴而就。我相信,提笔写《岳阳楼记》的那一刻,范仲淹脑海里的自己,并不是站在巴陵岳阳楼上五十七岁的范仲淹,而是站在安乡鹳港兴国观前那个十五六岁的范仲淹。

其实,一个人青少时的经历,对一生都会有决定性的影响。正是在安乡十余年的少年生活,这块沃土孕育了范仲淹“忧乐天下”的伟大思想,这为以后他位居高位主导推行的“庆历新政”,以及再后来的王安石变法,都起到了奠基作用。安乡也在范公的影响下,文风浩然,历史上有典可查的文学艺术精英灿若星辰,还涌现出了以革命先驱、中国共产党早期中央军委委员颜昌颐为代表的一大批杰出人物。而此后的一千多年,正是在范公忧思天下理念的引领下,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或埋下修身治世的种子,或走向刀光剑影的沙场。

八九岁的时候,外地工作的父亲回家省亲,给爷爷带过一对产地湖北的“黄山头”酒。那是爷爷喝了大半辈子谷酒之后,喝到的第一支瓶装酒,啧啧几口后,露出无比享受的笑容,在村子里着实炫耀了一段。当时爷爷还用筷子蘸酒,让我唆了一口,印象很深。后来在慢慢长大的过程中,我才知道“黄山头”其实是我们常德安乡县与湖北公安县交界处的一座山,离我们并不远。只是我一直没弄懂的是,明明是一座山,为什么不叫“黄头山”,而叫“黄山头”?

不得不说,伍月凤是个“路痴”,带着我们两次走错上山的路,与黄山头的亲密接触,颇费了些周折。车上山顶,打开车门,肆无忌惮的风又猛又冷,让人有些猝不及防,像一个神交已久的朋友见面一个熊抱,结实而突然。放眼山下,极目千里,平畴无际,无挡无遮,整个世界似被绘制在了一幅梦幻般的巨大画卷上,毫无保留地铺陈在我们的面前。洞庭湖区是鱼米之乡,此时正值稻浪翻飞的收获季节,画卷的主色调为象征丰收的黄色。那些银丝般妖娆的河流,镜子般晶亮的湖泊,还有飘带般逶迤的公路,把画卷分割成无数个或深或浅或大或小的色块,在长空之下呈现着极富创意的动感。而那些积木般的房子,让你有一种随时都想调整拿取的冲动。这种视距内的平阔感,与我在太浮山顶俯瞰大地是迥然相异的两种体验。虽然太浮山最高峰海拔六百多米,但山下四围俱为连绵的丘陵,黄山头海拔不足三百米,但能在这千里平野一峰独立而占尽千古,视觉冲击感反差自然很大。站在黄山头之巅环顾四周,感觉世界是以黄山头为圆心向四面无限展开的。某个瞬间,我想化为一只鹰,纵情展翅,扎入眼前无际的阔与远,用自由的羽翼灵动心中的狂野,用快意的飞翔掠起沉睡的梦想。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时间回溯千年,诸多被谪贬的文人政客,孤独地行进在广袤无垠的平原,千里之内同一风光,数月半载,身心俱疲,直到这两湖交界,突遇这座突兀腾起的秀峰,心中的狂喜,常人岂可理解。于是登山抒怀,题诗留词,这座山自然就成了他们精神的驿站。如果把时光再前溯万年,脚下便是八百里古洞庭烟波浩淼的湖面,这座山实际和现在洞庭湖上的君山一样,只是露出一个山头的小岛而已。思绪至此,我突然感觉这座山叫“黄山头”确实要比叫“黄头山”高明,既有文人的诗情画意,也有政客的难言情怀。数十年疑惑,一朝得解。很多问题,是需要时间来回答的。

山上有一座“谢公墓”,是为纪念北宋荆州刺史谢麟而建。谢麟为官清正廉洁,深受百姓爱戴,死后葬于黄山头,宋徽宗赐封他为“忠济真人”并修“忠济庙”,以于后人祭拜。人若千古,唯有品行和修为。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如南梁丞相沈约、唐代诗人柳宗元、明代伏波将军马援等丹青留史人物的古迹或传说,凸显着黄山头厚重的历史。每一处沧桑的印痕,都是时空的见证;每一个动人的传说,都是丰厚的资源。

远古时代,人类力量弱小,只能逐水草而居。安乡土地平阔,湖汊众多,水草鲜美,食物充足,自然会成为古人类最早的生息之地。于是,七千年前,一群手舞木矛石斧、腰缠兽皮树叶的人类祖先来到了这里,发现这里终于不用再次迁徙,就在现安乡县汤家岗一带,开始夯土筑墙,立木造房,继而繁衍生息,开枝散叶,慢慢形成了人类最早生活的村落。1978年,汤家岗新石器文化遗址的发现,被史学界、考古界称为“汤家岗文化”,现已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隔着七千年的时光,我脚下这片土地依然丰饶、平阔。围栏之内,遗址上那些精美陶器、碳化稻种、建筑遗迹等,无不向我们解析着祖先那些不为人知的远古密码,也无不传递着我们人类来处的艰辛与苦难。

水低为海,人低为王。安乡以地势之低,而形成了肥沃的土地。肥沃的土地继而接纳了我们的祖先,滋养了祖先的体魄,启迪了祖先的智慧。我们祖先又从这里出发,向东向南,催生了几千年来一个又一个人类历史的文明。然而,也恰是这片土地的低,让她承担了太多的灾难,承受了太多的苦痛,就像贫苦而倔强的母亲,倾其所有,乃至生命,也要让儿女遮体裹腹,走向远方。时距月余,当我的思绪再次触及安乡那片热土,一股敬畏的寒意自后背油然而生。就像这深秋之季里,万古而来的洞庭罡风,猛烈强劲,入骨入髓。(本文发表在2020年11月25日《常德晚报》副刊及《湖南生态文学》2023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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