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前两天和春叔的二丫头在街头的一次偶遇,春叔——这个已经离开人间三十多年的男人在我的人生中,极有可能不会被我主动的再记起来。时间更多的时候是扮演一个黑洞的角色,会吞噬很多我们人生的过往,让记忆稀释,让情感淡漠。哪怕被淹没的某些部分,曾经是那么的美好。
春叔去世那年,虚岁三十六,听说是肝癌。按当地农村风俗,三十六岁民间有颇多讲究,一般得宴客摆酒,以示冲灾治妄。春叔原本也是定在下半年某个日子摆酒的,但他没有等到那个日子,这也似乎更加证实了神秘三十六岁的民间说法。我之所以记得春叔走的那年三十六岁,也大致是他去世后,大人们在一起总把这个三十六当作洪水猛兽般的议论。
春叔在我们当时那个贫瘠的麻雀湾,是个颇为特别的存在。他的特别在于两个字,高和帅。他当年是湾里个头最高的人,这毋庸置疑,平时乡邻们一起出工做事,他身姿挺拔的样子,用“鹤立鸡群”这个成语形容一点都不亏。至于“帅”,那个年代似乎还没有赋予这个汉字以形容一个人气质的概念,我今天把这个字送给他,是源于我的印象里,他周正的面相、优雅的笑容以及总是干净的穿着,与周遭乡亲们总有种泾渭分明的感觉。我想如果时空穿越,青年时期的春叔出现在现时的每个男女面前,大家定会有“帅哥一枚”的暗呼。他的二丫头在前两天和我的谈论中,也用“好帅”一词表述了她父亲在她记忆里的模糊印象。她说她已记不清她父亲一些具体的事情,但她说她父亲“好帅”时明显骄傲的神色,还是与我记忆里对她父亲的印象是完全吻合的。
按理说,我对春叔的印象应该也是模糊的,因为我和他二丫头同岁,他去世那年,我们都只有七岁,脑力都还没有完全发育。但在谈论中,我发现我好像比他二丫头记住他父亲的具体事例还要多,好些事情,她基本没有印象了,但我却还有些基本清晰的轮廓,只是没有细节的支撑。这当然就有点奇怪了。晚上我躺在床上认真的想这个问题,临近天亮时终于想明白了,原来是我一直记着的,是春叔的好。
春叔不只是人长得好,性格也很好,说话又不像麻雀湾里其他汉子出口那么粗鄙,对我们这些当年的孩子,总是满面春风,欢喜得紧。春叔三个女儿,没有儿子,家境在当时的麻雀湾并不是太好,应该处于下游水准。那个年代,农村还在搞大集体,他家吃饭人多,做事的人少,挣工分当然也少,连吃饱饭都比较困难,但这并不妨碍每次我们去他家玩,还总能吃上一碗鲊辣椒面糊拌饭,或者一顿水煮红苕之类的食物。那时年少不知事,只知道谁家大人好,就喜欢到谁家玩,到了饭点也不回家。燕子湾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很多,每去春叔家玩耍,总有四五个甚至更多。春叔家有一个煮饭沥米汤的大黄钵,每次我们到了饭点还没回去的话,他就要凤婶和上一满钵鲊辣椒面糊。开饭后连他家三个女儿总共七八个孩子,一个个吵着闹着往碗里舀上几勺鲊辣椒面糊拌饭吃。等孩子们吃完,他和凤婶上桌时,黄钵早就狗舔似的干净个底朝天了,于是只能吃光饭。这样的次数不在少数,春叔从来没有表现过不快或者驱赶我们,甚至我们在桌上吵吵闹闹争饭抢菜时,他还呵呵笑,好像在看一场什么有趣的节目。麻雀湾里二十多户人家,家家都有孩子,我们并不是在每一家都能像在春叔家吃上饭。有些人家因为怕有成群的孩子到家里混饭吃,明令禁止自家娃娃和我们一起玩耍。而有的人家到了饭点,就会或暗示或明示要我们回家去。当然,厉声驱逐我们的人家也会有,只是从此我们再没到那些人家玩过。现在想来,那个日子都过得紧紧巴巴的年代,湾里每家每户其实都没有太多的余粮,乡邻当时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只是我们这些顽劣的孩子,当年那些不懂事的行径,不知给人家造成了多大的窘迫。
和春叔二丫头聊起这些事,她笑说她父亲对我们这些孩子的喜欢,是源于重男轻女思想,他对她们三姐妹的管教还是比较严格的。或许春叔确实有这种思想,一连生三个丫头,在当时的农村,总有让人脸上挂不住的时候。我还记得有一次春叔在我家串门聊天时,半开玩笑说要将他三丫头和我弟弟调换,我母亲居然还当了一回事似的探讨了这个问题。但要用这个观点来看春叔纵容我们经常在他家胡吃海喝的行径,是站不住脚的。毕竟那个年代吃饱肚子是头等大事,我们在他家胡闹一顿,他家接下来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定然会困顿很多。如若春叔没有对孩子真正的欢喜,断然就不会有那些对我们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况且,他也一直允许几个女儿和我们一起玩闹,从不见喝斥过她们。甚至,连他家的猫和狗,也少见他喝斥。农村里,指狗骂猫的事情常有。而他家的猫碗和狗钵,也农村罕见的每每畜生吃过之后,还被春叔洗得干干净净,且归置在灶头,绝不会犄角旮旯里的随脚一踢。
春叔算是个手艺人,木匠,能做得一些小家小件,上梁打床的大活可能差点。他的手艺没有拜过师,听说完全是看别人做活时的瞟学,凭着聪明,做出来的桌椅家私也还精致得有模有样。上世纪七十年代尾八十年代头,割资产主义尾巴的呱噪声终是歇了些,农村里思想和余钱都才活泛起来的人家,想着怎么添置一些实用的物品来改善家居条件,一些手艺人也总算能凭一技之长赚些家庭补贴。春叔瞟学的木工手艺终于是有了用武之地,隔段时间就有周边乡邻接请他去帮打些实用的家私物什。春叔也从不虚言妄为,自认能拿得下的活就接,拿不下来的就拱手致歉。他家虽是湾里仅存的独姓户,家里又没有儿子,那时的农村,谁家没有儿子大抵会被人欺负,但凭着春叔得体的谈吐,谦逊的处事,倒也赢得了一些口碑和尊重,没见谁家明里暗里的对他家使过绊子。
那年,母亲认为需要打一个多层的水缸架,除保护那个硕大的水缸外,还能搁置厨房杂七杂八的物品,于是把春叔请到了家里来。春叔那天扛着装着斧子锯子凿子的工具箱来我家时,依然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衬衫,不像是来干活的,倒像是来走亲戚。我的印象里,春叔四季的衣服似乎都是浅色,稍热起来后的时节,基本上就一袭白衬衫了,哪怕是七八月最为炎热的“双抢”季下田干活,也总穿着一件背心,绝不会如其他农村汉子一样光背亮膀,这在当年的麻雀湾也是独一份的存在。春叔在我家做活的那两天,总有如我等几个小伙伴围着他转,看他把一截截原始状的树筒子,以劈刨锯凿等各种动作,慢慢变成有棱有角的可用之材。春叔对孩子似乎有天然的吸引力,他在干活的时候会和我们说一些打趣的话,也不介意我们动他的斧子摸他的锯子,甚至还会叫我们给他递工具,这是我们乐此不疲的原因。而更让我们觉得好玩的是,他弹墨线时,会让我们围观的孩子轮流参与。很多人都想不到,当年那种我的两个手指头捏着细细墨线,然后轻轻拉起,再突然放手,“嚓”的一声轻响,看着那条细线在平整白净的木头上弹现出一条笔直黑线时的感觉,是何等的愉悦。在这种近似春叔带着几个孩子做手工的欢乐氛围中,材料终于凑成了成品,可当春叔要把架子套上我家那个大水缸时,可能是他在和我们这些孩子的互动中疏忽了某个卯榫的角度,却发现围水缸的围架做小了,根本套不进水缸。他讪讪的笑了几声,只得拆了围架部分进行返工。活干完了,当母亲给春叔酬资时,他却死活坚辞不收,只歉声说东西没做好,浪费了东家的材料云云。春叔去世多年后,我家重新修房子,处置那个水缸架时,母亲重提此事,爷爷在一旁还突然说了一声“好人呐!”。
没过多久,和春叔几个丫头一起上下学时,就隐约说她们父亲得了毛病。人吃五谷生百病是件很正常的事,况且当时我们年少无脑,也便没当回事听。又没过多久的一天,春叔几个丫头都没上学,晚上散学回到家里,我就听到了春叔去世的消息。春叔没有葬在麻雀湾,说是葬回他的姓氏祖地。出殡那天正是周末,麻雀湾所有的人都加入了送葬队伍,包括我们这些受过春叔恩惠的孩子,一直走了很远很远。春叔养的那条小黄狗,也一直跟着出殡队伍,在春叔的棺前棺后钻来跑去。春叔下葬后,那条小黄狗却再不肯跟着同去的人同回,趴在坟前总不起身。后来就再也没见过那条小黄狗。
春叔去世一两年后,凤婶带着三个丫头改了嫁,由此搬出了麻雀湾,慢慢的就疏于联系了。十多年前,在县城遇一高挑美女,似在哪见过。待她叫了我,报出名号,才知是春叔的三丫头,春叔走的那年,她不过三四岁。她的个头,她周正的五官,她眉宇之间的神韵,像极了当年的春叔。(本文发表在《湖南散文》杂志202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