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爷十八岁结婚,然后十六年里生了七个丫头。其实兰婆婆在那十八年里,当了八次月母子,第五胎是个儿子,但生下来三天就莫名其妙殁了。那时海爷的娘还在,在兰婆婆生下第六个丫头后,曾找了一个比较有名的阴阳先生算过命。阴阳先生连卜三卦,一言不发,分文不取,摆手就让海爷的娘打转身回去。不久后,一个来自阴阳先生那边的手艺人来麻雀湾做事,无意中说起阴阳先生和别人聊天时,曾透露过海爷娘算命的事。意思是海爷前世杀生过多,今世命里无子,即使有儿子,也不得成器。
海爷打小就是个犟打卷,偏不信邪,越老越犟。那时正年富力壮,血气方刚,白天田地里像头公牛铆劲做事,晚上在兰婆婆身上也像头公牛铆足了劲,不生个儿子誓不收兵。兰婆婆也为不能为海爷续上香火耿耿于怀,不想成为乡坊邻里的笑话,也攒着一肚子的劲配合。兰婆婆比海爷大三岁,生下第七个女儿后,担心年纪大了,差点没了信心。海爷的娘给儿媳妇打气,说养儿不怕丑,生到四十九,还差得远哩!那时的海爷不信鬼神,但为鼓励兰婆婆,硬是雇了辆驴车,跑到五十里地外的太浮山金顶大庙拜菩萨,说赌最后一把,再不济就认命。神奇的是,第二年兰婆婆就给海爷生了儿子,而且是一炮两响,双胞胎,都是带把的。
祖坟冒了青烟,老天开了慧眼,海爷一扫多年的郁闷,满月酒狠狠地隆重了一把,说话底气明显厚实了几层。取名字时,海爷思索片刻说,先出来的那个叫八金,后出来的叫九银。大家一听都说好,这确实是金银都换不来的。那时的农村,儿子可比金子银子金贵得多。
那年,海爷刚好三十六岁。湘西北农村里,说三十六岁是道坎,要么好,要么歹,反正有大事发生。海爷这道坎儿,迈得那叫一个豪横,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兰婆婆,这个三十九岁的高龄月母子,也终于体验了一把翻身农奴把歌唱的酸爽,把压箱底的笑都绽在了脸上。八金九银,就这样在历经七个姐姐浓墨重彩的铺垫之后,众星捧月般开启了生命之旅。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的中国,刚从三年自然灾害中走出来,百姓物质生活可想而知。八金九银在这个时候来到人世间,其实并不是幸事,况且他们降临的,还是一个人数庞大的家族。大致一是产龄相对大了点,二是经过了前七轮的资源掠夺,兰婆婆的奶袋袋难得饱满起来了,一下新添两张嘴,母乳更是入不敷出。海爷一家上老下小十多口,能在那个年代一个不少的撑过来,全靠海爷一身本事。海爷自小聪颖敏捷,记性过人,什么艺道一看就会,一学就精。木匠瓦匠篾匠农村三大基本手艺全齐活,打柜织筐,砌墙盖房,皆是精品。十多岁时,一个外地游医给海爷的爹治痨病,就跟着跑太浮山上挖了几次草药,居然把游医的本事偷学了个有模有样,加上后天钻研,二十来岁就成了能出诊的草药郎中。海爷还会弹棉花,制豆腐,居然还吹得一口极富感染力的唢呐。海爷正是凭着这些实打实的技能手艺,再配上兰婆婆的苦心操持精打细算,生生的让一家十多张嘴,在那个年代还能每天喝上几口粥,终是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八金九银,更是全家食物资源优先配置,居然还能长得白白胖胖。
除却喝奶吃面糊和屎尿急胀之外,襁褓里的八金九银基本不哭不闹,一天二十个小时用来睡觉,大人省心,乡邻也夸俩娃好带,不操心。老话说“七坐八拿”,到七八个月时,孩子应该是要会坐会爬了的,但无论七个姐姐怎么逗怎么弄,八金九银就是不闹腾,迷离的眼神,一副总睡不醒不开窍的样子。到了快一岁该呀呀学语的时候,海爷这俩掌中宝也没有开口学话的苗头。有天三姐带俩弟烦了,嚷了一句你俩不会俩苕宝吧,惹得兰婆婆满鹅场追着将三丫头给暴抽了一顿,边打边骂,我让你胡说,我让你嚼蛆。她哪里知道,海爷和兰婆婆早发现了一些端倪,只是一直没有说破,三丫头不过是当了一回戳破皇帝新衣的那个孩子。自那之后,七个姐姐对这个话题噤若寒蝉。外人当然也有揣着这样的疑问,逗弄八金九银,兰婆婆自然以营养不好,抑或早产为由给搪塞了过去。
八金九银串通好了似的,四岁才开始走路,五岁才开口说一些含糊不清的话,呆滞的眼神,长长的鼻涕,越来越将一个秘密公之于世了。亲朋戚友乡邻们也都不约而同,当着面配合着海爷和兰婆婆的轻松和自然。而背地里,海爷已不知多少次借酒消愁,兰婆婆则在无数个静夜里以泪洗面。俩傻小子刚出生时,海爷和兰婆婆当时那些豪情冲天的举动,倒成了许多乡坊嘴里的笑料。
好在八金九银倒不是那种完全意义上的傻子,只不过是脑壳里缺了一两颗零件,要不就是搭错了两根筋而已。哪能保证上帝造人的时候,不丢三落四或者不毛手毛脚的呢。走路迟一点,后来不也还是会走了吗,说话晚一点,八九岁时不也能说利索了么。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该做事做事,一路紧赶慢赶,总之还是赶了上来。待到十来岁时,外人与之闲谈,三两句客套话上,八金九银倒也应答自如,无异于常人。不过,当地人知道,三句话之后的八金九银,便是高一句低一句,难得着调了。大集体时代,乡坊都在一起劳动,闲暇时逗弄八金九银,故意会在一些咸咸淡淡的话题上下一点套,俩傻小子就顺着套儿往里钻,有时还会把海爷兰婆婆夜里那点事也抖落出来,惹得麻雀湾的田间地头常常哄笑一片。开始海爷兰婆婆还颇为尴尬,日子长了,也就由了俩傻小子去。生性豪爽的海爷甚至会主动戏谑八金九银,一样随着大家乐呵。中国农村几千年的日子,就是在这种豁达与疼痛中走过来的。
养儿不读书,不如养头猪。尽管自知八金九银的天然条件,但海爷还是将兄弟俩送进了学堂。十一岁多启蒙的八金九银,和六七岁的娃儿同一个教室,在身材上如巨无霸般的存在。和他俩同时启蒙的娃儿们,小学五年都读完去了乡初中,兄弟俩还在村小学里上下求索,以致各博得了一个“校长”“副校长”的美誉,箩筐大的字倒也学了几担回去。十九岁那年,村小学撤并,八金九银的书也就读到头了。那些年的海爷,每逢乡坊添丁酒宴,半斤包谷烧上头,就会对敬酒的东家说,可千万别学我家八金九银喽,把学堂都读没了。后来别人也看明白了,别的酒海爷不醉,添丁酒必醉。酣醉的海爷,每次都由八金九银四仰八叉抬着回去。兰婆婆说,他这是享儿子的福哩!
农村联产责任制后,海爷家嘴多的劣势,一下子转变为手多的优势。农忙时节,在麻雀湾的田野上,海爷像一个骄傲的船长,指挥着一大仗女儿女婿在田间上下翻飞,生活迅速走出了困境,再加上一身的手艺,成了远近有名的“万元户”。这个时候,八金九银从年龄与个头上也成了大人的模样,兰婆婆就开始操心俩宝贝儿子的婚事了。儿子嘛,终究是得承担延续香火职责的,不然当年费那么老大劲干嘛呢。兰婆婆放出风声后,周边有些热心人也热络了起来。歪锅锅对瘪灶灶,有经济基础垫底,八金九银的婚事也并不是桩难事。不久,邻村火烧湾一个聋哑姑娘给八金撮合拢了,而九银则和十里外老虎冲一个智力上旗鼓相当的姑娘对上了眼。那年腊月十八,海爷六十寿辰,八金九银同在这天大婚。喜宴上,海爷提着酒坛,挨桌打了一整圈,吆五喝六,精神得很,愣是没醉。海爷啥时醉啥时不醉,谁知道呢?
一年之后,八金首先报了喜,生了个女孩子。海爷和兰婆婆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不悦意得很。那时计划生育政策抓得紧,八金媳妇儿生娃不久就被政府拉去结了扎,续香火的事只能指望九银了。兰婆婆也就搂草打兔子,顺便将一家子洗衣做饭等日常琐事由八金的聋哑媳妇儿接了棒。
九银那傻媳妇儿过门了三年,肚子硬上没点动静。开始兰婆婆以为这俩傻鸳鸯不会弄那事,甚至于亲自现场指导。可人家那事可是无师自通,九银那劲头比海爷年轻时只多不少。兰婆婆眼瞅着奔古稀而去,心里着急啊,和海爷商量,也像当年一样,雇了辆车,拉上九银媳妇儿上太浮山金顶大庙拜了菩萨。世间的事情就是这么神奇,第二年,九银媳妇儿肚子就争了气,生了个大胖小子。母凭子贵,而兰婆婆也找着了老佛爷的感觉,愣是将八金媳妇儿使唤成了九银媳妇儿的佣人。
时间是杆称,来不得欺假。八金的小妮子见风就长,聪明伶俐,可海爷和兰婆婆就是不待见。九银那小子眼瞅着都四岁了,还不会走路不会说话,一副八金九银小时候的翻版。可是,海爷和兰婆婆偏偏心肝宝贝给护着,好吃好穿的都匀给孙子。那年兰婆婆七十寿诞,四方亲戚来贺,九银那小子也奇怪,居然就在那天下地走路了。兰婆婆见状,高兴得哈哈大笑,头一仰,笑声还在空中,人却再也没有醒过来。兰婆婆去世后,海爷天天苞谷烧,不到一年,就在肝病的折磨中与老伴相会去了。八金九银自此也分锅拆户,成了两家人。
十多年后,一条高速公路规划经过麻雀湾。麻雀湾在历经两百多年历史存在后,终在时代变迁中被征拆消亡。八金被大学毕业后考了公务员的丫头接进了县城居住,而九银则以五保户的名义,被安置进了养老院。(本文发表在《散文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