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小说】
六六爷埋地雷
六六爷本名刘六六,在家排行老六,又因辈分大,所以村上人多称六六爷。
抗战时期,六六爷是抗日人民政府县大队回舍区小队岗上游击组的成员,人朴实、厚道,再加上手巧、勤快,平时没事爱琢磨着鼓捣个啥,被乡亲们称谓“养种地的把式”。这不,上边通知说要选派一名得力骨干去滹沱河北岸的县大队学习实战技术,六六爷当然是首选。
这次实战培训的主要内容是爆破技术和埋地雷。十来天的培训结束后,六六爷带着县大队发的两颗地雷蹚水过河回到了村里。游击组的同志围着这两个神秘的“家伙”听六六爷拿腔拿调瞎摆活着,大家激动不已,真想拿出去试试。
机会终于来了。岗上村是“抗日模范县”里的“模范村”,打日寇、拥军支前,样样走在前。这天,游击组接区小队通报,今天晚上驻县城的日伪军要去岗上村抓人。目前,游击组的战斗力和武器都有限,就不要直接发生正面冲突了,村里对重点人做好隐蔽的情况下,区小队指示,游击组把六六爷刚拿回来的两颗地雷用上,给小鬼子和“狗腿子”们点颜色看看,威慑一下就行了。
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自然就落在六六爷的身上。
为了隐秘防止走漏消息,天黑以后,六六爷带上三名队员,拿上洋镐和铁锹,开始行动。静悄悄地去完成游击组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埋雷任务。
经过分析,鬼子伪军从县城出发,走五里沟,串泽营村,过马中河,从村东口进村里是必经之路。数九寒天,别处也没架设着桥,估计,小鬼子也不可能从别处蹚水过河,所以,这两颗地雷必须要埋在村东口。
在距村口大约五、六十米的土路上,六六爷选好了埋雷的位置。按照培训时的技术要求,第一颗雷埋地并不顺利。隆冬时节,天寒地冻,挥镐的后生都冒出汗了也没挖开屁股大的坑,再说按要求,深度也不够。怕暴露目标,借来的马灯也不敢一直挑亮,还得黑布罩着,前边放哨的队员还老压低声音一个劲地催,几个人是互相来回埋怨。甭管怎么着,第一颗雷总算埋上了,六六爷在昏暗马灯下观察再三,确认无误。
再埋第二颗雷时麻烦又来了。按要求,当初应该同时选好两颗雷的位置,由远到近埋好以后大家退回村里。结果是,由于六六爷埋第一颗雷时选的位置离村子偏近,第二颗雷不能再往靠村的位置埋了,怎么办?只能往前再移五、六米的距离挖坑。这样的话,往回撤退时,必须要小心了。
培训时县大队教官讲过,鬼子伪军大多是单排成队分散行进,这样的话,两颗雷应该是在路的一左一右,前后埋设。所以,六六爷一再叮嘱大家,说即然成这样了,大家往回撤时要从大道右边垄沟里往回走。等他挑灯装好最后一颗雷时,说撤,大家再小心往回走。天黑,以灯的位置为目标,并且专门把装雷的柳条筐放在埋好的第一颗雷边上。等大家都撤了,他最后一个再撤。
有了埋前一个雷的经验,第二颗埋时进行得就顺利多了。挖好坑以后,六六爷爬在地上,开始挑灯装第二颗雷的引信。就在这时候意外发生了。只听从马中河泽营桥的东北方向传来“砰”的一声脆生生的枪响,响彻了隆冬黑夜的上空。
放哨和挖坑三个游击组员也缺乏战斗经验,一听到枪响,一声“快跑”,二话不说,撒腿就跑。正在接引信的六六爷被突发的情况惊呆了,他们几个这一跑,一种本能的反应,雷也不装了,六六爷也站起身,扔下就跑。这一跑不要紧,还跑出没几步,只听到“轰”一声巨响,炸得是昏天地暗。安静片刻后,只听六六爷娘呀老子疼地叫着。得,他把埋的第一个雷踩响了。
还好,刚跑开的三个后生又有两个赶紧返了回来。六六爷疼的还在叫,但黑咕隆咚的,啥也看不清楚。刚成立没几个月的游击组,也没经过什么战斗,哪见过这阵势呀!但他们很清楚,刚才的一声枪响,说明鬼子、伪军朝这边过来了,这儿距泽营桥也就一里来地的路程,必须马上离开。正在手足无措时,村里的其他游击组队员在组长刘大胆带领下也迎了出来。有过战斗经验的刘大胆毕竟还是老道,见此情景,命令两个人继续在村口隐蔽放哨观察,其他人抬上刘六六转移。
也不敢进村,几个人把呻吟不停的六六爷抬到了村西一废弃的场房屋里,先安顿住。刘大胆拿马灯一照,六六爷的左腿已被炸的血肉模糊。村里的老中医也赶了过来了,他察看一番说左小腿炸断了,接着他用麻绳先把炸断的小腿膝关节下死死捆住,先止住血。然后要求赶紧地找专门正骨大夫去处理,越快越好。
刘大胆二话不说,让人找来一副门板和破棉被,组织大家抬上六六爷火速往回舍镇的正西方向出发。
就这样大伙深一脚浅一脚赶了十几里的路程,后半夜时,来到了西回舍六六爷的大舅家。
大舅是西回舍的大户人家,是回舍镇一带有名的开明士绅。六六爷家境贫寒,平日里大舅也没少接济他们。当然,每逢夏秋收农忙季节,六六爷这好劳力也少不了来帮工,一呆就是十天半月。大舅也很看重这个灵巧而实诚的孩子。
大舅大半夜起来一见这阵势,还没等刘大胆说完,就直接把六六爷安置在房后的长工院里。二话不说,派管家套车,连夜去请回舍镇上有名的正骨大夫鲁士珍先生。
刘大胆等不敢逗留,带上大舅给的一包干粮往村里回返。
鲁大夫赶到察看伤情后,不敢丝毫怠慢,马上在长工屋架起三盏灯开始夜战。清洗、手术、复位、固定、打石膏,从深夜寅时一直干到辰时天亮,才保住了六六爷的这条命还有这条腿。
早晨,太阳都起一屁股高了,岗上村的大街上还静悄悄的,人们被昨晚又是打枪又是炸的吓住了,谁也不敢早开门,生怕惹上事来。等大半上午了,才有人陆陆续续探头探脑走上街头,一打听才知道昨晚发生的事。胆大的便有人去村东头去观望。
现场还没清理,地雷炸的坑并不大,柳条筐被炸烂飞出去了几米远。人们都说这自造的土地雷威力一般,要不六六爷早没命了。没炸的那颗雷据说已被区小队派的人取走了。
关于昨天晚上那诡异的一枪,至今是个谜。
后来有多种猜测。一说是鬼子和伪军擦枪走火。但大家伙分析,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不可能偏偏在这个位置走火。还有一种猜测,鬼子伪军也不愿晚上出来突袭,因为怕中埋伏。这样,在进村前先放一枪,一是壮壮胆,二是去抓的人提前有了防备,早点转移走了,免得发生正面冲突。大伙认为这后一种可能性最大。但有一点是真的,枪响以后,这边紧接着又炸了一声,鬼子伪军还真是没来。
六六爷在西回舍养了有三个来月,中间也没回来过年,开春时大舅家套车才把人送回来。从马车上下来时左胳膊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进的家。过了有对头一年的时间,才把拐扔了,每天瘸拐着,又开始参加游击组的活动。由于行动不便主要是在村内的工作,这时候抗战也就接近尾声了。
1945年秋,县抗日人民政府召开表彰大会,岗上游击组被命名为“模范游击组”颁发锦旗一面,刘大胆被授予“战斗英雄”称号。除了已参加正规部队走了的,还剩在家里的几个人也都个个被授予“支前模范”“优秀民兵”什么的称号,只有六六爷榜上无名。私下里六六爷曾和知己的人说过,那是他一生中最灰暗的时刻,泪都流心里了。
再往后,六六爷娶回了裹脚的六奶奶,在村大街的西口盖起了三间土坯结构的窝棚。就在这三间低矮的窝棚里,六奶奶一口气生下了三男三女六个孩子。就靠着六六爷每天拖着这一瘸一拐的残脚,把六个孩子一个个拉扯长大,成家立业。
六六爷家的三间房坐南朝北,院子的临街处生长着一棵有年份的杏树,树冠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树下是临街的土坯墙,墙头下是一排六六爷从河滩里用推车推回的大小不一的光溜面石头,紧挨着门的顶头是一块竖起来碌碡。平日下,村里人们都喜欢在这儿的树荫里纳凉,到了吃饭的时候,人们走了,六六爷和六个孩子一人各抱着一个大粗泥碗就在这石头上坐着吃饭。碌碡自然是六六爷的位置,剩下的六个孩子坐石头上一字排开,用现在的话来说,真是村里一道风景线。
至今说起话来,上岁数的人对这一幕都记忆犹新。就这样年复一年,孩子们出嫁的出嫁,娶媳妇的娶媳妇,坐着吃饭的人是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干瘦的六六爷一人卷缩在碌碡上,端着粗泥大海碗,拿着像鞋一样的玉米面贴饼子,稀里呼噜地吃着。
“刘六六埋地雷,炸地血冒一裤腿。”
不知村上哪个好事的打趣编了这么句顺口溜,传了几十年,还尽教给不懂事的孩子们在大街上嚷嚷。据说,开始六六爷听到时,气的眼里噙着泪花,嘴唇直哆嗦。后来时间长了,习惯了,也就不再理会了。但许多明事理的大人听见孩子们说时,上前就是一巴掌、一顿训斥。因为他们不容别人去玷污心中尊敬的六六爷,往他的伤口上撒盐。
六六爷拖着一条残腿,风里雨里苦累一辈子,却没有领上一分钱的伤残抚恤金。关于这个问题村里人有两种说法,一说是只有参加正规军的伤残军人才能领。这个不成立,六六爷属伤残民兵,也在抚恤之列。还有一种说法是,六六爷埋地雷不仅没炸到鬼子,还为公家损失了一颗地雷,没处理他,开除他党籍已经算便宜他了,还好意思领抚恤金?
但不管领没领抚恤金,人们从没听六六爷说过这茬子事,也丝毫不影响他这个抗战民兵在这个大村坊的威信。
据说后来政策宽泛了,六六爷也死了。
六六爷于1995年12月去世,享年80岁。
(刊发在《太行文学》2022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