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二保病了

【短篇小说】

                 曹二保病了

                                  杜振国

曹二保有病去省城住院了。

一大早，这个消息就在西高营村传开了。按说一个人生病住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为什么他住院，短时间内会在一个六百来户，一千多口人的大村坊里传开了呢？这不，又堵车了，不到八点来钟就把大街彻底堵死了。曹二保是村里的交通疏导员，于是，人们就议论开了。

昨天还见他指挥车辆了，怎么说有病就有病了？

这曹二保也是的，你什么时候不能生病？偏偏该麦收的节骨眼上就生病了？

电视上天气预报说了，今明两天是好天气，要抢收快打，后天就有雷阵雨了，而且是连续几天。

得，听明白了，不是说曹二保生病住院多重要，是他一走就堵车了，一堵车就影响大伙这几天收麦子。

西高营村在县城西郊城乡接合部，距县城约三公里，属城关镇管辖。国道自东向西横穿县城出来后，在约一公里处有一条向南的路是通往绵河西畔村庄的唯一通道。路口向南不远就是这条通道的第一个村西高营，再往前像一串“山里红”一样，还有十几个村依河而居，共两万来口人。

这条路从国道出来进了西高营村之后，民房、猪圈、围栏、砖头混杂，越往前走越窄，等到了村中间是个斜四十五度的大坡，就只剩下单车道了。大坡往前是一排民房的的后墙，道路从这儿向东是一个九十度拐弯，往前就又是一条村中街道了，等出了村穿过一座水渠桥，就又恢复了往南的双向两车的大通道。一句话，这条道到了西高营就卡脖子，说有多么别扭就有多别扭。这村出水还不好，到了下雨天，就在那陡坡下，能积上一个十几米宽的大水坑，雨停四、五天了那水坑还在，不熟悉道境的车辆在水坑抛锚是常有的事。别看这么条破道，它还是本县通往临县长途汽车的通道之一，每天双向四班。

早前，村里买小汽车的人还不多，人们大多成天骑自行车，摩托车进城，少有“三马子”和手扶拖拉机，这条路还将就着能凑合，近几年买小汽车的人越来越多，卡脖子的危害就显现出来了，三天两头是堵车。会车时剐蹭、前后追尾几乎天天有，年轻人三句话不到就干上了，越堵是车越多。

直到有一天的早上，人们突然发现，一个举着自制红绿牌子的大个子老头出现在那大坡的顶头指挥疏导着车辆，情况立马就有了大的改观。别小看这个拐弯处的临时指挥，他还真有点儿技术含量，东边过来的车辆，如果要拐弯下坡，他马上用红牌子指示还没上坡的车停下，等和下坡的车在稍宽的地方会车后，根据东边情况，再用绿牌子指示车上坡。往东的街道也很复杂，村民们这家伸出去一节，那家围挡了一块，所以，在那里宽能会车，那里窄不能，他必须一清二楚，全靠两张红绿牌子来回调度。这地势，这道境，这样活儿，甭说安装红绿灯，估计机器人也干不了。吃够了苦头的司机们真的很感激这个老头，也都很听话，服从指挥，过往时总不免鸣笛致谢或拉下车窗打个招呼。老头成天板着个大红脸，瞪着一双牛一样的大眼，一本正经，不苟言笑，最多也就点个头。

到了傍晚，过往的司机们才突然发现这老头用的红绿牌子竟然是荧光漆的，车灯一照比灯还亮。厉害啦老头！这可不是一般种庄稼人能琢磨出来的，老头顿时增加了几分神秘感。

神秘在不久就揭开了。

1. 县里的主要领导下乡考察，发现了这一幕，可能是不好停车或是什么原因没下车，等到了目的地后下车就问城关镇的书记。书记说不上个四六，并说马上了解，向您汇报。领导说，不用了，让宣传部去了解吧。

   不久，省、市、县电视台、报纸都以什么“老当益壮,继续为社会事业发挥余热”；什么“老同志甘敢当服务志愿者，幸福温暖洒满人间”等等为题，先后报道了P县西高营村退休职工曹二保同志坚持数年如一日，义务疏导交通的感人事迹。

   省台来采访那天，记者拿让曹二保在镜头前说两句，这老曹不愧是在公家单位里上班多年的老同志，落落大方，声音洪亮，张口就来；“我是一名退休工人，受党和组织培养教育几十年，当看到这条道路上成天堵车，影响了大家的正常生活秩序，做为一名老同志理应站出来，为大家搞好服务，这没有什么好宣传的。”省台记者说，你说的挺好，就是最后别加零碎，就说“这没有什么”结束就行了，然后让老曹再说一遍。老曹就从头又来了一遍，这回拿腔拿调的换成了“这没有什么好大书特书的”，让围观的人大笑了起来。记者不耐烦地给老曹解释了半天，这老曹还是挺倔，非得认为后边得加上点东西，要不就说不通。没办法，折腾了几遍后记者只能罢，但电视上播出时还是掐掉了后边这一句。

   又过了段时间，交警大队的三四个警察提着礼品专门去曹二保家慰问，感谢他义务疏导交通，为保一方平安和谐所做的贡献，并询问老曹同志有什么个人要求。老曹大大咧咧也不客气，提出组织上能不能给弄身警服穿穿，一是穿上后指挥着硬气，二是也了却自己一辈子穿警服的心愿。领头的警察挺为难，说要回去给大队领导汇报后再说。过了几天后，交警大队还真派人给老曹把“行头”送来了，当然，警服不是你想穿就随便穿的，交警大队也不想担那个责，但也不能寒了老同志一片心愿，所以就去保安公司弄了身灰色的保安服，外加一顶帽子。老曹虽不是十分满意，但也能理解组织上的考虑，觉得也行了，反正是正儿八经交警大队给发的。让老曹感到意外的是，还给他送来了一个手提的红绿灯，一面红一面绿，开关就在手柄上，还能充电。另外，还给他送来了大概一根老式指挥棒，这下家伙什都齐了。

   这曹二保从部队复员后，安置在县交通局的运输公司上班，属正式职工。早前赶过马车，开过拖拉机、嘎斯、解放、东风，等换“前四后八轮”大货车时，他光荣退休了。

   刚退那两年，经人介绍，他到离家不远的县直某单位当门卫，三个人，一人一天班，虽说挣得不多，一个月五百块钱，但一个月才值十天班，家里地里的活儿也都误不了，他感觉很是满足。谁知平平活活干了一年多，有一天，办公室主任把他叫了过去，说县里“劳动用工”大检查，咱们这儿计划外用工太多，必须减一部分。经局班子会研究决定，从部分岗位消减一批临时用工，你们门卫这儿减一人。曹二保一听，人家主任说的在理，自己是退休职工，每月挣着工资哩，那俩人都是农民，每月挣这钱儿能贴补点儿家用，所以就高风亮节，把这个机会留给他们俩，高高兴兴地打铺盖卷回家了。

   省市县媒体的宣传报道，确实让曹二保火了一把。特别是穿上交警大队发的保安服，举着制式红绿灯，提上指挥棒，也觉得硬气多了。这不，过往的老熟人们，看见老曹这身行头，有事没事从老曹身边经过都要按上一声喇叭，还有闲着没事干的小屁孩，专门过来看看这个电视上报道的业余警察，停下车又是拍照，又是背指挥棒打着V型手势与老曹合影，说一定能把老曹捧成“网红”。孩子们微信圈一发照片，可不得了，每天能来几波弄这个的孩子们。开始，老曹也觉得稀罕，也挺配合，毕竟人家大老远过来了，之后就觉出不对劲了。这不，正值“早高峰”，俩男孩一个小女孩开着一辆比卡车头还大的白色越野车，把车直愣愣停放在坡顶的拐弯处，下了车又是嘻嘻哈哈，又是拍照合影的。眼看着前后都堵了十几辆车了，他们那大越野横在哪儿，连一辆电动车都过不去，可几个人还高兴地闹着。老曹劝他们赶紧离开，不听，老曹就不高兴了，马上变脸训斥。谁知领头的小孩根本不买账，“想不到我们心目中的网红说话这么粗鲁，还很倔强，你就这个臭德行呀？回去我就给你发圈里。”真把老曹给气炸了，真想发作，可车越堵越多，还是先好生把他们打发走为上。自打那以后，再来拍照的一律不再接待，什么网红网黑的，都滚一边去。

   说实在的，这几年疏导车辆，老曹受了类似的窝囊气可是不少。长跑这一段的老人们还好点，断不了有个巴生茬儿不懂个四六，过来耍耍横，有几次不是边上人拉住，七十多岁的老曹真就吃亏了。老伴和孩子们都说，你这到底是图个啥呀？老曹也不反腔，第二天天一亮提上家伙什，又开始了。

   这也就是为啥老曹愿意要身警服的一个重要原因。为啥？不硬气！自打有了这身行头，打心眼里觉得硬气。什么理光头、理平头的，什么胳膊上刺这刺那的，都扯淡！

   就这样，一晃十几年，他一直坚守在这里。

   过往的人们永远不会忘记他一年四季在坡顶手持红绿灯来回比划的身影。

   数九寒天，寒风凛冽，他裹着个厚厚的绿军大衣，脚蹬大头皮棉鞋，头上捂着个大棉帽子，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还煞有介事的戴个大墨镜。大雪天，除了清雪，他还不忘把自己早已备存好的炉灰一车又一车洒在这二十米长的陡坡上防滑。因为，他亲眼见过因雪后大坡路面光滑，四辆车连续追尾的情况，把路堵上大半天都疏导不开。

   三伏天，村里人光膀子都还嫌不凉快的时候，他还是不忘捂着那件已经洗的发白的保安服，让汗水湿透了衣被。电闪雷鸣的大雨中，永远是那件穿了几十年已经破损的军雨衣和高筒雨鞋，他说，越是这样的天气车才容易抛锚出事故。

   但他毕竟还是老了，还是倒下去了。

   交警大队来慰问，他刚穿上保安服那阵子，村里人一直盛传曹二保又挣上双份工资。这下有人就不忿了，他自愿干的，不能再挣一份吧？有几个多事的果真去交警大队打听了，得到了一样的答复：现在包括协警都有编制，一个萝卜一个坑，他一个退休的人了，怎么可能有编制再挣一份工资？哦，对了，这十几年还给他换了好几个手提红绿灯，每次来都是以旧换新。

   得，坐实了他没额外领着工资，还打听到了这十几年用坏了几个信号灯，往后人们说起曹二保就是一句话，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爱显摆呗！又不挨自己什么事，管那么多弄啥？

   当曹二保去省城住院后，人们突然发现，有曹二保和没有曹二保真还差了事了。

   这不，没了曹二保，一天早中晚堵三次车，每次堵车人们只好打110，警察来疏导半天才弄开。自行车、电动车从小街小巷穿过去，绕田间地埂还好说些，小汽车就没办法了，出了西高营上了大道再往前是马溢河，要想绕河上游另一座能过汽车的桥通过，得到国道往西十公里的一个镇上，再从镇上走十公里，才能到了绵河西畔的那十几个村。听明白了呗？多绕二十里的路。这就能理解为什么曹二保坚持一个动作十年不动摇了。

   麦收，就这么堵了三天。村长合计了一下，班子共七个人，排排班，每人早中晚各来俩小时，正好。

   过了麦收马上就夏至，天是真热，轮了没几个班村干部们就顶不住了。天热还好将就，问题是这活儿不受人干，几乎天天吵架。司机们说他们尽瞎指挥，越指挥越乱，差人家曹二保远了。

   你说气人不？还不如曹二保你去叫曹二保来呀！

   曹二保去省城住院都半个月了还没回来。

   （完）

    

   （发表在河北《 当代人》杂志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