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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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家的老土屋到青瓦红墙平顶屋，斗转星移，巨微变换。
可是，它身后的这条小河却不分昼夜地流淌着，或招摇或静默。
徒步在蜿蜒若蟒的河岸上，回望我眷恋的青瓦红墙平顶屋，远眺我挚爱的小河，涓涓的河水奔涌在我眼里，流荡在我心里。
很小的时候，我不知道小河来自哪里又流向何方，也不知道小河多远多长；只记得河水清澈，从遥远天边的霞光里，拐来拐去，逶迤曼妙，缓缓地从我家低矮的老土屋的后面淌过，水声哗哗，不急不慢，不停不歇。
小河的岸边，我家的老土屋，搭建简单，古朴素净，泥土围墙里永远缱绻着我的不舍。
我会盯着小院里瓜架上吊着的葫芦发呆。
我会绕到老土屋后，爬上河岸，拨开芦苇和岸边跟我一样高的河草，探着脑袋顺着小河眺望远方，竖着耳朵聆听小河汩汩的流水声。
自那一刻起，就知道我再也不能离开它，不会忘掉它，会一生与这条小河缠生在一起；也是从那一刻起，我就开始寻找和体味它的种种瑞气，直到今天的青山绿水在人间，直到我家的老土屋变成青瓦红墙。
我知道，我走不出小河的涨落，跟走不出我的生命一样。
我清晰记得那一年的夏天，突然间小河不再沉默，它招摇起来，如奔马游龙，又俨然一位任性而霸道的帝王，不可一世，藐视一切，倾尽全力，流泻千里。
小河里的水肆无忌惮，瞬间拉起水位，沿着河道的轨迹，放纵不羁奔腾而下。河水淼淼泥黄，磅礴浩荡，汹涌激越，淹没了小河缭绕，吞食了鱼虫唧唧，一切生命在漩涡里翻滚奔涌；忘掉了水滴嬗变为小溪的涅槃重生，陨落了河道里的宽阔从容，一副猛浪若奔的模样，全然不顾曾经的碧波微荡，小河依依。
它仿佛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击碎所有阻断它奔向远方的障碍，浑黄的水浪沉重地拍打着两岸。两岸上随处的一个裂缝和豁口，都成了被攻击的薄弱环节。不可掌控的巨流，简直是一头丧失理智的野兽，它不顾一切撕开河岸，倾泻而出。转眼之间，一片汪洋，村落，树林，田野，在洪荒的灾难里哀鸣，小河变得狰狞而恐怖，一幅犁庭扫闾之势，它要把眼前的一切毁掉，碎为齑粉。
洪水退去，所有被河水吞噬的生命在死亡的边缘枯萎着和复苏着，我家的老土屋呻吟在一片狼藉里。
我知道，奔流是小河的本然，是小河的河魂。可是，人不能因为主观地喜欢一个事物就逆天背理地盛赞它歌咏它。
这的确是一场货真价实的悲剧，而非慷慨苍凉，凄美悲壮。
一晃就是几十年，一晃就是小半辈子。
我把童年留在了老土屋后的河岸上；青瓦红墙平顶屋把农家的恬淡挂在了老土屋的瓜架上；小河也汇成了一首歌飘荡在如画的原野上。
在我的眼里，除了冰封的冬天，小河就剩下一个季节，从春到秋的美，只是浓淡总相宜。
七九河开。
小河日渐沸腾。
河冰的消融，隐退了枯萎和衰败，河床铺开巨大的绿毯，等待花开，等待蝶来。
等待了一年的生命，丝路蓟，刺柏，岩楞子，苦瓜藤，细叶芒，狗尾巴草，挨着挤着簇拥在河岸、河床、小河的流水旁边，卯足了劲头，与高大壮实的连翘一同流泻春光。
翩翩起舞蝶弄影，簇簇翠萝花绕红。蝴蝶玲珑娇小，上下翻飞。垂柳河风，斜阳若影，开阔的河床草地上，人影绰绰，或躺或坐，不同的身姿娇媚了力与美糅合的视角。不远处，低头啃草的牛羊偶有嬉戏，羊角轻轻地抵碰着牛头上的漫不经心。
应景的雨，恰到好处，小河妖娆得像江南。
“夏至，雨霁，山色暗，蝉声鸣。溪水清，稻花香，牛腰轻。”
荡在小河半空的雨雾，如烟如练，飘忽游弋。
雨霁的晨间时光，丝丝清爽，总会在落日的余晖里浸润渐暗的山色。
雨后的河底，青青草色，干净平缓，妩媚缭绕。茂密翠绿的芦苇底下，河水涓涓涌出，绕过大大小小的芳草汀州向远方流去，映照着霞光天色，细流缓波，仿佛长长的玉帛在漂荡流泻，小河闲汀锁住了远处树梢上的夕阳。
谁能驾驭得了这如此美景？
三两蛙声，一曲蝉鸣，叠翠半夏于茂林修竹之间，此时此刻也被丝丝滑滑的清凉弄得一身通透。
清澈的小河水漫漶了汀州绿草，波光流泻间，时而隐匿，时而出现。信步闲游的白鹭鸶，偶被惊起，飞向高空蓝天，继而滑翔，栖落在远处。它们撵着河水的清流飞飞停停，在水草之间，在迂回的浅水湾，捡食一些鱼虫。四处荡游的小小的鱼虫们，难逃一劫。
而每当夜幕降临，属于小河的是无限的宁静。它安静地躺在厚重的大地上，默默地目视夜空中遥遥相望的星河，银亮的夜星光辉闪烁；它静悄悄地游弋在夜的宁静里，侧耳聆听蛰伏在草丛里的虫鸣。
它在回味几十年前的那场灾难，它在安详地品味着人们带给它的宽容抚慰和日复一日铢累寸积的治理，它在畅想它要把什么回报于两岸父老，回报给两岸的原野和太阳。
我独自杵立在小河边，静静地与它对视，小河沉默不语。
小河就这么流淌着，从春流到夏，从秋流到冬，从黑夜流到白昼，从清晨流到黄昏，从冰封雪冻流到满河草香。我喜欢小河永不停息的奔流之美；我仰慕荡漾在小河里的旺盛、不屈、喷薄待发的生命；我敬畏人们赋予小河的能量和小河给予人类无私的回馈。
我早已把自己给了小河的四季和晨昏，小河从我的身体里流过。我的血与小河的水一起瀑涌翻滚，一起流向苍茫的原野，一起流向远方。
恍惚之间，我就是这条小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