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今年九十岁了,我每次回家乡,仍只有在田间地头才能找寻得到她。老远,我就能一眼望见那熟悉的、一直弯腰劳作的身影,在田垄间慢慢地、有节奏地前移,那满头的白发在微风中倔强地抖动着……
我埋怨母亲不知道享福,更不爱惜自己辛劳一辈子早就累垮了的身体。母亲却总是用力挥挥长满老茧、青筋道道的大手说,你不懂,走走,动动,身体才好呢!
母亲在家中排行老三,人世间十分的苦她足足吃了十二分。母亲五六岁的时候,外祖父由于参加革命被捕入狱,在狱中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抬回家没多久就去世了。这使得本就一贫如洗的家庭雪上加霜。外婆实在无法养活四个子女,就把母亲送给了外婆娘家兄弟。舅婆很凶,舅公又惧内,母亲尝尽了生活的酸苦。一天到晚干这干那,忙得两头不见日影,挨打、饿肚子是常有的事。有时晚上还要一人住山棚守夜,防备野猪吃种在山里的苞谷。山间夜晚,阴风飕飕,夜猫声声,令人不寒而栗。可以想象,母亲小小年纪,当时是多么的恐惧无助。后来,母亲终于在大姨母的帮助下一路打听着路逃回了家。舅婆家人紧跟着追来,眼看带不走人,就将母亲身上穿的衣服扒光拿走了。
父亲也是个穷家,上无片瓦,下无寸地。母亲嫁过来,真叫是尝够黄连汤,接着又喝苦胆汁。打记事起,我就没见母亲安闲过。父亲常年被大队派工在外,母亲一人在家操持,上山下地,家里家外,起早贪黑,带着哥哥、姐姐们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向亲戚家先租后买的小屋虽然残破,但是整洁、干净。七七八八的劳动工具、生活家什一一归位,总是待在该在的地方,用时一下子就能找到。生活是那样的窘迫,母亲却时常笑容满面。她说:“苦点没啥,一切总会好起来。俗话说得好,‘苦草也有开花日,困龙也有上天时’。”
讨生活那是挣命啊!母亲生我时是她自己给我剪扎的脐带,产后三天身子未干,她就去队里扛木头赚工分了。为了多口吃的,母亲将自留地边上的荒地开出来种南瓜、种番薯。可队干部说,那是在挖集体的墙脚,一而再,再而三,硬是把长了小南瓜的南瓜藤、结了小番薯的番薯藤连根拔起踩烂了。现在想起来,母亲当时抱着南瓜藤、番薯藤,绝望地在垄沟间痛哭、打滚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母亲说,别人能捆住你的手脚,但他们不能捆住你的心。天无绝人之路,母亲带着我们向山林寻“宝”。我打小就跟着母亲挖猪茶(鱼腥草)、采山蕨、摘蘑菇做糊菜,捡橡子、挖葛根摆粉……苦兮兮的山味,母亲却总能变戏法似的做出各种菜点,让我们吃起来感觉香甜无比……母亲总说不爱吃肉,好不容易杀只鸡一家人打牙祭,可她从来不吃。母亲要我们把鸡骨头留好,她收集起来放在火炉上的罐子里熬汤。第二天,我们就接着有美味的鸡汤喝。而熬过汤的鸡骨头仍然不能丢掉,母亲还要将它们收集起来,说是放到菜地里可当肥料……有一次,吃完饭去后厨放碗,我分明看见母亲正贪婪地嚼着我们吃剩下,还熬过汤的鸡骨头。看见我,母亲孩子般地有些不知所措,说:“都煮烂了,嚼嚼,里面还有骨髓,扔了怪可惜的……”
命运似乎总是在跟母亲过不去,母亲却绝少抱怨,遇人遇事总要抠出点好来。
母亲小时候被寄养吃了不少苦,可她跟我们闲聊这些往事时,是那样的风轻云淡,仿佛说的是别人的经历。说起一人住山棚守苞谷时,谈得更多的是山间的野趣,惹得我们神思遐想。母亲说她不怪外婆,外婆也是没办法。虽然离外婆家有三十多里远的崎岖山路,母亲和父亲却经常去探望外婆,对外婆倍加孝顺。几十年过去了,父母对外婆的周到照顾,在外婆村里仍受到老辈人的交口称赞。
爷爷个子矮小,是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干不了粗重活,而他又子女众多,日子自然过得紧巴巴的。父亲分家出来,两手空空,也无处栖身,费了好大的劲儿,租了亲戚的一幢破旧房子暂时安了家。屋后有一条大水渠,漏底严重。一到雨天,我家房前屋后,屋内地面,“小溪”密布。我小时候就常在屋里屋外玩搭小水电、挖小鱼塘的游戏。母亲一直对爷爷崇敬有加,逢年过节,来客人了,请匠人了,都要请爷爷过来喝杯小酒。母亲总说爷爷脾气如何如何的好,还懂得许多大道理。“这是你朝朝说的”(我家乡称呼“爷爷”为“朝朝”),时至今日,这句话还时不时从母亲嘴里满怀敬意地冒出来。
父亲老实本分,与人打交道总吃亏受气;不太会干家务,嘴笨得很,与家人交流不是很顺畅。母亲老跟我们说父亲是一个好人,说起父亲的好来,母亲的嘴就刹不住:一辈子做好事,走山路都一路弯腰捡小石子,生怕别人硌了脚;生产队里做事歇工回家,都要把直的柴火留给别人,自己扛根弯的回家;攀悬崖,走峭壁,义务为乡民采跌打损伤草药,还不要人家回人情;吃相非常好,从不挑食,自己总吃差的,把好点的留给家人吃……母亲不知同我说了多少次,说村里人议论,我能第一个考上中专端上铁饭碗,那不是我读书有多厉害,是我父亲一辈子捡路上的小石子积的德。
母亲有时也跟父亲拌嘴,但她绝不允许我们对父亲有些许的不敬,我们如对父亲有不到之处,母亲会觉得比我们冒犯她自己还要伤心。母亲说,你们父亲是一个苦人,他为这个家吃尽了苦头,劳碌了一生,你们不见他在玉米山上拔杂草时,双膝跪地,一双手一起在地上不停地刨啊刨,十根手指头上都是血……父亲患有哮喘,母亲听说哮喘病的人不能吃菜油、猪油煎的蛋,所以她给父亲煎的蛋都是单独用的油茶油,五十多年里一直如此。
父亲离世近二十年了,母亲说常常梦见父亲,梦见父亲在下面过得挺好,父亲跟爷爷生活在一起,有房子住,穿得也还体面,身体看起来也不错……每次我给父亲上坟,母亲都会交代我多烧些纸钱。母亲说:“你父亲一辈子就缺钱花,他又好面子,时常折一叠草纸放在口袋里,遇人奚落时就向人拍拍口袋说他有钱。所以,你一定得多烧些纸钱给他,不能让他在那边还被人瞧不起。他在这边没有享到福,希望他在那边能享享福。”我说,烧纸钱是糊弄人的,也就是寄托个念想。母亲不乐意了,情绪激动起来,提高嗓门说:“如果不是你们子女孝顺,经常烧纸钱给他花,他能托梦给我,让我知道他在那边生活得好吗?”我还能说母亲迷信?
父亲有个远房本家是单身汉,孤苦无依的,母亲就让父亲经常送点蔬菜给他。杀年猪时,总要交代父亲端一大碗猪肉蒸菜送去。我们有时不免发几句牢骚:我们自己都不够吃,为什么还要给他?母亲说,那大伯一个人过日子挺可怜的,能帮衬就帮衬点呗,何况,大伯有时也送我们家几个竹刷帚(清洗大锅的用具)咧!
母亲喜欢为别人操心,却老怕别人为自己的事操心,总怕给人添麻烦,大大小小,东东西西,全一个人装在肚里,扛在肩上。
父亲过世后,母亲更沉默了,每天连轴转,不停歇地劳作着。有一次,母亲拖竹尾搭南瓜架子摔了一跤,无法走路,怎么说也不愿意进医院,硬说没事,休息几天就会好。我们强行把母亲送进医院,一查,髋骨都摔裂了,治了大半年还落下了病根。母亲经常胃痛,一痛起来大汗淋漓。一天,弟弟打电话来跟我说,母亲心口痛的病又犯了,看起来情况很严重,可母亲就是不愿意下山看医生,说没有什么大病,去医院花什么冤枉钱。我们又只得强行送她入院。一查,不是胃病,是胆总管堵塞,必须马上手术。手术过后,主刀医生把切除的胆囊给我看,胆总管已完全被泥沙样结石堵死了,胆囊撑得鼓鼓的。医生说,我母亲的痛耐受阈值高得惊人,胆总管堵塞的痛苦是非常剧烈的,她竟能忍受得住,令人无法想象,但这病情延误的后果十分严重,再晚些送医会有生命危险。
以前,我总觉得母亲自己不怕痛,所以也不太顾及我的痛。爷爷去世时,我在外上学,母亲不让通知我,还是别人无意间告诉了我,我才得以赶回来参加了爷爷的葬礼。外婆过世,大舅过世,我在外工作,母亲照样不通知我,都是很长时间以后我才知道。想到这些,我耿耿于怀,心中感到莫名的痛。直到这几次强行送母亲入院,回味她老跟我说的“书要认真读,事要尽心做”,我才慢慢释怀……
回家乡是很惬意的事。一到家,寻见母亲,母亲就高兴得不知所措,不是找零食给你吃,就是忙着泡茶让你喝。夏天问你热不,冬天问你冷吗。我俨然成了尊贵的客人,这让我浑身不自在,却又莫名地挺享受。在母亲眼里,我永远是没长大的孩子……
等到我离家,母亲就将一袋袋干菜硬塞给我,说是买菜费钱,这些多少能帮我省点。看着这些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塑料袋,我心潮起伏。我不忍心说,我都已买了四个大铁罐用来装干菜了。我当然不会说,因为我知道,再多的铁罐也装不完母亲对我的关爱与牵挂……
如今,我们兄弟姐妹六个都各自有一大家子人了,母亲也做了曾祖母、曾外祖母。我们都想让母亲歇歇了,让她不要再成天满菜地,甚而满山的转悠了。每次母亲都很生气,她说她劳作了一辈子了,自有分寸,不用我们瞎操心,再说了,人不能闲着,要吃要喝不就得干活吗!我想,好像是这么个理儿,又好像哪不对劲儿,反正我知道我说不过母亲……
母亲只是一名普通的农村劳动妇女,她总结不出什么深邃的人生哲理,也不会用什么长篇大论来教育我。但我知道,母亲给了我最宝贵的人生启蒙,给了我最美好的人生教益,让我在人生的道路上一直走得稳稳当当,敞敞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