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锣鼓震耳欲聋地响起,一面面粉红的扇子舞了起来,看起来像上下翻飞的蝴蝶,煞是好看。
孙韵琴站在队伍前面,领着大家排练着彩扇舞,感觉这一次比原来好了些,但还是不够齐,主要是几个男队员,特别是老张头,动作生硬笨拙,总也踩不上鼓点,要是这样下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练好。
“琴姐,喝点水,休息一会吧!”趁着排练间歇的当儿,郑丽拿着一瓶水过来。
孙韵琴是这支老年模特舞蹈队的队长,大家都叫她琴姐,或者叫她队长,很少有人叫她原名孙韵琴。也许是因为长年跳舞的缘故,她虽然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可身材一直保持得不错,就是容貌也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
郑丽是负责后勤的,是琴姐的得力助手,今天他们排练的是一个新的广场舞。
自老年模特舞蹈队成立后,他们在这个小城里越来越出名了,很多重大活动、庆典啊什么的,都请他们去给表演,他们是不要报酬的,基本上都是义务演出,但每次都有纪念品,有时还很丰厚呢。
孙韵琴喜欢跳舞,退休后她就组织了这个老年模特舞蹈队,说起来,孙韵琴的多才多艺是有渊源的,年轻时她在林业局工作,就是文艺骨干,她在林业文工团当过舞蹈演员,后来林业局不景气,文工团撤销了,她又被分到制材厂,当了一名工会干事。那是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林业局经常有文艺演出活动,比如职工文艺汇演什么的,一到这样的时候,单位的演出都是她来组织。
那时可以算做是林业局最后的辉煌时期了,她和郑丽就是那时候认识的,郑丽比她小几岁,她们从那时起成了相交多年的好友。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没过几年,赶上了林业局改制,说是减人增效,职工开始大量下岗,孙韵琴仗着工龄长,在文工团调来的时候还是以工代干的身份,好歹没有被波及到。郑丽就没那么幸运了,她工龄短,又是工人管理,她和丈夫一起都下了岗。那几年,是她最艰难的日子,工作了快20年,一共才拿了几千块钱的下岗工龄买断,他们两口子摆过夜摊儿,卖过菜,卖过服装,打过零工,回头想想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好歹苦日子都过去了,孩子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旧平房也换了棚改的楼房,他们也干不动了。前些年他们一直坚持着交社保,好不容易盼到到了50岁,终于可以领到退休金了,虽然不多,但够生活了,她的丈夫还要过几年才能领到退休金呢。
生活悠闲下来,很多人开始去跳广场舞,一是健身,二是娱乐,此时郑丽又遇到了孙韵琴,她们一起组织了老年模特舞蹈队,这几年,她们把越来越多的精力放在舞蹈队上,当做自己的营生来做。
休息了一会儿,孙韵琴拿起麦克风,说:“各位队友,咱们排练这个扇子舞,是一个新舞,咱得好好练,上午呢,就先这样,下午两点,咱们准时在这集合。
大家解散了,老张头过来,笑着说:“韵琴,用不用订盒饭,我去订。”孙韵琴说:“订什么盒饭,都回家吃吧,演出那天再说。”老张头说:“要不我请你们俩吃饭吧。”
孙韵琴摆摆手:“不用不用,你先回去,我们还有事要商量。”
老张头走了,郑丽看着孙韵琴,笑了:“以后对人家态度好点儿,你没看出老张对你有意思吗?”
孙韵琴脸有点红了:“去你的,都这么大岁数了,能有啥意思啊!”
郑丽说:“人家老张可是机关干部退休的,工资比咱高多了,挺精神个老头,老伴没了,孩子都成家立业了,没有负担,你不考虑考虑。”
孙韵琴说:“考虑什么,这么多年都这么过来了。”
郑丽说:“年轻的时候,你是为了女儿,现在女儿长大了,你多为自己下半辈子想一想吧。”
一提起自己的女儿,孙韵琴轻轻叹了口气。
“对了,你女儿不是学舞蹈的嘛,让她来给咱们指导指导呗。”
孙韵琴淡淡地说:“年轻人啊,不愿意掺和咱们老年人的事。”
舞蹈队的队员们都在搬音箱和道具,正在忙活的时候,一个戴眼镜的男青年过来了,他个子不太高,微胖的脸上满是笑容,一笑就露出两颗小虎牙,看上去很有喜感,他的名字叫冯博,是官殿社区招来的毕业不久的大学生。
冯博跟舞蹈队的人都很熟悉,因为舞蹈队经常参加社区的演出,冯博又是专门负责这方面工作的。他和孙韵琴的女儿孙薇还是小学和初中同学呢,这就更加深了一层关系。
他帮了舞蹈队很多忙,比如借道具、借场地、联系演出,当然他也需要舞蹈队的支持,现在社区活动很多,经常有宣传任务,有了他们,社区开展起活动来又省力,又办得丰富多彩,好几次受到上级的表彰。
今年一开春的时候,舞蹈队应省文联之邀到省城去参加一个大型节目《丰收舞》,舞蹈队去了16名骨干,主办方只管吃,住和行都不管,他们在那儿排演了7天,省吃俭用的也花了7000多,大多都是老张头垫的。回来后这笔费用一直没有着落,孙韵琴几次想把钱给老张头,可老张不收,说等报回来再说。
省文联当时说不足费用由地方出,结果回来后县文联说你们走时也没经过我们同意啊,实际上是跟他们打过招呼的,他们口头上也答应了,就是没想到会产生这么多费用。他们就又找省文联,省文联给他们出了一个证明,还盖上了章,孙韵琴跑这种事很不在行,冯博知道了,自告奋勇帮着去跑,可到现在也没有把钱报回来。
今天冯博就是为这事来的,他笑咪咪地对孙韵琴说:“孙阿姨,告诉你个好消息,县文联的领导同意给你们报销费用了,不过你们得提供有效的票据。”
孙韵琴听了,高兴地说:“冯博,这可得谢谢你啊。”
冯博说:“谢什么,都是自己家的事。”冯博没事就跟孙阿姨套近乎。
他又想起一件事来,拿出一张打印下来的网页,说:“这里有个全国广场舞大赛,孙阿姨,我看你们跳的这么好,你们去参赛吧,我在社区给你们报名。”
孙韵琴自从组织了舞蹈队,没有想过要去参加比赛,还是全国性的大赛,她说:“我们能行吗?”
冯博说:“怎么不行?离初赛还有两个月呢,好好排练排练,孙薇不是回来了嘛,让她帮你们编排一下,她是我们班的大才女。”
提起孙薇,孙韵琴的脸上现出了淡淡的愁容。
孙韵琴悄声说:“孙薇回来以后,也不愿意出去,你们是同学,我和你就不说外话了,阿姨信着你了,有时间你去看看她……开导开导她。”
冯博重重地点点头。
2
孙韵琴这阵子经常很忧心。今天早晨,她做好了早饭,到女儿房间去看了一眼,女儿还在蒙头大睡。孙薇回来后,每天起床都很晚,这和她小时候可不一样,小时候她每天都要早起练功。
孙薇两年前大学毕业了,又考了研,不知怎么突然间就回家了,说是想休息一阵子。这一个多月来,她不练功,不出去,也很少看到她笑。
孙韵琴早就感觉到,女儿肯定是遇到了什么问题,可是她不说,孙韵琴也没法问。
她很了解女儿的性格,又傲气又脆弱,心事很重。
凭当妈妈的直觉,孙韵琴感觉到女儿多半是在感情上出了问题。原来孙薇在学校处过一个对象,人长得不错,据说很有才华,还领回来过。可是,这次却是女儿自己回来的。
这就是她最担心的。
孙韵琴曾经历过感情及婚姻上的变故,给她和她的家庭,都带来了巨大的创伤,孙薇那时只有几岁,却跟着一起承受这种痛苦,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形成了她高傲又沉默寡言的性格。
她一直感觉对不起女儿,更不希望女儿受到伤害。
孙薇一直是很乖的,学习好,舞跳得好,一直没让她怎么操心,女儿的舞蹈天赋,是有着她的遗传的。
她希望把好的东西遗传给女儿,不希望女儿像她一样傻,一样容易受伤。
孙韵琴年轻的时候,因为多才多艺,被选入林业局文工团当了一名舞蹈演员,那时候的她,漂亮,身材好,工作让人羡慕,像一只高傲的白天鹅。
那正是林业局财大气粗的时候,一个偌大的林业企业,有工厂,有学校,有医院,还有篮球队和文工团,文工团里的人,都是小城的文艺尖子,一个个叫起来都有一手绝活。文工团就像一个大家庭,其中有歌舞演员,有乐队乐手,有说相声的,有唱戏的,甚至有搞曲艺耍杂技的。
进了文工团没过多久,孙韵琴就成了骨干。那时的她正是多情的年纪,她喜欢上一个男人,也是剧团的,名叫刘庆,他是吹单簧管的,但别人都说他是吹喇叭的。
他给孙韵琴的第一印象就是潇洒浪漫、温文尔雅,他有才华,不仅会吹单簧管,吹唢呐,很多乐器都会,还会作曲。他留着长头发,总是一副很冷峻的表情。他为她吹奏过一曲《康定情歌》,深深地打动了她。她喜欢他的英俊潇洒,喜欢他的浪漫和才华。
他们恋爱了。刘庆家境很一般,但在小城里有点名气,他最受欢迎的是用唢呐吹奏的《百鸟朝凤》。团领导,甚至局领导在宴请客人的时候,经常让他去作陪,当然请他是为了让他在酒席上演奏助兴,所以他经常拎着一个装乐器的箱子。
孙韵琴不计较他有没有房子,有没有钱,不计较有人说他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搞文艺的人,谁没点小个性、小毛病呢,在年轻懵懂的时代,她爱得热烈,爱得毫无保留。
相恋一年多,他们结婚了,举办的是一个简朴的婚礼,当时他们没有分到房子,只是租了一个小平房,但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同事们热热闹闹地到他们家去闹洞房。他们团里排练过沙家浜,大家就开玩笑,都管孙韵琴叫阿庆嫂。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幸福,头几年,为了艺术事业,他们暂时没要孩子,后来孙韵琴的年龄已经不适合跳舞了,就退下来,不再担任舞蹈演员了。
刘庆头脑灵活,但是有点不安分,在商业大潮来袭的时候,他看到别人纷纷下海,心里也长草了,他跃跃欲试地想干点什么。那时的文工团早就人心涣散了,大家都想着怎么捞钱,干自己的事儿。
孙韵琴是个传统的女人,她不希望丈夫去下海,此时她开始考虑要个孩子了,想拴住丈夫的心,可是,有时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刚结婚的时候为了演出,她选择避孕不要孩子,可当她想要孩子的时候,孩子却迟迟不来,直到30岁,才怀孕生下了女儿。
那时候她没有演出任务,林业文工团的管理也很松散,她把主要精力放在带女儿上,随着林业企业的进一步没落,文工团也日渐式微,有本事的走穴的走穴,办班儿的办班儿,没有一技之长的,就整天喝酒打麻将,一年也演出不了一次两次。
刘庆这时也开始明里暗里地出去走穴,到了90年代后,文工团更是半死不活的了,演员们走的走散的散,也不再招新人了,其实就是等着解散。林业企业不景气,养活不了这么多人员和机构。
在女儿5岁那年,刘庆铁了心要下海了,他偷偷辞去了工作,办了停薪留职,跟团里一个女人一起下海了,要出去挣大钱。直到此时孙韵琴才知道,刘庆跟这个女人早就有了婚外情,那个女人岁数比他们大,长得有几分妖艳,她曾经也是文工团里的演员,后来因为年龄大退役了,她家里在林业局有点背景——能调到文工团的有几个没有背景呢。
刘庆和这个女人的事早就在团里传的风言风语,甚至在整个林业局很多人都知道,也许孙韵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文工团毕竟是林业局一个比较受关注的单位,此时她已经成了整个文工团乃至林业局的一个笑柄。
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刘庆不仅跟那个女人一起下海,还跟孙韵琴提出了离婚。
孙韵琴是个重感情的人,非常看重婚姻和家庭,她从来没想到过会离婚。那一段日子是她最痛苦的时候,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有时候她以为自己就快死了。
但她又挣扎着活下来了,她的女儿还小,她希望给女儿一个完整的家。就为了这个原因,她放下脸面去求刘庆,希望他为了女儿留下来,但是刘庆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
刘庆跟那个女人离开了小城,据说去大城市组织演出,走穴挣大钱去了。
孙韵琴离婚了,她身上带着屈辱的标签,在这个小城里,一直独自抚养着女儿。
在长长的二十多年时间,她再次走进婚姻殿堂的机会不是没有,但是她都放弃了,她顶住了风言风语。她也有想不开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她背地里流了多少泪,有一次她差点儿寻了短见。她只打过一次女儿,在丈夫离开她们不久,有一次女儿哭着要找爸爸,心中烦恼的她一巴掌打到女儿脸上,然后又抱着女儿痛哭。
她单身一直到今天,主要是为了女儿。她的生活已经过成这个样子,不想女儿再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和伤害。
几年后,她把女儿的名改了,不,确切地说,应该是把姓改了,为了表示她内心的决绝,她让女儿随了她的姓。
因为对男人有了戒心和提防,她希望女儿将来不要像她一样,过于相信男人。她不奢望女儿找个多有钱,多有才华的男人,只希望她能找个真心对她好的,希望女儿将来的生活平淡而幸福。
冯博如果再晚生两年,就是九零后了,那样起码暂时不会有人向他逼婚。
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不大也绝对不小了。他在外面念了几年大学,又回到了小城,他知道自己没有太高的天资,所以也就没有太高的理想,回到小城,有个安稳的工作,他就很满足了。
他回来还有一个原因,在他上大学期间,父亲因急性心脏病去世了。父亲一直很健康,年纪也不大,谁知道突然间早早地就走了。作为独生子的他,不想让母亲太孤单,所以他回来了,哪怕是在社区先干着。
他能回来工作,对母亲是个很大的安慰,现在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儿子早日成家立业。
对于母亲的催促,他只能好言好语敷衍着。
回想起学生时代,他最难忘的就是孙薇了,他们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同学,在他印象里,孙薇是一个非常美丽,又非常高傲的女孩,她待人总是冷冷的,很少看到她笑。
上初中的时候,有一首歌他最喜欢唱:有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她的名字叫做小薇。
小薇,多美的名字,那时候他学会了吉他弹唱,在班级联欢的时候,就为大家唱了一首《小薇》,同学们哄笑他也不在乎。可是他没有文艺细胞,就会弹唱那么几首,后来就扔下了。
孙薇出自单亲家庭,这也许是她性格冷傲的原因。她擅长文艺,常年在舞蹈班学习舞蹈,但学习成绩一直都很优秀。
那时他开始喜欢孙薇,有段时间甚至是疯狂地喜欢,她可以说是他心中的女神。
只是他各方面都平平常常,怎么配喜欢女神呢,所以他从来没把心里的话跟任何人讲过,只是心里默默地喜欢,他为她唱歌,为她写诗,上学放学时还悄悄跟着她。
他做这些事,从来没有让她知道过,他知道她的家住在林业局的一座淡蓝色的七层家属楼,他知道孙薇的家在六楼,有时候他看到孙薇进了楼里,就在楼下久久地看着,猜哪个窗子是她家的,后来他终于知道了,因为他看到孙薇在窗台上浇花。
有时他想到楼里去看看,就悄悄地钻进去,像个小贼一样。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这栋楼的楼顶,有一个门可以通向天台,而孙薇特别喜欢到天台上去,天台很宽阔,孙薇在那里练习舞蹈,冯博没事就偷偷地上去,看孙薇跳舞。
但他还是被孙薇看到了,那天他悄悄地上楼,正好孙薇有事下楼,碰到了他,孙薇跟他说话,但那口气不是跟他打招呼,而是质问他:“你是在跟着我吗?”冯博非常尴尬,他讷讷地说:“我来玩的!”
虽然这里是公共场所,谁都可以来,但毕竟被人发现了他的小心思,他感到很尴尬。后来冯博就不去了,但过了一段时间,他不由自主地又想去,想再去偷偷看看她美妙的舞姿。有一天下午放了学,他又忍不住去了。
那天孙薇还是在天台上练舞蹈,练着练着,她忽然喊冯博,冯博知道被她发现了,尴尬地出来,孙薇没说他什么,而是让他扶着她练习舞蹈,当陪练的架子,冯博看孙薇把着他的肩膀旋转、抬腿,心里感到非常幸福。
但她们之间从来没有擦出过什么火花,也许因为他们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冯博学习就不用说了,各方面也没有一样突出的,人长得胖胖的,个子又矮,而孙薇是那么优秀,学习好,文艺好,还那么漂亮。
后来他上了一个平平常常的大学,而孙薇却考进了北京艺术学院舞蹈系,那时他更感觉到自己和孙薇的差距了。
冯博觉得她就像凤凰一样,早晚会展翅高飞。他以为她是不可能再回这个小城的,他也许再也见不到她了,想不到现在她却回来了。
冯博进了楼里,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过去的时光。楼道内光线很阴暗,现在这座楼愈发显得破旧了。
冯博心里很感慨,岁月匆匆,一晃十年过去了,她的家还住在这里,可见她家的境况一直不太好。
他一步步上了楼,等到了六楼,看到孙薇家的门,他犹豫着站了一会儿,他知道孙薇可能就在家里——孙阿姨让他来劝解她,但她会接受吗?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
他没有勇气敲门,在她面前,他总有一种自卑感。
他忽然想上天台上去看看,便转身又向上走,通向天台的是一个木板门,现在已经斑驳得不成样子。
天台的门虚掩着,冯博走过去,忽然看到了让他惊讶的一幕。
一位姑娘坐在天台的边缘上,看着远方,冯博一眼就认出来了,她正是孙薇。
冯博的心里忽然紧了起来,她会不会跳楼自杀?孙阿姨说她……冯博想:在这种情况我应该怎么做,应该马上去劝阻她吧。
冯博正在想着,忽然听到孙薇喊他:“冯博,你出来。”
冯博又一次尴尬了,心中很惊讶,他只好脸上带着尴尬的笑出来了,说:“孙薇你好!”
孙薇回头看了他一眼,说:“来了半天都不出来,你是怕我会跳楼自杀吗?还是来看我笑话的。”
冯博忙说:“不是不是,我是……你怎么知道我来的?”
孙薇脸上还是淡淡的表情:“你在楼下的时候,我就看到你了,你以前来我家,我也能看到你。”
冯博明白了。
他四处看了看,这个天台,不像过去印象中那样宽大了,而是被岁月和风雨浸染,到处是斑驳的痕迹,有的地方甚至长出了草,还多了几个太阳能热水器,使空间显得更局促了。
冯博看着孙薇,还是那么美,随随便便穿了一件像是防晒服的粉色长衣,也掩不住她窈窕的身材。
她的腰是纤细的,身材是匀称的——他发现女人的好身材多半体现在腰上,只要腰是纤细匀称的,从上到下怎么衬托都好看。
冯博在心里叹了一声,果然是跳舞者的身材。
孙薇问他:“你来做什么?”
冯博说:“我来这里看一看,好长时间都没来了。”
孙薇说:“有什么好看的,这楼越来越旧了。”
冯博说:“听说你回来了,我……主要还是来看看你。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孙薇奇怪地看着冯博。
冯博说:“是这样的,我先跟你解释一下,我现在在社区工作,和孙阿姨他们联系的时候多些。他们不是跳广场舞嘛,最近想参加一个比赛,又怕水平不够,我想你是舞蹈专业的,想请你指导一下他们,肯定能夺得个大奖。”
孙薇表情淡淡地说:“我学的舞蹈跟他们不一样,广场舞是中老年自娱自乐的,和舞蹈专业根本不是一回事。”
冯博说:“也不是啊,艺术都是相通的嘛,广场舞挺好的啊,既得到了艺术的熏陶,又能锻炼身体,这次比赛是全国性的比赛,赢了还有奖金。”
孙薇摇摇头:“我想我帮不了你们。”
冯博迟疑了一下,说:“还有,最近我想请咱们同学一起坐一坐,请你参加,好不好?”
孙薇想了想,说:“算了,我上大学之后跟他们联系就很少了,我还是不去了吧。”
冯博脸上一副失望的表情,他还有很多话要说,却不知该怎么说,他推了推眼镜,说:“那好吧,孙薇,有什么需要我的你就找我。”
冯博准备走了,孙薇忽然问他:“我妈跟你说过什么吗?”
冯博说:“没有,她没说过什么。”
3
舞蹈队里老张是最能白话的,他口才好,每每都能逗大家开心。
今天在排练之前,他又跟几个人闲唠起来,说出的话来半真半假,也没有人当真。
说起为什么来跳广场舞,老张说:“还不是因为有艺术追求嘛,我这一辈子啊,就没个艺术细胞,想当年找对象的时候,别人都想找又红又专,家庭成份好的姑娘,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想找的是有知识有文化,有艺术气质的,这也不好分辨啊,所以一直也没找到。后来我发现,就找戴眼镜的应该没错,起码是知识分子。我找来找去终于找了一个戴眼镜的,结婚后才发现上当了,原来她是个车工。”
孙韵琴在旁边听着听着,忍不住笑了。
老张头接着说:“所以我现在来跳广场舞,又锻炼身体,又娱悦身心,多好啊。”
有人接口说:“跳广场舞蹈是咱小老百姓的福气,看那些当官的,当老板的就很少有来跳广场舞的,喂,老张,你不也是当官的吗?”
老张说:“错,我不是当官的,我只是退了休的机关干部,没职没权,安安稳稳,没干过亏心事,没贪污没受贿。那些干过损事儿的,早找地方猫起来了,他们敢来跳广场舞吗?敢到老百姓当中吗?他们怕有人扔黑砖头呢。”
这个观点孙韵琴倒是赞同,跳广场舞是老百姓的娱乐,不光是锻炼身体,更是一种追求和精神寄托。
聊得差不多了,他们准备排练了,忽然一阵呼哨声传来,只见六七个青少年,穿着轮滑,带着护膝和头盔,快速地过来,在广场上滑行穿梭着,差点儿撞到人。
孙韵琴知道他们,一群爱惹是生非的小青年,他们经常到这里来,不过大多数时候都相安无事,心想还是等一会儿吧,等他们走了再说。
可是他们滑了半天也没有走的意思,郑丽他们就开始摆音箱,布置场地,等铺排好了,他们自然就走了。但他们好像是来较劲的,滑来滑去的就是不走。
孙韵琴担心他们这样快速滑行很危险,果然,有个小青年快速滑行时撞到了郑丽,郑丽没站稳,摔到了地上。
这下舞蹈队的人不干了,老张率先上前拦住他们,让他们道歉、赔偿并马上离开这里,那些人中有个戴防护帽的,像是带头的,不屑地说:“我们为什么要走,广场是你家的?就你们在这天天扰民就可以?”
老张生气了,上前大声说:“不是我家的,可也不是你家的,你们在这儿做危险动作,还撞到人,她没事倒也罢了,要是有事,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那个人还想回嘴,被同伴拉住,然后几个人快速地滑走了,一会就没影了。
孙韵琴忙问郑丽:“怎么样?你有没有事?”
郑丽已经被人扶了起来,她说:“菠萝盖磕破了,没什么大事儿。”
孙韵琴说:“快上医院看看,郑丽,你回去养两天吧。”
郑丽说:“没什么大事,简单包扎一下就好了。”
孙韵琴愤愤地说:“这些小地痞真气人!老张,今天多亏你了。”
老张听到夸奖,面上有几分得意:“关键时刻咱男爷们能不上嘛!”
以前他们跳广场舞的时候,也时常发生类似的冲突,舞蹈队还真得有几个男的,要不有状况了压不住茬。
郑丽的腿还很疼,孙韵琴派了个舞友送她去医院了。
孙韵琴带领着的这个舞蹈队,一直坚持着与人为善的原则,不扰民也尽量不跟别人发生冲突,她要求伴奏的音乐不要声音过大,时间也不要太晚,而且他们跳舞的这个文化广场,是远离居民区的。广场上还有两拨跳广场舞的,规模比他们小得多,彼此也都相安无事。
孙韵琴想:闹了一大气,还是排练一会儿吧,反正都布置好了。
这时她忽然听到有人叫她,声音很细弱,如果不是因为顺风,她几乎都听不到。
孙韵琴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头发斑白的年老女人,微笑着看着她。
这个女人面色苍白,很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孙韵琴,我是陈凤兰啊。”
孙韵琴想起来了,她是原来在制材厂时的同事。制材厂是林业局的一个大单位,职工有近千人,机关就好几十人,当时陈凤兰是人事科科长,挺有实权的一个科室,在工作的时候,她们交集不多,但这么多年见了面,还是很亲切的。
她们握了握手,孙韵琴感觉陈凤兰的手很凉,很无力。陈凤兰比她大一些,她家的条件很好,丈夫是木材科的。陈凤兰长相不错,气质也很好,现在说起来她应该是六十岁的人了,但还是挺受看。美人,即使是迟暮了,也别有一番风韵。
“陈科长,您这是在做什么呀?”孙韵琴问。
“我出来走走,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想活动活动筋骨,也坚持不下来。韵琴,你叫我凤兰就行。”
孙韵琴说:“那怎么行,我还是叫你陈姐吧。”
她的职业病又犯了,开始向陈凤兰介绍广场舞:“不如你来跳广场舞吧,锻炼身体,活动也不剧烈,正适合你这种体质的人呢,我这些年跳广场舞,身体都好多了。”
陈凤兰忙点头:“行啊,就是我不会跳啊。”
孙韵琴说:“不会跳没关系,我们可以教你啊。”
陈凤兰说:“好,以后我没事就来找你们跳舞。”
4
又一个早晨来临,孙韵琴做好了早餐,女儿依旧没有起来,她自己先吃完了,又到走的时候了。
她叹了口气,想了想,还是进了女儿的房间,让她想不到的是,女儿已经起来了,正在床上围着被坐着。
孙韵琴说:“薇薇,妈妈得去舞蹈队了,你……”
孙薇看了她一眼,说:“妈,你走吧,我没事。”
孙韵琴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冯博不知道孙阿姨和孙薇母女之间会不会有什么隔阂,所以没有在她们之间传什么话。
这几天他一直在想着孙薇的事,他想再去看看她,又一想孙薇对他那么冷淡,怎么好再去呢?
可孙阿姨说让他去开导她,这是不是说明她真的有事?为了同学友情,要不就去看看……
一早他又来到孙薇家附近,徘徊了半天,决定还是上去看看,如果她不在,他就走,如果她在那……
下了决心,他不再犹豫,一气上了楼,到了天台大门的时候,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想:反正只要我来他就能看到,我还是直接过去吧。
他迈上了天台,看到了孙薇在那里。
她今天穿了一件很漂亮的蓝色长裙,上身是淡粉色的小衫,衬托着她的身材,真像一只柳叶瓶。
冯博说:“孙薇你好,我又来了。”
孙薇回过头来,淡淡一笑,看起来她的状态还不错。
冯博正想着怎么开导她,说些什么话题,是不是要跟她说:年轻人应该朝气蓬勃,应该充满阳光……
孙薇忽然问他:“你想看我跳舞吗?”
冯博点点头,说:“想啊!”
孙薇的身边放了一个音响,她站起身,伸手按了一下按键,音响里传出了悠扬的音乐,放出来的是洗衣歌。
随着音乐,她在天台上跳了起来。她的身姿,就像一只翻飞的燕子,轻动灵活,她的手臂,就像风中的柳枝,温柔绵软。她时静时动,静的时候就像山涧里幽深的湖水,动的时候就像一团蓝色的火焰。当她旋转的时候,长裙也跟着飞舞起来,圆圆的就像水面上的荷叶。
她的动作一会优美,一会俏皮,每个转身,每个步态都是那么美。冯博特别喜欢她的一个动作:她像一只小鹿一样,手拉着长裙左跳一下,右跳一下。看着看着,冯博的眼睛湿润了。
孙薇终于跳完了,她把录音机关上,有些奇怪的看着冯博:“你怎么了?不是被我的艺术感动了吧!”
冯博停顿了一下,说:“不是,我想起了我爸爸。”
孙薇看到他一脸严肃的样子,忽然扑哧一声笑了:“你是说,你爸爸也喜欢跳舞?”
冯博摇摇头说:“我爸爸在我大二的时候去世了,他特别喜欢听老歌,其中包括这首洗衣歌。”
这些话让他们的表情凝重起来。孙薇问:“你很想你的爸爸吗?”
冯博说:“想,每次听到这些老歌,我都会想起他!”
他们一起坐在天台的边缘上,看着远方的街道、屋顶、树木、山峦,冯博发现,身在高处,会让人感觉天高地远,让人心胸开阔。难怪孙薇总喜欢来天台上。
孙薇说:“你的爸爸能陪你陪到大二,可是我的爸爸在我五岁的时候就走了。”
冯博听着,没有多问,他知道,如果想说她会说的。
孙薇说:“我爸爸把我们抛弃了,说起来他也算是一个从事艺术工作的,是搞演奏的。我记得小的时候,他给我吹过一曲《正对花》,他会吹出鸟叫的声音,吹得可好听了。过年时,爸爸妈妈带我去看秧歌,吃糖葫芦,可我的幸福童年就这么短。我知道我妈妈特别伤心,特别恨他,所以我在她面前从来也不提他。但是我想知道,我想知道他怎么样了,我以为这么多年了,他会成一个有名的演奏家,但是我怎么查也查不到。”
冯博看着孙薇,他从来没跟她说过这么多话,上学的时候,她都不爱理他,有一次他想请她去看电影,最终也没有鼓起勇气。
今天,能和她坐在一起,说这么多话,心里感觉很幸福。
“你知道吗,我原来姓刘,叫刘薇,后来我妈妈给我改名儿了,让我随妈妈的姓。”
冯博说:“这样更好听。”
孙薇不屑地哼了一声,说:“好听有什么用?我从小就没有爸爸,我从小就在自卑中长大。”
冯博说:“你说你自卑?我一直觉得你……很高傲的。”
孙薇说:“是吗?我很高傲?那也许只是一种掩饰吧,我哪里敢高傲,我是低到尘埃里的自卑。所以我做什么都想做得最好,我就想争口气,不让别人瞧不起。我要考最好的成绩,上最好的大学,我要学最好的专业,找最好的工作……我还要找个最好的男友,可是他背叛我了……”
孙薇转过头看着冯博,忧郁在她的眼中弥漫开来:“你看,我妈妈是个受伤的女人,我是个容易受伤的女人。”
冯博说:“也许他不适合你,也许他根本就配不上你……”
孙薇说:“在我们毕业后一起读研的时候,他劈腿了,是一个家庭很有背景的学姐,其实我跟她也算是朋友,我朋友很少,我的性格,是不容易走进别人的内心世界的,我也不会吵不会闹,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好……”
冯博看到孙薇的眼睛湿润了,不知道怎么去劝慰她。
“我们说好的,要一起进中央歌舞团,可是很难很难,考了两次也进不去,他有了那个女人当靠山,肯定能进去了,就是飞黄腾达也没问题……可是,你知道吗,舞蹈演员的艺术生命很短,我还能跳几年呢?”
冯博说:“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你看我,从小就什么都不行,学习不好,体育、艺术没一样行的,上大学上个普普通通的大学,学个计算机,回来工作也不好找,暂时先在社区干着,工资比公务员差多了,但我是个神经大条的人,容易忘记烦恼。”
孙薇说:“也许是因为你晚熟。”
冯博问:“你恨那个人吗?”
孙薇叹了口气说:“恨不恨的有什么用,我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冯博说:“你可以找机会出出这口气。”
孙薇摇摇头,说:“冯博,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我答应你,我答应去舞蹈队帮他们排练。”
冯博一下子跳了起来:“真的吗?那太好了,阿姨说不定多高兴呢。”
5
郑丽休息了两天,又回来了。
孙韵琴见到她,忙拉过她的手说:“你好了,来,我给你介绍一个新队友。”
孙韵琴将她拉到陈凤兰面前,说:“这就是咱们的新队友,陈凤兰,原来咱们都是一个厂的呢。”
陈凤兰对郑丽笑了笑,郑丽看到她,脸色却变了,一转身走了。
孙韵琴跟在她后面,问她怎么了,郑丽气哼哼地不说话。走到了街角,她才停下来。
孙韵琴问她:“你怎么了?为什么不高兴了?”
郑丽说:“怎么把她找来了?我不想看到她,她在这我就走。”
孙韵琴说:“大家原来都是同事,就算当年有点什么隔阂,都这么多年了,咱们都老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再说你们之间也没什么吧。”
郑丽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说:“琴姐,你知道我是怎么下的岗吗?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孙韵琴不大明白当时的情况,难道跟陈凤兰有关?
“当时我们两口子全下岗了,收入没了,孩子还上学,我们摆地摊儿,出苦力,什么没干过,你知道我们有多难吗?有一年我们过年,全家就五块钱,我们就拿这五块钱买点肉馅,包顿饺子过了个年……”
郑丽把头埋在腿间,呜呜地哭起来。孙韵琴眼睛也湿润了,她虽然没有下岗,但生活也很艰难,对郑丽的遭遇,她感同身受,她把手放在郑丽的肩上,轻轻地拍着。
“她当时是人事科长,多有权啊,我没有高中文凭,高中没毕业就提前上班了,其实也可以算是高中毕业,我能找人开出证明,但到她那就是不行。或者我能把岗位调换一下,也可以不用下岗,但那些当官儿的,长人肠子了吗?谁来帮我啊,我那么求她都没有用,就差给她跪下了……她家有钱,她男人是木材科的,都说她家的坐便都是玛瑙的。他们有钱人,自己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谁管咱穷老百姓。”郑丽越说越伤心。
孙韵琴也在她身边坐下,说:“我当年跟她交往不多,感觉这个人还行吧,其实她就是个人事科长,什么事还不都得听领导的。再说有钱又怎么样,现在不也成老太太了嘛。当时她没帮你,也许是因为你们没有太深的关系,当时大环境那样,谁也没有办法。”
“反正我见到他们这种人心里就犯膈应!”郑丽说。
“过去的事了,就别想那么多了,你今天多好啊,身体都挺好的,儿子也上了好大学,参加了工作,有出息了。”孙韵琴劝慰她。
郑丽叹了口气:“这些年我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
孙韵琴说:“过来了就好,人生都是三起三落,谁都不容易,你看陈凤兰,身体比你差远了,来跳广场舞的,还不是想健健康康地多活几年,都这么大岁数了,别再想不开了,你不要走,咱们舞蹈队离不开你。”
孙韵琴的一番话,说得郑丽心里好受多了。
孙韵琴忽然想起一件事:“郑丽,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家孙薇答应帮咱们舞蹈队排练了。”
郑丽听了,也笑了:“好啊,就咱家姑娘那水平,保证没问题。”
郑丽回到了舞蹈队,再和陈凤兰见面,总是讪讪的,不爱理她,尽量避免和她接触。好在陈凤兰不是总来,孙韵琴告诉她,陈凤兰身体不好,天天来坚持不了,以后你别跟她计较了。
孙薇来的时候,是和冯博一起来的,孙薇一脸严肃的样子,孙韵琴不知道怎么表现才好,居高临下了不行,太殷勤了也不好。她让郑丽喊大家站好,让孙薇看看舞蹈队的阵容。
舞蹈队的人都很高兴,老张还把冯博和孙薇夸了一顿:“你们这两个年轻人不错啊,对咱们老年人这么关心,现在的年轻人,都往大城市跑,念个破大学,你看有几个回来的?有的人宁可去搞传销也不回来,还是你们好啊!”说得冯博呵呵直笑。
郑丽站在前面说:“都不要说话了,今天咱们请了专业的舞蹈教练,是咱们队长琴姐的女儿,大家欢迎。”
面对大家的热情,孙薇稍微有点不适应,她红着脸点点头,郑丽又把舞蹈队成员挨个介绍给孙薇。
孙韵琴在一旁说:“薇薇啊,你看这些……”
她还没说完,孙薇打断她的话:“叫我孙老师!”
听了她的话,在场的人都笑了,孙韵琴有点尴尬,但心里却更多的是高兴,女儿能来,说明她已经一点点走出阴影。
郑丽说:“以后大家都叫孙老师,这样吧,咱们表演一段扇子舞,给孙老师看看,看看咱们有什么需要改进的。”
大家伴着音乐开始排练起来,孙薇仔细地看着,等表演完了,郑丽问孙薇:“你看看我们练的怎么样?”
孙薇说:“这样的舞蹈肯定获不了什么大奖,初赛应该没什么问题,如果想进入决赛,就得重新排练一个。”
老张说:“小孙老师啊,我们都没什么艺术细胞,这事我们就听你的。”
孙薇点点头,说:“你们这个扇子舞,也得需要改进一下。”
她让舞蹈队重新排列,她则在一旁纠正和改进他们的动作。果然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队员们的动作差在什么地方,孙薇一眼就能看出来,经过她的指点,感觉好了很多。
冯博今天没什么事,就跟着舞蹈队,看他们排练,其实他对大爷大妈们跳的舞没什么兴趣,想看的是孙薇的舞姿。
排练结束后,几个人商量准备什么节目,老张殷勤地买了水和冰棍。孙薇说:“你们过去跳那些广场舞,我看都不能用,我准备排练一个新的,有地域特色的,偏向民族舞方面。”
孙韵琴说:“孙老师啊,咱们没有经费,尽量挑点少花钱的来排吧。”
老张说:“花点钱怕什么的,要是能获奖,花点钱也值得,不行我可以出一些。”
孙薇说:“张大爷这个态度就对了。”说着看了一眼妈妈,今天他们母女之间的交流,比在家里都多。
孙韵琴对老张说:“你也不是什么大款,那点退休金还得留着养老呢,大家一起想想办法吧。”
孙薇说:“舞蹈设计、配乐,就交给我了,服装道具你们自己想办法,别的还有什么?”
孙韵琴说:“我们都老胳膊老腿儿的,动作不能太高难了。”
孙薇说:“这我都考虑到了,我回去写个计划,明天拿给你们,咱们再商量。”
郑丽说:“我看,服装也可以这样——愿意参加比赛的,个人买个人的服装。”
孙韵琴说:“这可以,但是出去比赛人吃马喂的,那钱都不是小数啊。”
老张说:“这事都好说,实在不行我先垫上。”
孙韵琴说:“上次你垫的钱还没报回来给你呢。”
老张说:“不急,就是报回来我也先不拿,先用在这次比赛上。”
大家商量一下,觉得心里有点儿底儿了。
孙薇回去后,马上写了一个计划,晚上她联系冯博,要商量一下。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去找冯博,他们约好到一个街心小公园见面。
小城的夏夜很安静,孙薇走在林荫小道上,一边想着一些事情,一不小心差点撞到一位老大爷,孙薇忙道歉。
那位老大爷身材不高,背有点驼,穿着主件夹克。他头发不多,态度非常和善,他笑着看着孙薇,孙薇也笑了一下,走过去了。
孙薇很喜欢家乡小城的氛围,有浓浓的人情味儿,不像有的地方的人那么冷漠。
她到小公园的时候,冯博已经在那儿等着她了。
他们在林荫路上边走边聊,孙薇说了自己的想法:“我打算编一个民族舞,有地域风情的,名字叫做‘长白山里正对花’,表演时要穿上传统服装,还要拿着红绸子,我还想加一段秧歌舞。”
冯博说:“一听就很美,你还是很喜欢听正对花。”
孙薇点点头:“音乐我已经找同学做了,明后天可以排练了。这也是对我的一次挑战,冯博,你觉得能行吗?”
冯博说:“肯定行,做一出好戏,给他们看看。”
孙薇说:“嗯,我现在有点信心了。”
冯博说:“一定要有信心,我们都是年轻人,我知道,你外表冷,其实你的心里也有一团火。”
孙薇说:“是吗?我的火都快被浇灭了。”
冯博说:“我写了一首诗……如果你愿意听,我可以给你朗诵一下。”
孙薇看着冯博,他戴了一副眼镜,脸蛋上还有少年时代的那一点肥,觉得他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她点点头说:“我愿意听!”
冯博把手机打开,然后念了起来。
年轻人就要有年轻人的追求
因为年轻的心中有一团不灭的火
那火点燃了你 点燃了我
点燃了我们的青春 去发出光和热
念完了,冯博的脸上有点激动,好像刚回答完问题的学生,在等着老师的点评。
孙薇点点头说:“挺好的,有汪国真的味道。”
冯博的脸上呈现出惊喜:“你竟然对我如此评价?”
孙薇说:“是啊,诗中写的全是道理……不过挺振奋人的。”
冯博说:“我还有一首《面向未来》……”
孙薇说:“不要了,好诗留着以后再念。冯博,我才知道你会写诗,看来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冯博说:“我也发现了你的另一面,其实你很热情,无偿地为大爷大妈排练舞蹈。”
正式排练的时候,孙薇就变成了严厉的孙老师。
她对动作的要求很高,队员们做错一点都要重来。服装和道具还没到齐,他们先把红绸子准备好了。
孙薇告诉大家:“要想夺得好成绩,就不能像平时那么随意跳了,要一丝不苟地按标准跳。”
她手把手地教队员们动作,两天下来,孙韵琴感觉很累,但心里很高兴,经过女儿的指点,舞蹈队的总体水平有了很大提高。
冯博有空就来看他们排练,他简直快成了舞蹈队的一员了。
排练秧歌舞部分的时候,孙薇问大家扭没扭过秧歌,大家说扭过,孙薇让他们表演一下,于是大家照平时的样子扭起了秧歌舞,孙薇摇头,说这么扭不行,我给大家示范一下。
在音乐的伴奏下,孙薇拿起彩绸,给大家跳了一段秧歌舞。大家才发现,同样是扭秧歌的动作,到她这里,似乎完全变了样子,原来那些土气和俗气没有了痕迹,变成真正的舞蹈艺术。冯博才知道原来秧歌也可以舞得这么美,这么高大上。
孙薇演示完了,大家愣了一会儿才一起鼓起掌来,他们都对孙薇的舞蹈艺术心服口服,也更有了把这个舞蹈练好的信心。
孙韵琴更是高兴,从孙薇身上她终于看到了成果,不枉她含辛茹苦抚养女儿长大,不枉她天天接送女儿去舞蹈班学习,不枉她为了女儿一直不肯再婚。说实在话,女儿在外到底学到了什么本事,她也不是太清楚,但今天她算是见识到了。
对郑丽来说,命运真是奇怪,有时候越是不想见到的人,生活中却总是能遇到。
比如陈凤兰,那么令她讨厌,却三番五次地出现在她面前。
自从舞蹈队把重心放到了节目的排练上,那些不参加比赛,主要为锻炼身体的人来得就少了,因为排练节目是个费心费力的过程,难度比平时他们跳的广场舞要高得多。
陈凤兰本来参加的时候就不太多,开始排练参赛节目后来得就更少了,郑丽觉得这样才好,免得天天见到不想见的人尴尬。
见不到她,眼前清静了,孙韵琴却又提起了她:“郑丽,陈凤兰让我跟你说,当年你找她,她没帮你,她心里觉得很过意不去,希望你能原谅她。”
郑丽冷笑一声,说:“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我跟她本来就没关系,帮你是情分,不帮你是道理。”
孙韵琴说:“这样才对,要看得开。还有件事我跟你说说,咱们这次排节目不是没有经费嘛,陈凤兰给咱们捐了一万块钱。”
郑丽愣了一下,说:“是吗……她有钱!!”
孙韵琴说:“有钱的人多了,也没看谁帮过咱们,郑丽,陈凤兰这个人还可以,以前的事就别放心里去了。”
郑丽说:“是因为她捐了一万块钱吗?”
孙韵琴说:“你不要那么想,我觉得这不是钱的问题。开始我也不想收这钱,后来她诚心诚意地说了好几次,说知道咱们没钱排节目,所以她拿钱出来,让咱们非收下不可,我今天要跟大家通报一下这件事。郑丽,在一起是缘分,以后大家都是好姐妹,好好处吧。”
郑丽说:“好吧,你说的话我听,琴姐,我是给你面子。”
6
舞蹈队的服装和道具很快地到位了,大家排练起来更正规,也更起劲了。
经过近一个月的排练,舞蹈队终于把整个舞蹈排了下来,一些难度较高的动作,也越来越熟练,一个有地域风情、民族特色的舞蹈,已经初具雏形了。
经过精心挑选,他们组织了一个二十人的参赛队伍,包括五个替补队员。
孙薇对这个舞蹈的要求特别严格,绝不可以像平时他们跳广场舞那样松松垮垮。
冯博只要不太忙,有时间就抽空去看一看,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现在他不再感觉孙薇是个性格高冷的女孩,她的内心也有着火一般的热情,只是她的性格比较内敛罢了。
这天早晨,他又去看他们排练,却发现孙薇没有去,冯博只看到大爷大妈们自己在练,他待了一会就走了。下午一上班他又去了,还是没看到孙薇。
冯博问孙阿姨孙薇怎么没来,孙阿姨说:“她不太舒服!”
冯博从孙阿姨的口气中,感觉似乎有了点什么状况,这让冯博有点担心。想来想去,他决定去看看她,现在就去,他一刻也不想等。
冯博来到孙薇家楼下,抬头朝上看了一眼。此时天有点阴,很凉爽,是他喜欢的天气。
他轻车熟路地上了楼,然后奔向天台,他不想因为犹豫了被孙薇发现而尴尬。
孙薇果然在那里。
冯博知道,每次她心情不好就会到天台上。又或许她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来。
冯博问孙薇:“你怎么了?怎么没见你去帮他们排练?”
孙薇回头看的冯博一眼,说:“没什么,他们排练了一个多月了,都会了,就自己练吧。”
冯博说:“孙薇,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孙薇说:“没事,就是没心情。”
冯博说:“可以跟我说说吗?”
孙薇说:“也没什么好说的,你看我,学了这么多年的舞蹈,只能在这一个小地方,教大爷大妈跳广场舞,我现在一分钱都赚不到,什么理想,什么艺术,都是空中楼阁。”
冯博说:“你要想安稳一点,可以报考公务员啊,这次县里招公务员,我也报名了。”
孙薇摇摇头:“我学这么多年的舞蹈,付出那么多的辛苦,流了那么多汗水,难道仅仅是为了考个公务员吗?我不甘心。”
冯博说:“不甘心,你就回到舞台上去,你的舞跳得那么好。”
孙薇说:“舞台?我这样的小人物,能有什么机会呢?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罢了。你知道吗,最近京城里有个舞剧很火,那个人说是他自编自演的,其实那个舞剧是我创意的,大纲是我亲手写的,我们一起打磨的,想找投资却一直找不到,现在成了他的作品,而我一点证据都没有。我跟他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设过防。”
冯博说:“是他窃取了你的成果?”
孙薇说:“嗯,现在他成了炙手可热的青年艺术家,马上就要加入中国舞蹈家协会了,他偷走了我的成果,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这一个小地方自怜自艾。”
冯博看到孙薇伤心的样子,心里很难过,他明白她为什么心情不好了。
他试探着说:“原来你是因为这个,孙薇,我问你个问题,你那么好,他为什么还要背叛你。”
孙薇默默地摇摇头,冯博说:“可能就是因为你太好了,你看重的是感情,别人看重的是金钱地位。因为你是好人,他知道你不会把他怎么样,所以他背叛你没有成本。”
孙薇的两只手紧紧抓在一起,因为用力,手指甲都变成了白色。
冯博说:“如果你心里过不去,为什么不报复他!”
孙薇摇摇头:“可是,我哪有什么能力去报复他,现在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冯博说:“他不是劈腿吗?你把这件事给他爆料出去。”
孙薇说:“他劈腿的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现在他劈没劈腿,我哪知道。”
冯博说:“这有什么区别呢?他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劈腿,他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也可以劈腿,只不过是有先有后,谁先谁后谁知道呢?”
孙薇不解地看着他,冯博:“现在我们就当他跟那个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又劈腿了,劈腿的对象是你,或者是一个别的女人,他劈腿是事实,无论他和你在一起时劈腿,还是跟那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劈腿,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是时间上的差别,谁会关心这个呢,人们关心的是绯闻。我们把这件事爆料出去,现在他成了公众人物,最怕的就是丑闻。”
孙薇说:“我不明白。”
冯博问她:“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有亲密点的照片吗?”
孙薇的脸微微地红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冯博说:“你不是想出口气吗?现在这样,你拿出来你们的私密照片,然后把你们的私密照片晒出去,再去爆料他劈腿。你们是正常恋爱,你什么都不用怕,再说我会把你的样子用马赛克遮挡,保证不会伤害到你。”
孙薇说:“照片就算有,我也一气之下全删了。”
冯博说:“原来存在哪里?”
孙薇说:“存在一个U盘里。”
冯博说:“孙薇,你相信我,就把U盘给我,我可以给你恢复,就算格式化了也能都给恢复了。”
孙薇有些惊奇地问:“真的都能恢复?”
冯博点点头:“当然能,我做别的不行,干这个还有点办法。他伤害你,他不让你好过,你也不要让他好过,怎么样?”
孙薇想了想,忽然一笑:“冯博,我才发现你这个人够坏的。“
冯博说:“你笑了,笑了就好。不过你的笑也是坏笑,孙薇,我不希望你那么好,我喜欢你这种坏笑的样子。”
孙薇说:“谢谢你,想帮我出气,我不知道应不应该这样做,或者说要不要这样做,但只这么想一想,就感觉舒心多了。”
冯博说:“孙薇,有什么不好处理的事交给我,剩下的事你就不用管了,你就好好地帮他们排练舞蹈吧。”
孙薇点点头。
7
舞蹈队排演的节目已经越来越整齐熟练了,这个叫“长白山里正对花”的舞蹈,在小城里引起了轰动,好多人都专门到广场来看他们排练。
在地市级的比赛汇演中,他们毫无悬念地拔得了头筹。现在就连管文化的县领导也注意到他们,甚至前来现场观看。县领导说只要舞蹈队获得相当的名次,给小城增光,一定奖励他们。
孙薇想根据音乐再加几句歌词,想来想去他找到冯博,想让他写几句歌词,冯博虽然担心写不好,但还是答应了。
他决心这次要好好的写一首歌词,他回家查了很多资料,长白山里不同季节都开什么花,折腾到很晚才写出了一个初稿。
第二天他又看了一遍,自己觉得还算可以,便打印了出来,拿着给孙薇看。
冯博觉得心里很没底,不知道孙薇会不会满意。
孙薇把稿纸拿过来,只见上面写着两段歌词。
春天到 春光好
满山花儿都开了
杜鹃花儿红
迎春花儿俏
七格隆冬锵咚锵
迎春花儿俏
冰雪融 春意闹
春到长白景色好
冰凌花儿美
金莲花儿笑
七格隆冬锵咚锵
金莲花儿笑
孙薇看完了,一笑,说:“不错,正是我想要的。”
冯博非常开心,他终于得到了她的肯定。
几天后,歌曲录好了,孙薇做这样的事有很多资源。
这首歌为他们的舞蹈增加了很多感染力。
马上就要参加省级的比赛了,舞蹈队员们的心里既期待又紧张,县里给他们派了一辆大客车,让他们参赛时乘坐,并为他们解决了很多后顾之忧。
就这样,需要他们自己解决的事还是很多很多,郑丽和孙韵琴整天忙得脚打后脑勺,老张也前前后后张罗得很欢。
陈凤兰好多天都没来舞蹈队了,郑丽以为她既然不参赛,所以就没必要来了,想不到孙韵琴告诉她这样一个消息。
“陈凤兰有病了,现在她去省城治病去了,她的身体一直都不好,现在确诊是卵巢癌晚期,已经扩散了……”
郑丽听了这话,呆住了。
孙韵琴说:“咱们马上就去省城参赛了,队友们想一起去看看她,郑丽,你也去吧。”
郑丽点点头,不知怎么的,一想到过去种种事,她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孙韵琴说:“怎么说也算是姐妹一场。”
郑丽心里很难过,想到陈凤兰好几次对她笑,她都爱理不理的,心里更难过。
她毕竟是个善良的人。
他们出发的前两天,他们最后排练了一次,然后大家休息一天,就要踏上征程了。
这天他们排练得晚了点,等队员们都走的差不多了,孙韵琴几个还在善后,郑丽忽然喊她,说有人找她。
孙韵琴不知道会是谁,她回头一看,是一个很老的男人,那人冲孙韵琴微微一笑,说:“韵琴,能找个地方谈谈吗?”
孙韵琴初一看这人,不认识,再一看,又有点似曾相识,她心中已经隐隐猜到他是谁了。
她不想惊动别人,便走上前去,那个男人冲她招招手,他们来到街边僻静的角落,树下有一个长椅。
老男人说:“韵琴,不记得我了,我是刘庆啊。”
孙韵琴此时的表情,不知道是哭是笑,果然是他,二十多年了,他又出现了。
可是,她又怎么能认得出来他,他当年英俊的面容,已是满面沧桑,沟谷纵横,他的背也驼了,变化最大的是他的头发,当年他一头长发,已经变成了秃顶,只有在后脑还剩了几根。走到街上她都不会认出他,现在他只是个又老又丑的男人。
老天爷真会开玩笑。
刘庆问:“这些年你……你们过得好吗?”
孙韵琴冷笑一下,说:“我们过得很好,都二十多年了,用不着你再操心了。”
刘庆说:“其实……我早就回来了,我知道你总在这跳广场舞。”
孙韵琴鼻子哼了一声,对他的情况她没有兴趣知道,不过她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混得不怎么样。
刘庆问:“女儿现在怎么样了?”
孙韵琴说:“女儿挺好,如果你还有一点良心,就不要去打搅她。”
刘庆讷讷地说:“放心,我不会打搅她……韵琴,对不起。”
孙韵琴不屑地说:“这句话你应该二十年前说,现在说有什么用?”
沉默了一会儿,刘庆说:“我……知道你还是一个人。”
孙韵琴提高声音说:“一个人又怎么样?我是为了女儿。我愿意一个人,因为我看不上没脸没皮不负责任的男人。”
她心中不平,为自己不平,为女儿不平,为她度过那些艰辛的岁月不平。
“我很忙,请以后不要再来打搅了。”
孙韵琴走了,她真想大哭一场:真他妈欺负人。
舞蹈队的几个人还没走,郑丽问她:“谁啊?有什么事?”
孙韵琴说:“没事,一个老街坊打听点事。对了,老张,你不是总想请我吃饭吗?还算不算数。”
老张很惊喜:“当然算数了,你说怎么请。”
孙韵琴说:“带郑丽一个,请我们吃饭喝酒吧。”
去省城参赛,对他们这个来自小城的舞蹈队来说,已经是很大的挑战了。大家都劝孙薇,让她也上场,如果她站在领舞的位置,大家都心里有底,一定会发挥得更好。
孙薇经不住大爷大妈们的劝,最后答应他们:如果他们好好表现进入决赛,她就亲自上场。
就要带队出发了,冯博要给孙薇饯行,约她去酒吧蹦迪,她答应了。
小城的酒吧,不像她想象中那么吵闹,孙薇第一次到这里,让自己的身心放纵一下。
在奔放的音乐中,他们下场蹦迪,冯博发现,孙薇不愧是舞蹈专业的,就是蹦迪也跳得那么漂亮。
他们喝着啤酒,孙薇说:“冯博,你记得小时候陪我练习舞蹈的事吗?”
冯博笑了:“当然记得了。”
孙薇举杯说:“现在我要对你说声谢谢,小时候,我的世界里真是很寂寞的。”
冯博说:“我很高兴可以那样。”
孙薇极少喝酒,几杯酒下肚,她的脸色变得红润,在闪烁的灯光下,她的眼睛亮亮的。
孙薇说:“现在我正搜集那个舞剧的证据,我想好了,我要告他侵犯我的著作权。”
冯博说:“这样就对了,需要我帮助就别客气。”
孙薇笑了,说:“当然还得需要你,因为你坏点子多。”
冯博说:“可我从来不用在朋友身上,我爸爸告诉我: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枪。”
孙薇说:“你爸爸说得真好,可惜我爸爸没教过我什么。”
他们一直喝得有点迷迷糊糊的了,孙薇举起杯说:“我有个提议,喝了这杯酒,我不再想我的爸爸了,你也不要总想你的爸爸了,借用你的诗句,年轻人要面向未来。”
冯博也举杯说:“好,面向未来,我祝你们马到成功,获得冠军。”
喝完了一杯,冯博说:“我有好个消息要告诉你,我考上公务员了。”
孙薇笑了,说:“那可得恭喜你,咱们干一杯。”
他们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喝了酒的孙薇,显得更美了,脸上似乎有一种别样的风情。
冯博说:“有句话,这几天我一直想跟你说。”
孙薇说:“你说!”
冯博说:“看到你编的舞蹈,那么美,我就有一种感觉,你这次走了,可能不会再回来了。我知道,你有一颗文艺的心,你属于舞台,谁也不能留住你……所以,我祝福你。”
孙薇沉吟了一下,说:“我虽然喜欢舞台,但这里是我的家,我受伤的时候,这里就是我疗伤的地方,有一天我跳累了,我会回来的。”
8
孙薇带着舞蹈队,在广场舞的省级比赛中,顺利地晋了级,一口气杀到决赛当中去了。
舞蹈队要到北京去参加决赛了,他们都很兴奋,有的队员还没去过北京呢。
在忙碌中,时光飞跑,决赛的日子很快到了。
为了节省费用,到北京后,孙薇帮舞蹈队联系到艺术学院去住,还请老师指导他们,尽她能力去帮助这些有艺术追求大爷大妈们。
决赛的时候终于到了,在体育馆里,舞蹈队全体队员穿上演出服装,他们的红衣绿袄,带着红红火火的关东风情,他们手上的红绸子,在风中那么招摇,那么鲜艳热烈。
孙薇也穿上了演出服装,她答应决赛时要上场,就一定做到。
舞蹈队来到舞台中央,《长白山里正对花》的音乐响起,孙薇觉得那高亢悠扬的唢呐声,就像她小时候听到的一样动听。
彩绸飘起来,秧歌扭起来,雪花漫天飞舞,孙悟空和猪八戒,踩高跷和舞狮子,糖葫芦和大烟袋,小时候热热闹闹地过年……
孙薇在前面领舞,那些可爱的大爷大妈们,一个个那么认真,他们表演得出乎意料地好。
她看到前面的评委席上的评委了,似乎那贱人也坐在那,管他那些呢,她只要优美地舞起来,在属于她的舞台上。
她手中的红绸子,就像两团火,那是青春的火,是年轻的心中不灭的火。
童年时那些美好的意象,弥漫在这个舞台,此时她才明白,原来这个舞是为自己编的。
人生中多少欢乐和痛苦,幸福和失意,都融进优美的舞蹈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