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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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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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铭心之别

十分钟前,那把五四式手枪,差一点就抵在我脑门上。

此时绿皮火车“轰隆隆”作响,已经离开了家乡。

火车餐桌之上,堆满了我童年时的遗憾,满桌“潮味零食”似乎无法填补灵魂的空洞,人这一生这么辛苦活着,究竟图啥?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陌路风光。

突然,一声刺耳哨音,瞬间将我拉回现实,我悄悄瞥了一眼,那把五四式手枪静静插在枪套里,正在眼前来回晃动,原来我刚刚又在发呆。

据书上科普,发呆是人脑对外界事物进行调节的一种应激反应。想必当年,诸多父母进城打拼,乘坐火车时也是这般发呆吧。

也许是80年代掀起的南下打工潮使然,发呆这种特有的“空洞感”也成了诸多留守儿童特有的表情包。

记得小时候,我就时常托着脑袋,坐在老房子门槛上,望着碧蓝天空中的云朵,思索父母在外打拼的模样。

那时候内心挺自卑的,挺无助的。

比如校门口扎堆接送的人海中,望不见我的父母。

或如爬上老榕树摸索孩童时的寂寞,结果树枝“咯吱”一声脆响,只听见“哐当”一声,脸已经贴在泥泞里。爬起来后使劲搓着胯骨,在疼痛感中想寻求一丝安慰,才下意识发现,自己是没玩具的“留守儿童”。

再如回家路过杂货铺时,看见玻璃柜台上那一大罐散装饼干,也只有暗自咽下口水的份,而孩童时期的眼泪,大多都是这样咽进心里的。

自卑能令人情绪爆棚,诸如到手的饼干不翼而飞,足以令我暴跳如雷。

有时大人们问起:“你爸妈呢?”

类似这样的提问,就像一根刺无情刺在我心头那自卑的伤疤上,往往能令我埋下头或转过脸沉默许久。

小朋友也敢这样问的话,那就是讨打的节奏。

所以舅舅家多了不少访客,隔三差五就有人上门讨说法。

而在外打拼的父母,心心念念的应该是房子和户口吧。大人们不都这样嘛,没什么就念什么,缺什么就买什么,凑齐钱买车买房,买的何止是舒适和面子,本质上买的是体面和自尊,更是为了证明自己和家人,不是矮人一截的“城里人”。

那个年代,许多人进城务工后熬出了病,当时由于网络还不是那么发达,所以“猝死”这个词出现频率极低,反倒是偷车犯罪率率极高。

比如我家楼下停车场那位守夜大叔,突然人间蒸发了。

后来我从邻居口中得知,他是常年熬夜熬出了病,最后治不好给病死的。

再如乘坐公交车坐到“生命终点站”的嗜睡女子,身体“噗通”一声掉下座位时,吓坏了售票员。

还有久久不见踪影的留守老人,当人们闻见怪异味道破门而入时,才发现摔倒在地的尸体,已经死了半个多月,后来警方调取通话记录,发现外出打拼的子女,已经大半年没有来电。

那时候,我看不透这些现象的本质到底是什么?正如我坐在火车上望向窗外久久苦思,也看不透人世间的真相一般迷茫。

正所谓“树挪死,人挪活”,人这辈子谋求生计和出路,必然要经历诸多离别,诸如生死之别,尊卑之别,爱恨之别,长幼之别等等。

记得孩童时期,我在半梦半醒中听见,阁楼传来“咯吱”声响,姨母低声催促道:“只有一班车,四点半经过村口。”

忽然一阵凉意袭来,母亲轻手轻脚掀开被子,当她拉开蚊帐那一刻,闭目装睡的我内心知道,肯定留也留不住,我就继续装睡吧,免得她走得闹心。

岂料,她迟疑片刻后,转身轻抚我额头,正在暗自哽咽,我猜想她是临行前,想再多看我一眼吧,而一别也不知何时再见。

姨母再次低声催促道:“你快点,错过那班车,就没车啦!”

院子里的脚步声消停时,我独自坐起来,扭头望向窗外,望见漆黑的黎明,内心顿时涌起一阵心酸,强忍许久的眼泪,也瞬间涌了出来。

在我印象中,那个年代拖家带口的人,找份正经工作不容易,所以进城打工的大人们,都特别害怕迟到让人扣工资,更害怕因此丢了工作。

孩童时期经历过的离别,总是令我产生阴影。

所以在踏上火车前,我老早就盯着母亲警告道:“妈,您还是别送了,我真害怕那样的场面。”

然而,母亲死活就是不答应,她坚持要送的理由就是,想再多看一眼自己儿子穿上军装,戴着大红花的模样。

她说,要是在农村有人参军的话,村里都是敲锣打鼓送出去的。

也许是孩童时期的母爱缺失,所以抵达车站后,我刚掀开车子后备箱,最重的那袋行李,一不小心让母亲给抢了去。

“上火车前你帮我提着,下火车后呢?”

倔强的母亲,忽然变得沉默,提着那袋行李直奔火车站大门,我一路追上去。

“你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辈子。”

“这些年,我早就习惯了,什么事都靠自己。”

寒风透骨之夜,火车站门口却人流涌动,武装部长一看见我,便喊我快点跟他走,我以为马上要登车了,立即背着大包小包,挤进密集人海中,磕磕碰碰走了一半时,才突然想起落下了一袋行李,里面装着《入伍通知书》和《档案袋》。

“嘿!让让,请让一让!”

在推推搡搡的逆流人海中,我望见母亲举着那袋行李正向我挤来。

那一刻我吃惊发现,拥挤人群里的母亲竟那么苍老,那么的无助。她每次向前挪一步都那么艰难,那么吃力,就像她下乡之后磕磕碰碰的青春岁月,那是社会洪流所裹挟的失败婚姻,而那袋沉重的行李就像我,就像她每次向前挪动时的沉重包袱。

“要坐好几天火车,不多带点吃的怎么行……”在家收拾行李时,她将一大堆我孩童时期缺失的零食,一个劲儿塞进那袋行李中,当时她硬塞零食那股劲儿。

当时我能感受到,她恨不得将从前缺失的所有母爱给塞进去,也许这些年来她一直心存遗憾,所以下意识地想填补自己那空洞的灵魂。

但是在我看来,她为了我一下买那么多零食,更像是一种“报复性消费”,更像是“经济大出血”。

平日里,她对别人很大方,对自己却很抠门,就连堆满冰箱的剩菜剩饭变味了,她都舍不得倒掉。也许是这些年来,她为了攒钱在城里买房买户口,所以剩菜剩饭吃多了,才不小心患上了肝病。

望见拥挤人群里的母亲,正举着那袋行李,在磕磕碰碰之中向我挤过来,我瞬间发了疯似的,乱撞着挤了上去,一把抢过母亲手中那袋行李。

“妈!这风大,又很冷,你快回去!”

我一把抢过行李,迅速挤到新兵队尾,四周围满了送别人群,望见母亲从人群缝中探了脸,我立即埋头拉低帽檐,生怕她发现我双眼湿润。

“起立!”

队伍向大厅挺进时,我肩上背包带突然滑落,由于大包大揽的,压根腾不出手提起来,忽然有一只手将背包带提上肩,

我猛一回头发现是母亲,她怎么还不回家,我顿时内心一颤,双眼也湿润了。她正要帮我提行李时,我扭头一看,发现自己快掉队了,立即动作粗鲁抢回行李。

“妈!您回去吧!”

岂料扭头一看,母亲用力拽着行李,想必她也意识到,这些塞得满满当当的大包小包,确实令人尴尬。

当时,现场秩序十分混乱,诸多情绪失控的军人家属,纷纷也追了上来,分分钟都要发生踩踏事件的节奏,令人感到不安。

此时,两名神情肃穆的持枪警卫正朝她走来,我立即冲她大吼道:“走!你快走啊!”

“走了!”我用力抢回行李,疾步追上队伍。

一旁板着黑脸的老士官见状,当即厉声命令道:“一排一班!都给我听好啦!立即锁门!维护现场秩序!”

“是!”

只听见老士官刚一声令下,耳边响起一阵阵“哐当……哐当……”的金属撞击声,两名纠察已抡起沉重铁链将大门牢牢锁住。

瞬间一双双手掌,一张张面孔,紧紧贴在两扇大玻璃门上,眼巴巴望向月台。

那一刻,我站在月台上回头一望,仿佛望见了天下父母心,那是万千难以言表的骨肉之情,那令人无法言喻的依依不舍,仿佛牵动着所有入伍新兵的心。

我站在登车口,再次回头一望,望见母亲隔着玻璃,正向我抹泪挥手,但我又提着大包小包,腾不出手回应她,瞬间鼻子一酸。

“磨叽啥呢?别堵在这呀!”

“嘿!你个新兵蛋子,火车误点了怎么办?”

我立即狠下心,转回脸迅速闪进车厢里。

“呜——呜——”一阵阵火车鸣笛声拉响,只见车厢窗户边人头攒动,我本想再看看车窗外到底什么情况?但一看眼前这情形,压根就没我下脚的位置。

令人糟心的是,我刚要卸下行李,一阵阵煽情歌声开始在车厢里回荡。

我一听熟悉的声音和歌词,是吴奇隆演唱经典老歌《一路顺风》:“当拥挤的月台挤痛送别的人们,却挤不掉我深深的离愁;我知道你有千言你有万语……”

那个年代,这首歌火遍两岸三地,下句歌词,下下句歌词,大家已然猜到,在一阵阵煽情歌声中,车厢里开始有人低声哽咽,更有人内心瞬间“破防”嚎啕大哭起来。

“嘿,嘿!嘿!哭什么呢你?新兵蛋子!”我循声一看,怎么又是那个“大黑脸”,刚才就是他命令纠察锁门,好家伙看着一身匪气,整得跟军阀似的。

只见他手握枪柄,带着两名纠察肃穆而至,恶狠狠盯着哭鼻子的新兵,厉声训斥道:“不许哭!我命令你!不许哭!”

“乘务员,乘务员!赶紧把音乐给我关了!”

我坐在一旁,察觉到他板着黑脸嚷嚷完,背过身一脸肃穆望向窗外,已然双眼通红。

“别哭啦!不服从命令,小心他一枪毙了你!”见他手握枪柄,车厢内瞬间鸦雀无声。

"嘭!呯呯呯……咻咻咻……”在一阵阵猛烈枪炮声中,一道道火线穿过炸开的烈焰。

“嘿!那个兵!向后转!”

我持枪立在训练场上,循着身后那熟悉嗓音,刚转过身便在烈日下,认出大老远那张黝黑的熟悉面孔。

入伍第七年,我到特种部队参加集训,遇见当年那个接兵的老黑班长,内心觉得无比亲切,得知我刚立功,他用力拍着我肩膀,一脸自豪向战友们大声宣告:“看到没?这就是我接的兵呐……”

那天深夜,老黑班长突然掀开我的被窝,嘘声说要为我庆功。

我们抹黑躲在炊事班开小灶时,他笑呵呵告诉我:“当时我那枪里呀,压根就没子弹,就是吓唬吓唬你们这些怂包子,哈哈哈……”

“理解,理解!兵者诡道也。”

“理解万岁!干啦!”碰杯时,我一把抱住老黑班长脖子,贴着他脑门乐呵呵问道:“当年在火车上,你望向窗外,为什么双眼通红?说!”

岂料,我话音一落,老黑班长突然拉下他那张大黑脸。

我盯着他脸上的那条陈年刀疤,立即察觉到氛围有些不对。

只见他抬手用力搓了搓脸,用他那低沉而沙哑的嗓音,向我娓娓道来。

原来那天,那一幕车站送别情形,让他想起了自己入伍时的情形,当他踏上绿皮火车后,老母亲追上月台,追着绿皮火车一路跑,一不小心摔倒在月台上,他趴在车窗上瞬间嚎啕大哭。

老黑班长说,后来他老母亲生病了,也没敢在回信中告诉他,生怕他在部队里干工作分心。说着说着,他突然失声痛哭道:“接兵那天,我请假赶往火葬场,送了俺娘最后一程……”

多年后,我变成了孩子们的父亲,身处“离婚率远高于结婚率”的社会环境中,亲身经历并目睹了诸多底层艰辛时,才明白当年母亲的个体命运,只是社会高速发展进程中的一个小小缩影。

那个年代离婚的人又何止是她?无论是楼下停车场人间蒸发的守夜大叔,还是乘车坐到“生命终点站”的嗜睡女子,或是久久不见踪影的留守老人等等,许多人都在为了命运而抗争。

当我翻开当年的记事本,看到过往那些人事物时,对比了过去和现在,内心才忽然明白,我们终究只是一粒时代的尘埃,无论这辈子如何折腾,无非是火葬炉里扫出的一堆骨灰,也许那堆骨灰回归大地之后,在历史的变迁中将化为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人这一生或贫或富,或爱或恨,或分或合,或喜或悲,或强或弱,或尊或卑,或生或死,无论为命运而抗争,或是为家国而抗争,无论我们为了什么,注定要经历诸多刻进骨子里的“铭心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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