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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朵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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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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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

车在崎岖的蜿蜒的山路上轻微地颠簸着行进,转大急弯的时候,人倒过来弯过去,像不由自主的命运和情分,只能随弯就弯。

在这条路上走了很多年,风景早已熟视无睹,掀不起她心里任何的波澜。她关心的不过是天气、农时、庄稼、猪鸡牲口和家里的大小事情,身边不断退远的风景和四季,根本无法得到她哪怕半点的注意力。几十年了,每一趟来去,她总是眼里盯着脚下的路,心早就回到了家里那一堆忙不完的事情上,谁还把这些看了一辈子走了一辈子的山林当风景来欣赏呢!

但整条路上有一处例外。从前经过那里的时候,她恨不得飞过去、跳过去,或者略过去,背过去……如今老了,白头发渐渐长起来了,一年染黑一次也盖不住的白,覆满了她这一生经历的风风雨雨,那个地方早已经铁将军把门空了好多年,经过那里时她还是会条件反射地想绕开,像岁月的心跳,习惯了在这里屏住、漏掉一拍。

1

那也是一个夏天。

她跟大家一起去田里栽秧,栽到差不多,她爹喊她回去煮饭。她从田里起来,提上洗得发白的仅有的一双布鞋,光着脚从田埂上走过去,去水沟边洗脚。

水沟里的水亮汪汪的,她脚伸进去,水里的亮就碎了,星星一样亮晶晶的。她又伸进去,水又碎,她索性找了个石头安成座位坐下来,把双脚伸进去洗,顺便搅一搅水,绷直,看脚带起的水先是如注,后来一滴一滴滴到水面,泛起一次比一次慢的涟漪。

劳苦的日子里,这是仅有的放松的时刻了。她忍不住又把脚伸下水——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发现来了一个人,还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她立马收起脚,拼命甩水,想三两下穿上鞋离开。

那个人轻轻笑了。她有些尴尬,更多是恼怒,就瞪了他一大眼。那个人不怒反笑,下一秒竟然嬉皮笑脸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什么名字为啥子要告诉你?”她匆匆穿上鞋子,想赶紧回去。

那个人抢快几步,想来拦她。她又瞪他一大眼,转过身绕到另一边就快走到小跑起来。

真要追,那个人是完全追得上的。但是,他并没有。他停了,一边笑着看她兔子一样往家窜,一边说:“我在养蜂子,改天我来找你!你叫啥子名字?”

她没好气地说:“我为啥子要告诉你?你养蜂子——你刚刚像个蜂子!”

他愣了,又笑了:“你骂我啊?”

她已经跑远了,快到家了,这下她不怕了,僵直背朝后面撂了一句:“就骂你,咋个?”

没出几天,她又遇到他了。但,那不是遇,分明是故意。她家附近又没有花,他一个养蜂的,往这里跑做什么。

他也不掩饰,但怕她又躲,就跟她说,他已经打听到了,她是谁家谁家的姑娘,他是专门来等她路过的,他有话要说。

她隐约猜到他要说什么,可是话在人家嘴中,她不可能拦着,只能她自己悄悄绕开。

他也猜得到她的反应,就抢先一步靠过来,快快说了他的名字,说:“我是外地来的知青,在这里也没几个认识的人,那天看见你,想认识一下,没别的意思,你别怕,别躲啊”

“谁要躲?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让我。”

“我不让。除非你同意认识我。”

“哪个要认识你。”

“那你记住我的名字。我过几天要出去外地放蜂子,等回来了来找你。”

“哪个要你找?”

“嘿,你这个人,咋这样?”

“我这个人,就这样!”

2

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冬天过去了,春天过去了,养蜂的人追着花期去远方,偶尔回来的时候,他会来找她。她一样没个好脸色,但养蜂人像是看不懂一样,总是跟过来,自顾自地跟她说他去了哪里哪里追花,他的蜜蜂如何如何。他跟过来的“没话找话”里面,有她未知的遥远的世界,或许对他一片光亮,但对她而言,一片漆黑。

就这样零零碎碎的“认识”下,又一个夏天来的时候,他已经找上门来,认识了她家一家人,还在他家不远处跟当地人买了屋基,买了木料回来,他要盖房子,然后去她家提亲。

可是房子没盖起来,他就收到了录取通知书。通知书上的黑纸白字,他读了一遍又一遍,仿佛难以置信,可这明晃晃的未来又真真切切地来到了——那可是他知青岁月里一直以来的梦想啊,家里成分不好,爷爷是地主,只有这条路能闯了,也还好他成功了。他的手微微发抖,心止不住地烫起来。他想大声呼喊,为这几年的苦读和憋闷,又怕太过声张;想在地上打几个滚,可是,这一去三年,不长不短,她怎么办?她那固执的父亲会同意她等他三年吗?

踌躇很久,他揣着录取通知书去找她。她在她家大地那里镐地。地中央那棵老梨树像一把伞,风风雨雨中撑了好多年。他也想做一棵那样的树,为她撑开,挡住这一生的风风雨雨。

他跟过去,伸手去拿她的锄头,要帮她镐地。她拐几拐拐开,自己镐。他问她,能不能到老梨树下歇一下,他有话要说。她顿了顿,还是默默地走到树下去了。

“那个,我今天收到录取通知书了。要去读三年书。读了回来应该就是在这团转工作。你等我三年,行不行?”她不吭声。

想了想,他又说:“怪我房子还没盖好。这三年只能跟你爹商量,在你家拿一间房子给你住,等我回来,工作安排好了,我把房子赶紧盖起,我们就结婚,行不行?”

风吹过老梨树,树叶哗啦哗啦反射着辣辣的太阳光。她没有吭声,但是,他知道她听进去了。

3

三年后,他学成归来,到单位报了到,放下行李,就跑去商店里买了两瓶酒、1条烟,还特意秤了两斤硬纸包着的双喜水果糖,拎着去看她。和三年前一样,她还是在老梨树旁边忙着,两条黑黑亮亮的辫子甩到肩后又掉下来,她顾不上整理,地里的活无边无际,忙完回家还要煮饭、扫地、喂猪喂鸡,她根本忙得脚不沾地。

他悄悄躲在老梨树后面,想吓一下她,又怕真的吓到她。她浑然不觉他在背后,直到他看了一会儿她又自觉没意思,直接走到她面前:“逮!”

她真的被吓了一跳。手不自觉地抬起来防御,结果看清楚是他,就楞在了那里。他伸手去拉她,她不好意思,躲了。他跟过去,她索性一跺脚,停了:“不许过来”。

他哭笑不得,但也确实就停了:“我回来了。去单位报了到,就来看你。我分在河星,离你家不远,正好”。

她抿抿嘴,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沉默着。他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高大明亮,一脸正气。而她自己呢,还在泥巴地里劳动,脚上沾满了泥土——她突然有点没有底气。

他扬扬手中的东西,说给她爹带了烟酒,然后摸出水果糖来,剥给她吃。

她没有吃。就只是低着头,她脚尖的地都快被她看出一个坑儿了,她还是低着头。

他去拉她:“走,你带我去你家,我去找你爹”。

她家还是老样子。她妈去亲戚家还没回来。她爹看到是他,竟然随便招呼一声就喊她哥一起去地里干活去了。他有点莫名其妙,但也没管那么多,就直接把东西放在桌上,然后凑到她面前,笑眯眯地看着她。

被她爹和她哥这么一撂,她明显有些意外。正在琢磨怎么回事呢,见他这么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她一下就火了:“你整啥子?”

他仍然不识相,笑嘻嘻地说:“就是看看你”。

她背过去,气恼地说:“有什么好看的”。

他绕到她的面前,继续笑嘻嘻:“有很多好看的啊。你头发好看,眼睛好看,啥子都好看”。

他还嬉皮笑脸!这个人,他是没心没肺还是装的啊?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她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想背过去,他又湿泥巴一样沾了过来。唉,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静一静。

见她愠怒,他伸手拉她:“你爹和你哥这是忙着去做什么?”

她气他这么没眼力见儿,一边躲开,一边说:“你还看不出来吗?他们不欢迎你来”。

他有些没趣,但还是又嬉皮笑脸起来:“你欢迎我就要得”。

她更气:“哪个欢迎你?别想得美”。

他讪讪地,又有点委屈地:“这三年,我除了学习就是想,我回来了就来找你,我要跟你结婚。我一回来就找你,哪晓得你爹和你哥扯起就出门,是对我有意见吗?”

她还想晓得嘞!他爹和他哥怎么这样!这三年,村子里来提亲的,他爹都笑眯乐呵地招待,好几次都要她嫁得了,是她自己不同意,才等到现在。哪晓得这回他回来了,他爹却趔出门去了。村邻乡党来提亲,不管成不成都不能伤了和气,所以她爹笑眯乐呵她理解,但是,他呢?为什么爹这样?是看不起他没劳力?虽然是文弱书生,却有正式工作,而且一心一意,她想不通爹怎么这样区别对待,但是她也没法。该怎么办?

他却又试图凑过来嬉皮笑脸。她正没好气,一下就火了,“腾”地站起来,把他带来的东西使劲往院子里砸了出去,一边用尽力气大喊:“哪个稀罕你这些!”

他愣了,这兜头一瓢冷水给他泼得特别不是滋味。她爹和她哥不睬他也罢了,问题是他捧着热乎乎的一颗心来,她却不理他,还把他带来的东西砸出去了,那不是把他的心都砸了吗?

难道这三年她变心了?

他深深地看向她,仿佛要看出答案。她扭过头,什么都不说。沉默像风,在他们两个之间鼓荡。

不知道僵了好久,他大踏步离开了。

4

一年多以后,听说他安了家,结了婚,家就和他工作单位一路之隔。来她家提亲的人中,她爹看中了一个小伙子,她也就等她爹作主了。有什么选头呢?选来选去,越选越选不出来,不如听天由命,反正,这些事情都是命。

小伙子是隔壁乡的人。从娘家到夫家,走路5个小时,坐车却是劫难——要经过他家。虽然水都过了三丘田,各自都成了家,也从那次摔酒瓶以后从无联系,但她还是不敢路过,万一遇到怎么办?哪怕坐在车里,他并不知道她路过,她的心还是止不住的绷紧,一切千钧一发,仿佛一整片海都要倾覆。

好在那个年代车很少,只有偶尔开过的大货车,还听说货车司机很可怕,谁谁谁搭了车就被欺负了——太可怕了,她没钱搭车也不敢搭车,更不愿经过他那里,宁愿自己走路。

她妈常年风湿,她总是隔个把星期、最多半个月就要回去看一次,路上一来一回,要从天亮到天黑马不停蹄地走,但再苦她也走。娃娃小的那几年,她带着娃娃,提着东西,累得汗水滴答滴答淌。在深山老林中走小路的时候,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她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心都提到嗓子眼儿还不能停歇,要赶紧抱起娃儿紧赶慢赶,差不多小跑一样尽量快点走出林子。

可是,避无可避。不可能一辈子不走那条路。

那一回回娘家,他丈夫一起,丈夫偏偏要拐去他单位跟熟人聊几句。都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大意的,反正,一到那里,条件反射一样,她心里的钢丝一下绷紧到马上要断了。

不要遇到他。不要遇到他。快点说完走了。快点说完走了。他不要出来……她在心里念了一万遍,头朝外面扭了又扭、背了又背,丈夫还不出来。

真是的,大男人家家的,怎么像个长舌妇,话稀稀拉拉,三两句快言脆语说完就算了嘛,怎么粘粘连连,啰哩啰嗦的。

突然,右后方的窗户那里有人大声喊她的名字,促狭的,恶作剧的,炸雷一样响亮的。

是他!

他喊她做什么?她都恨不得找个洞躲起来了,他还喊!她耳朵又不背,他喊那么大声做什么!他眼睛也不瞎,既然看到她了,想必也看见她尴尬得到处背着,应该也看见了她和她丈夫一起来的。他这不是成心捉弄她吗?

她吓得魂飞魄散,人一下子都软了。她不敢答应,更不敢回头去看,只能和从前一样僵着,沉默着,绷紧着,在惊雷后短暂的空白和安宁里,内心朝着丈夫那个方位被洋芋烫着手了一样巴望这个瘟收的快出来,又朝着那声呼喊的方向,巴望他不要再喊了。

5

很多年很多年以后,一天,她坐在门口烤太阳。眼前突然一黑,一个人直愣愣地站在面前。

等她看清,心里一下就炸了:是他!

怎么会是他!

他怎么来了?

她心里像刚刚狂风过境,一片狼藉那样空空如也。他盯着她,定定地瞧了半晌,像缓和气氛一样笑了下,说:“我老了,你也老了。你过得好不?”

时光摧枯拉朽,陈年旧事看似庞大,却连一阵风都经不起。曾经“啪嗒”一下落下的锁,吊着尘灰吊子也难掩锈迹斑斑,在这一刻应声而落。

她沉默,然后倔强慢慢出来了:“过得好啊。”

“娃娃都大了吧?你家盖了楼房了吧?我刚刚去你家那个人那里坐了一下,跟他聊了几句,给他说了我来你这里看看。”

“哦。”

“我来上面村子吃酒。他们都在喝酒,我不咋个喝,就找了车坐起来看看。” 找了个车坐起来——还是20几公里呢。那个村子,车并不好找,她是知道的。

他说起他这几十年的情况。他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在一个县的信用社工作,丈夫也工作稳定,人老实本分,生了两个娃娃,他们老两个帮忙带着。他们在市里和县里都买了商品房,两个老的想在哪里就在哪里住。一切安稳平顺。

他问起她的情况,聊起她的孩子,说:娃娃近点好,管得着老的。

然后就是无边无际的沉默,却像有河流经过。几十年了,从前隔着的溪流已经大河滔滔了,心里早已经没有惊雷、风声和巨浪了,可这样的月白风清,平静柔和之下,那一刻多少有些意绪难平。如果当年她爹不那样拂袖而去,命运摊开给她的是怎样的人生呢?可是,有什么好假设的呢?她就是这么一个实际的人,她只知道人要认命——命要你走另外的路,那走就是了,再多坡坡坎坎也要走。

自己的日子,也过得。虽然很是过了些苦日子,吵过,打过,离家出走过,但这条路她还是咬着牙走过来了,虽然不宽裕,但自己赚得来钱,自己能作主。她也知足了。

在这样的沉默里,他起身告别。知道她过得安稳,身体健康,也就可以了。下次,还会有下次见面吗?那时候,头发会更白了吧。他们中间隔着的,哪里只是一百多公里呢?中间分明是几十年的日子,是山重着山,锁连着锁。过去熄灭,未来也是熄灭,独独那一年,那几场相遇和重逢亮着,星星月亮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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