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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彦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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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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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登高

国庆小长假去二少的老家仙桃沈湾村小住,进得村来但见渠水两边的水泥路牙子上,开满了百日菊。我惊呼:快,快停车,我要和步步登高照像

“步步登高”是百日菊的俗称。细看那花的枝叶,花序,种塔,颇耐人寻味。枝叶扶疏有序,嫩枝高于老枝,花朵的几层花瓣随着花期的成长,逐渐拉开层次之间的距离,直至种子成熟如塔状。此之谓步步登高!

这名字冠予此花真是名副其实。赐名者不知谁人,实为此花知己。此花其貌不扬却志高,她不装饰,不雕琢,不妒忌群芳之艳。端庄肃立,不卑不亢;不为那知遇者娇羞,更不为没得到青睐而垂首。那高昂的头,不会为讨好别人而腑首献媚。那枝是直挺的腰,从不卑躬屈膝攀附权贵。

照世人所需,花本该千媚百态以求人偏爱。所以步步登高花的倔犟不易讨人喜欢,虽能步步登高,却登不了大雅之堂,因为它开出来的花总是大红配大绿,明黄配大紫,粉红配宝蓝,但我喜欢这俗气,有着民间的喜气。就像是农村女子进了城,扯了红配绿的衣服搭在一起,红和绿像拼死的情人,都豁出去了,让人心中怦然一动。

这种心动也有诗意的成份在,就像张潮在《幽梦影》里所说:“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风声;水际听欸乃声,方不虚此生耳”。

想想看,这一年我有多久没有侧耳倾听过鸟声、蝉声、虫声、雪声、棋声、箫声、水声、橹声、风声、雨声、花声了?之所以没有听,是因为我步调不肯慢,心态不肯闲;快快吃完,快快工作;快快干完,快快休闲;快快读完,快快卖弄;一切都是十足的煞风景。

小半生过来,才觉民间的东西最温暖——就象中国的民间故事,民间故事、神话传说、帝王将相……我喜欢百度上给出的民间这个词条的解释:1.人民中间。2.指民众方面(与官方相对的)。

多好呀,民众之间,何谓民众,是你我,是我你,是大家。

就像国庆,乡下的老人们也不看70周年阅兵直播,他们弄了个小组织在村里的坝子上活动,有唱汉剧的,有唱歌的,有拉二胡的……全是非官方,十几个人,全凭喜欢。各自带着各自的乐器,你唱一段,我唱一段,没人评奖,就是落个心里舒服自在,各自表演完后,他们来了个大合唱:《我和我的祖国》。

二少的妈妈说,这些老人从春天唱到现在了……

民间的演唱是不专业的,民间是低俗的。

但是,人过四十,我却渐渐地靠近低俗了。真正到底层的东西,一定是靠近灵魂的。

我忆起少时的打铁匠,他一下下打着,把火花砸出来,那飞起的火花,击中了我的少年。

还有结婚时喜庆的人们,放着鞭炮,硝烟中,那穿了红绸缎衣裤的新娘,分明是满脸喜气,却同时要挥着泪和娘家人告别…

还有眼前这些不管不顾,地生天养的步步登高。它们的开放,似乎在诉说着一个寓言:土地不是沉闷的、无知的,再蛮荒的土地里也潜隐着神性,也能涌出空灵和美好。人生也是如此,不能长成没有美丽时段的漠然的树,该开花的时候要尽情绽放出无限灿烂,该浪漫的时候要展现出一种独有的风韵,该倾情的时候要不管不顾,哪怕演绎出的只是一段凄美!

慢慢的,眼前的沈湾村跟我的老家后村重合了。人种花,花“种人”,浑然间、冥冥里的这种相互融和,就达到天人合一,物我同性了。人生许多美好,不仅仅是人给的、天给的、地给的、神给的,还有一些是草木给的,比如这步步登高,就给了生活于斯的人们多少幻觉、多少梦想啊!

下午,二少带我去她堂弟的鱼塘看鱼。

出得村口,遇到一些熟识的人和志红打招呼:“红娥回来了呀?前几天看你的微信圈还在上海搞审核呢。”二少笑笑:“企业都放假了,加之国庆,所以回家看看。”

二少跟我解释,她是家里老二,从小到大,没有什么存在感,村里的人包括唐氏家门都只知道她妹妹红娥和她姐姐志娥,没有多少人知道她叫志红。

去鱼塘的路上,二少突然反问我:李姐,我从小倒大就是不声不响、默默无闻的性格,别人待我不好时,也不会愠怒,这是不是没心没肺,情商低的表现?

彼时往鱼塘去的路上,也开满了步步登高,我们走过时,一群麻雀受了惊,呼啦啦飞起,花就安静了;转眼又飞回来,继续喳喳喳、吱吱吱,无一刻停息。我想想郑重回二少:“不,你这是典型的意气使然,有意气的人,才有自己的山河岁月呼啸,拥有这种性格的人是人生上品,只因为世道幽微,她能放下一切。

经过鱼塘时,发现我5月份走过的土田埂已经变成了水泥路,原来石砌的蓄水池变成高档的瓷砖水池。

不远处,有个红衣女子在摘棉花,她的身上拴着一只大包袱,两只角拴在脖子上,另两只角拴在腰上,摘到的棉花都从两肋间塞到包袱里。棉花越摘越多,包袱越撑越大,人就成了一只大腹便便的卡通企鹅。棉花地边放着很大的竹筐,一包袱一包袱的棉花陆陆续续掏到竹筐里。从远处看那些堆积的棉花,就像是一堆一堆的白云。我突然感觉她就像是在月亮底下摘棉花,就觉得是她在摘月光,摘梦,一大把一大把的月光啊,一大把一大把的梦啊,又柔软,又轻润,摘着摘着,好像她都成了仙女了。

二少见我看得出神了,赶快偷拍了这个画面,一路走来,她懂我,许多时候,只需要我一个眼神,她就知道我在想什么。这些年,除了二少和小妖,除了几个忘年之交的老朋友,还有南风诗社的一些文友,我似乎再也没有朋友了。因为认定的朋友标准早已成定式,并且越来越刻薄。不会因此降低或委屈一下自己,哪怕还是那几个旧朋友。

姐,你要不要去棉花地里找找感觉?二少问。

我摇头。

我当时在想,我是一个外来的闯入者呀,配不上这些棉花的质朴、温暖、纯净和柔软啊。

到得鱼塘,恍觉白浪滚滚,排天而来,却又瞬间无声无息地消失,有一种彩色电影迅速变成黑白默片的波谲云诡。

两个年轻的男子正在利用现代化的鱼塘投料机喂鱼。

鱼食一入池塘,整个池塘顿时就跟火山爆发一般沸腾起来,还在附近游弋没有散去的鱼群呼啦一下一拥而上,围着鱼饲料就是一阵大快朵颐。一眨眼功夫,四麻袋鱼饲料就被吃了个精光。

“每天看鱼吃食是我最享受的时刻,鱼儿吃得多、长得肥,就卖得好、赚得多。”志红的堂弟皮肤黝黑,神采奕奕,他给我们介绍说:“饲料是养鱼的最大成本之一,讲究科学的喂料方法,投食必须均匀,还要注意看天气、水质、鱼体大小、摄食情况来决定投饵量,以免投食过多,造成浪费。”他的另一个弟弟说:“5月到9月是我们一年当中最繁忙的也最操心的日子,此时水温升高,鱼儿的摄食量大新陈代谢比较快,也最容易生病,所以巡塘是每天必不可少的事,若遇上鱼儿生病,除了给鱼治病还要捡死鱼,为了避免死鱼的发生,所以在选苗时,我们总是很慎重。此外每天往投料机里加料也是一项不小的工作,拿100亩的渔塘来说只要天气晴好,每天要喂2000斤的饲料。”

二少说:“这两年,你们兄弟俩辛苦了。”

老大嘿嘿一笑:“姐姐天天在外面搞培訓也辛苦,但是,你從來不叫苦,因為這是你的職業,我們兄弟倆的職業是農民,所以,也不辛苦。”

在传统的印象里,农民通常学历不高,穿着朴素,在田里辛苦的工作,但是眼前的这兩個“农民”却不一样,他们不是被动的当农民,而是主动选择农民这个“职业”。他们不仅有传统农民的踏实和勤劳,还有经营能力,同时掌握着先进的农业技术,他們不仅自己能赚钱,还能带动家乡的人一起赚钱。

朝陽下,百亩鱼塘竟沉淀得清澈透碧。

一池水看似柔顺无骨,却因千萬條大魚小魚变得气势滚滚,波涌浪叠,无比强大;一池水看似无色无味,却挥洒出茫茫绿野,累累硕果,万紫千红;一池水看似自处低下,却蒸腾九霄,为云为雨,为虹为霞……

一對白鹅在水面“伸长头颈,左顾右盼”,凛然不可侵犯的駕势尽显!

一對紅蜻蜓在魚塘上空飛飛停停,然後一動不動停在半空,片刻才飛了起來,這本事別的昆虫沒有。

观之,心,空爽如洗。

想起了一首詞:

野池水满连秋堤,菱花结实蒲叶齐。

川口雨晴风复止,蜻蜓上下鱼东西。

一瞬間,感覺一切都消失在了百亩鱼塘里,而这一场演给天地巨大的电影,似乎只有两个观众:二少的兩個弟弟。他們像是唱着,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渔夫。又像是唱着,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把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樵夫。

天地悄然无声,天籁地籁人籁都消失了,整个世界都在睡眠,我只感覺周遭的宁静和空旷都是我的,世界仿佛是一张大纸,等我去作画;天地是一个棋枰,等我去落子。那些平日想不透的事情现在竟然恍然大悟,那些一直盘根错节的关系现在也陡然清清楚楚。

国庆第二天去了梦里水乡,走进水乡,一望无边的丛林花海,纵横交错的河道湖泊,令人有种置身于森林的幻觉,整个水乡走一圈需3个小时。坐在游船上看水彬时,我们同去的四个人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举目苍苍郁郁的彬树群,我想:天地苍茫却不浑沌,山水萋迷却不痴愚,草木生灵都是有心、有情、有意、有性的。民间虽然僻远荒芜,却从来没有惨淡、丢失和熄灭过善良、正义的灯火,人性的钻石并不是只保存在庙堂、寺观、城邑、深宅大院和书卷里,其最瑰丽、最纯净的那一部分,一直保存在民间,保存在处于社会最底层的草民百姓的眼里、嘴里、耳朵里和灵魂里。读史未必读到真谛,部分真谛在极远极远的孤村野店里。

顾不上体面,我习地坐在了木桥上,二少拍下了这个镜头!

独照,合照,坐着,立着,侧身,正身,半身,全身,笑着,跳着,甚至还偷巧,借用了两个身穿红色汉服的女子来为我做背景。然后,我迫不急待的发了朋友圈,我写道:现代社会,吃穿住行都不愁,愁的只是环境的喧嚣和污浊。在梦里水乡,有拉萨一样的风和空气,有清澈透亮的水,有无边无际的安静。古人说,天籁不算吵杂。史铁生说,地坛的宁静不是无声。梦里水乡的宁静也不是无声。当你觉得有什么在“吵”时,一定是听到了风声、树声、水声、鸟声或虫声,来吧,来梦里水乡看看吧。

五分钟后,汉南经开区台商协会的会长郑先生问我:人多不?挤么?

我赶快回:人不是很多,也不挤,一切都是恰到好处。

回完微信朋友圈,我不无得意的跟二少说:明天会有一帮台湾同胞来这里打卡。二少说,我代表仙桃人民感谢你。语毕,俩人相视大笑。

志红妈妈说,这片水上森林有三百亩,种植约有两万株池杉,是当年五七干校的老师们种下的,树龄比她的年纪大。秋风起,彬树的叶子一点一点落下,秋显得格外深,格外远。转眼便到冬天,树干曲虬,繁华尽褪,叶落枝纤。这两万株池杉,就成了一幅淡到极致,静到极致的水墨画了。

晚上坐在灯下邊寫邊翻看相片,盯著一朵橙色的花,突然想起小時候媽媽給我做得過年新衣,就是這種橙色的卡其料子,裁缝说,按个拉锁吧,今年流行呢。我记得那个裁缝拿着尺子量着我,我闻得她头上的頭油的香,那件衣服,我盼望着,盼望着,但时间太慢长,好象永远也过不完。

穿上新衣,我去找隔壁的小孩子玩,让她羡慕。那种心情,我隔了这么多年,还是记得。

而生活中,亦有多少让我们微微心酸却有喜悦和自豪的瞬间——那街边摆摊卖臭豆腐的老妇,在国庆来临的前一天,把鲜红的小红旗插在她三轮车的把手柄上;为赚几个钱糊口,那修补车胎的瘸腿中年男子,常年自己卷烟抽,烈日再大亦要出来,有时看他孤零零一个人坐在烈日中,补一个车胎,只要两块钱。但是国庆要来了,他却舍得给他的小孩买两面小红旗,夕阳下,一大一小两个人,唱着走调的歌: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流出一首赞歌......

我远远地看着她们,内心里泛起朵朵莲花。

我们都只是普通小市民,要捕风,要追月,要生存,要养家,及至倦了,及至中年后,辞了光阴,然后颔首,向命运臣服,繁华、富贵、寂寥......这都是我们生命历程中不可或缺的欢喜和疼痛。

但是,因为国庆要来了,大街小巷,村头村尾,都像是要过年一样。

紧紧的喜悦,紧紧的快乐,私密的,好象等待什么隆重上场。

到了国庆,高潮来了,接下去,军运又要来了,一江春水又要东流了。

而此时,正午的阳光照在二少家老屋后面的菜园上,闪烁着亿万年前的那种炫目光斑。二少的父亲正在菜园锄草、培土、浇水,白菜、芹菜、葱、菠菜、菜花,长势良好。二少的母亲在菜园旁长满步步登高的小路上,拄着拐杖看着菜园,来回踱步。她的脚被烫伤,有不好好休息,仍然喜欢在屋后菜地里转悠,她的身影投在花丛上,慢慢移动,花儿们一明一暗,好像在换衣裳。

更久远的时光我且不去想。此时,看着她父母的身影和一明一暗的花草,就如同看到我的父母,我心里有一种暂且的安稳。我且安于这有母亲、有父亲的日子。我且安于这一碗米饭、一盘素食、一身布衣的日子。

门外,那步步登高,从二少家房前屋后的小路旁、菜园边、溪流畔,一直向远处葱茏着,汹涌着,蔓延着,漫向大野,漫向远山,漫向苍穹,漫向时间尽头,漫向了我的老家湑水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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