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打识文断字起,就有一个很虚荣的愿望:长大了我要当作家,要写书,要象我们后村的魏老师一样。
那个时代,一个村出个高中生都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何况魏老师还是个作家。她爹喜欢得出来进去老是唱一句:泉水的叮咚,泉水的叮咚。她小婶子逢人就说:我们家小霞从小就看出来必有出息,吃饭看书,睡觉看书,走路还在看书,十二点前没睡过觉。魏老师小名是叫小霞,但是,从前她小婶子没少骂过她瓜怂闷棒丧门星。魏老师她爹在一旁听着,不说话,就抽着旱烟笑眯眯一句句听着。
是呀,还用说什么么?到这个时候,不说什么才更能彰显出一个作家的爹确实不同于一般的乡下人。爷牵着我的手路过,搭腔:“我孙女也爱看书,能送几本魏老师不用的书给她么?”魏爷爷人好,二话不说,就从家里找来几本小学生作文选,我人小嘴甜,一口一声谢谢魏爷爷,哄得人家心花怒放,索性将我带到了他家,魏老师那天正好在家,我隔着门缝喊了一声魏老师,她从书城的一角站起来,伸手拉拉了宽大的披肩,开心的应了一声,还拿出几粒糖果给我。不知道是书装饰了魏老师的美,还是魏老师的大披肩使她更知性和优雅,我被她吸引了过去,我仰着对她说:我长大了,也要像你一样,当作家。魏老师夸我人小志大。
回到家,我捧着书靠在院子里的槐树下看得津津入味。
记忆里老家的村子里家家门前都栽得有大槐树,树旁还发着青青的嫩枝条。春末暖阳,高大的槐树上结着一嘟噜一嘟噜粉嫩雪白的槐花,喷吐着香。湑水河畔的后村,二十多年前,更是每个村外都有一大片野槐林。春捋槐花夏採叶,秋天叶枯枝落,扫回黄叶磨糠做猪粮,捡回枯枝烧锅做饭。
书里人笑,我跟着笑,书里人哭,我跟着哭。
爷边摘着槐花边逗我:等你当了作家,爷墓上的草都绿了。爷不要我乖女女当作家,当作家熬心熬血,太累,爷只要我乖女女快乐。
我扯开嗓子哇哇大哭:不,爷不死,我不要爷死。
2
爷没有等到我当上作家,就去了。
爷去了许多年,爷墓上的草黄了绿,绿了黄。
大院里的槐树也不见了,最是人世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爷,我长大了,当妈了,在你离世的第二十个年头,我终于拿到了省作协的会员证。可是,你已经看不到了。
爷,你去了哪里?
就像路边的树,当我看它的时候它是活着的,就像路边的花,当我看它的时候它也是活着的,满大街的陌生人在和我碰面和无意识盯视的时候都是活着的,但是当我背转身去,它们和他们已经在我的世界里死去,而我在别人的世界里也在不断的,不断的死去。
爷,你说,是不是所谓的死亡就是整个世界都在我们渐趋模糊的意识面前决绝地背转身去。
就像你,转身便成了背影,就进了往事了……
爷,你走时只有六十岁,你并不老。你心中装的遗憾,怕有许多许多个吧?在那许多许多个遗憾当中,没等到孙女当作家,算不算一个?
爷,你说,冥冥中,是不是有双不识闲的手,永远以“倾覆”为使命,让我们那来不及兑现的愿望,就那样随烟随尘一点点黯然。而,凝眸处,已是尘泥。
爷,今天,就算我把作协的会员证拿给你看,你也看不到了……
有泪,在我体内恣意奔突……
3
去外地出了几天差,回到家,读到郑然兄的《归零》,读着读着就不想再读下去了。
我有个习惯,每当遇到绝美的句段,遇到与自己心灵契合的文字,就想在那文字的界面停下来,细细品味,生怕因为粗心鲁莽而囫囵了作家好不容易捕捉住的那点意境和心思,合上书,其实心还在他的文字中游荡。
爹打电话来,问:有没有开车,方便听电话么?
从床上坐起来,回道,“没开车,是家里有什么事么?”
“没事,没事。你妈昨晚做了个不好的梦,梦到你头上长满了虱子,那些虱子呀,把你的头皮咬得流血了,所以,她怀疑你上回的高速违章被扣了十二分,担心你被吊销了驾照。担心你心情不好,怕你整夜整夜失眠。”
赶紧回道:“没事,那事算是过了,就算是过不去,也无非是重新再考一回试。只不过出差了几天,忘记打电话给你们了。”
小侄女抢了电话,使劲喊:“姑姑,我给爷爷画了许多许多生日蛋糕。有草莓的,有奶油的,还有巧克力的。”
心里一阵惭愧,老爸生日快到了,我这做女儿的忘记得一干二净,难为他隔代的孙女居然记着。我知道,三岁大的孩子哪知道这些,一准是她妈妈打电话说给她听。
挂了电话,拿记号笔在台历上做个标注。
然后,发短信给老爸:老爸,从今天起,我被省作协吸纳了,虽然这只是个虚名,只是满足了我的虚荣心,但是,老爸,我知道你会开心……
怕是从小养成的习惯,遇到重要的事,遇到我难以启齿的事,我总喜欢留字条给他。老爸也会用同样的方式回复我。
我在等,等老爸的回复。
三十几分钟后,果然收到老爸的短信:女儿,你是我的骄傲,这是你送给老爸最好的生日礼物,我太高兴了……
想着老爸用粗糙而宽大的手指在那小小的手机上打出这行字多么的不容易,想着他此刻的表情,我对自己说,潇潇,加油,你要当得起,你要受得下,你要把老爸的这一句话,刻进自己的心版上去,要让它永不消失。
这些年,每当我的眼泪滴滴掉落,当我的哭喊穿透苍穹,我知道,老爸一直站在我身后。他一直提醒我,伤心时,别忽略炉中火光的跳跃,和桌上饭菜的香气。
老爸,谢谢你,这么多年,现实总把理想打击得七零八落,种种身份皆不由我。但是,每当稍有倦怠时,总是你在身后提醒,别忘了,你是一个读书人。
别忘了,你是一个读书人,这是一个父亲对女儿埋藏最深最沉的期待吧。
再读一次短信,背转身,悄悄红了眼睛。
4
想起上学时读杜牧的《阿房宫赋》:“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秦朝定鼎,气势排山倒海,都在这十二个字上面了。阿房宫建起不易,人工匠器塞山填海,毁掉它却只仅仅八个字:“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文字的美,从那时便在心里扎了根。
再大点读汪曾祺的《大淖记事》,记得里面写一个年轻漂亮的小锡匠十一子,阴天无事,和大家一块儿唱戏,“引得附近的姑娘媳妇们都挤过来看,———听。”一个破折号,点出围观者众多,里三层,外三层,看不着也罢,听听心里也是高兴。若不是大手笔,断然想不到把破折号这样用。
等到长大了,也写,写完了悄悄投稿,之所以像偷儿似的,怕的是不发表被人耻笑,而且又不免让父母说我瞎胡闹。十年下来,小有所成。可是,不管怎么写,我始终徘徊在主流之外。
有文友问:静月,我看你的散文很丰富,而且发表过那么多文章,你是写散文出身?是作家吧。
我很惭愧地回答:我不是作家,也不敢谈自己是写散文出身,迄今为止,没有一点成就,哪敢自言‘出身’。
友人说,在我心里,你已经是作家很久了,你看你写的文字,有时眼目明亮,有时愁云密布,有时顽皮得像个小童。
我听到这些话,内心充满感激和畏惧。
我在心里说,从今以后,我会更加珍重文字,想欺瞒的时候,不敢欺瞒,想怠慢的时候,不敢怠慢,想自暴自弃的时候,不敢轻言放弃,怕一放弃就是深渊。因为不光天在看,还有人在看。
今天,借着这张纸,我要跟友人们说,我不是作家,但是,即使我不是作家,没有那么大那么宽的草原,我还是有自己的马,鞍辔加身,长声嘶鸣,骑上它,我照样可以闯天涯。
待到风雨琳琅,云封雾锁,我的人和文都渐渐消失,惟愿尘埃落定之时,后人谈起我会说,那是一个会写文字的趣老太。
5
要止笔了,神思有些恍惚。
千里之外的故乡,爷用菜刀一下下细细剁碎的青红辣椒和小咸菜,还有屋后,一亩一亩绵延不断的棉花在阳光下白得耀眼……下雨了,雨后的祖屋到处飞满小飞机一样的蜻蜓,爬升,俯冲,转圈,蝌蚪在大院前面的的池塘里摇摆着尾巴游啊游的找妈妈。
到现在,我的父亲母亲老了,我的中年,也挟霜裹雪,扑面而来。但是过去的一切还是穿透厚厚的四十年光阴,把我的岁月温柔覆盖。
说到底,爱的不是童年,而是忘不了那久远年代的人迹板桥霜,鸡声茅店月。
就像2018年大年初一带志红回老屋,看她举着手机拍老屋的柱子,拍柱子上雕刻的鲤鱼跳龙门,拍家里的大茶壶,拍睡房门上挂着的布门帘,我没能忍住,没出息的落了泪。
怕她笑,我悄悄走开,痴痴地环视一周,又伸出双手沿柱壁抚摸过去,就像抚摩著自己的肌体和灵魂。我脑子里有个画面:爷拉着我的手:“丫头,爷给你出个谜语,你猜猜这是什么东西:麻屋子、红帐子,里面住着个白胖子。”五岁的我吮着手指头,口齿不清地答:发生。娘在一旁笑喷了,纠正我:“不是发生,是花生。”
所有的一切,都真的去了么?
可是为什么,当我站在大院,当我端坐在堂屋门坎上时,我看得到过去的一切,看得到爷,看得到自己的未来。
就像我知道人活着一定要死,春天、夏天、秋天之后仍旧是冬;就像我不知道下个路口会遇见谁,不知道哪里会有让人灭顶的爱情,不知道什么灾祸会从哪个方向向我袭击,不知道失去一颗苹果之后,会不会接着失掉手里的金橘。我曾经那么惶惑恐惧,不肯安详。但是现在,我心里好踏实。命运向前,美景迭现,一切虽不算好,一切总有希望,冬天来了,还有春光。
辰光之上,有花飘落河面,顷刻间流泻成香气四溢的倾世风景。有一种让时光开花的声音,在岁月深处漾漾荡开。
爷,你不是不愿意孙女当作家,你只是希望我在文字中,找到是快乐,轻松,自由。
爷,我懂了,可是,你呢,你究竟去了哪里?
槐树没了,绿色的柳帽也不会做了;马齿苋还有,地里的番薯叶子长得也还绿,可是没人像你那样陪着我折番薯径子当耳坠子了,也不会有人再像你那么夸我了。
唉,大了。老了。再也回不去了。
拜祭完爷,我沿着大院走一圈,再走一圈,似乎听得到鸡在咯咯叫,小时候养得小黄狗趴在墙根吐舌头,要不然就是和别的狗打架,怒毛竖立,呜呜地呲出獠牙。小猪拱啊拱地吃奶,一头壮实的小猪多半是霸道的,左一嘴右一嘴乱叼奶头,然后用屁股或者蹄子把别的猪拱一边去。
所有的一切曾经象梦一样存在过,又象梦一样永久消失。
所有的一切真的消失了么?
不,只要我不死,它们必然在另一个空间里继续存在,承受着一如既往的阳光、空气、微风乃至滂沱大雨。
我的眼光变得朦胧和温柔起来,在志红和龙飞哥哥,慧慧和弟弟的说话声中陷入恍惚状态,那一定不是在憧憬,那一定是在怀想,所有的一切在我的记忆里一一复活。
6
离开老屋,挥别汉中返回武汉已经一月有余了,心却留在了老屋。
当我端坐在灯下码字时,老屋的一切便纷沓而至了。“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薇。”四十三年的人生体验里,在最彷徨、最寂寥最孤独无助时,码字成了我的救命稻草,它不嫌我老、丑、脾气坏,不嫌我不会打理人情世故,它老实地在那里又温顺又体贴,又敦厚又仁慈。
即如现在,写下这段文字时,也知道没有多少人会感兴趣。但是,我想说文字是这个世界开出来的花,是一个个寂寞幽魂用来解醉的茶。
其实,检点这一生啊,无非几首诗词。从草叶青青到梧桐半死,越活越沉重,越活越悲哀。一念及此,宁可不曾爱过和想过,可是,又有多少人肯出世即离红尘,逃避这爱一场,念一场,想一场,悲一场的人间至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