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区物业管理处有一个胖胖的男人,长得极为慈祥,每回遇到,他总喜欢停下来跟我聊几句,所聊内容全部是围绕着我的笨笨狗,“呀,几天不见,你家的狗又胖了,都吃些什么,喂的这么好,连毛色都是黝黑发亮的。”我的孩子嘴快,“它早餐吃鸡蛋喝牛奶,中餐不吃,晚餐吃肉。”男人说:“吃得比人好,难怪长这么胖。”他边说,边试图弯腰去摸笨笨的脑袋,笨笨退后一步,扯开嗓门汪汪大叫,边叫边跳将起来,作出扑打的动作。我赶快将牵引绳死死拉住,低声呵斥它。真是奇怪,笨笨向来跟人亲,它从不拒绝别人摸它的头,今儿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出了小区,我将牵引绳解开,任由它和孩子在江堤上撒腿狂奔,我远远的跟在他们后面,慢慢地走着。
我走得慢,他们又太快,很快就把我甩出很远。估计是久等见我没跟上,他们又折回身找我,拉手的拉手,抱腿的抱腿,一时间一人一狗将我团团围住。有散步的小情侣路过时,不时冲我们笑着转头。女的对男的说,真幸福,我们也养条狗吧。男的说,连孩子都不愿意养,还养狗?这玩意要人伺候,刚刚那条狗,如果没人打理它,丑都丑死了。我站在那里想了一会儿:确实是,如果我不打理它,它就是一条土里叭及的小黑狗。
犹记得它刚来我家里时,纯黑,脸只有拳头大,爱人举着奶瓶给它喂奶时,它抱着奶瓶紧紧地不放,吸起奶来滋滋作响,谁拿它的奶瓶,它就挠谁,要是个人,它得是肚脐上串脐环,舌头上串舌环,耳朵上再挂二尺长的大耳环,整个一叛逆青年。长大了,虽然也淘气,也暴烈,但是还算是一个听话的乖娃娃。只要有人跟我说话,顺带夸它几句,它就允许人家摸它的小脑袋,今天这是怎么了?一周后答案揭晓。
揭开迷底的是我的孩子,放学回家,他拉住我的手说,妈妈,那个胖保安专门杀狗,妈妈,你还记得去年我们看到的那三只快乐的小黄狗么?我点头,孩子说,那快乐的母子仨,就是被那个男人杀了,他专门收养一些流浪狗,他喂养它们,然后再杀它们,妈妈,笨笨肯定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所以,它不喜欢他。妈妈,我们以后得看好笨笨,省得他打笨笨的主意。
孩子还说了些什么,我一句都没有听进去,走神了。
想起小时候,在农村时,养了一个冬天的老狗,被主人杀掉的情景。那个老男人是个有知识的孤老头,一个人住在生产队给他派的农场里,冬天的农场,树瘦草枯,冷风萧萧瑟瑟,让人觉得无尽的悲凉,只有一条大麻狗陪着他。
大麻狗老了,腿脚不灵便,耳朵也不灵性了。主人好吃好喝喂了它一冬,它慢慢地又恢复了活力,但是,它不知道,它的死期将至。
一天下午,我窜到农场去玩,去时手里还捏着一块自己吃不完的饼,我老远就叫,大麻狗,大麻狗,快出来。可是,大麻狗并没有像往日一样慢腾腾地迎上来。推开院门,老男人正在剥麻狗的皮。他对我说:“麻狗已经老得没用了,趁现在还有一身肥嘟嘟的肉,把它杀了风干,留着过年吃。”我心里打了一个冷战。贫困的生活把人的心变坏了,变冷酷了,我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好象老男人身上有一股冷风吹过来,要把我刮倒一样。他说,今天又是来蹭书看的吧,自己去拿吧,柜子上有一本《水浒外传》。我有些晕眩,觉得他离我很远很远,他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了。我噙着泪水不敢说话,没有拿书,捏着那半块饼退了回去。
回到家里,阿黄跑过来在我腿边蹭来蹭去,我抱着阿黄的头,泪水一股一股的往下流。夜里,我一直迷迷糊糊地做梦。梦见大麻狗站在荒山上,身后是一大片野苜蓿,它一直看着我,像是在用目光哀求,婆婆娑娑地流着眼泪……第二天早晨,我头昏眼花,起不了床,我没有去上学。
大麻狗啊,大麻狗,你是怎样死的?你流了多少血,受了多少疼,经历了怎样的昏厥,怎样的恍惚,怎样的绝望?你被主人密谋、伤害,被他拿走你的生命,把你变成饥饿年代的一顿美餐,你走得一准不安心,是么?
从那个冬天起,我再也没到农场去过,再也没去老男人那里借过书。再后来,我的阿黄了也老死了,爷带着我和弟弟将阿黄安葬在了后院的棕榈树下,阿黄的脖子上,戴着一串铃铛。那株棕榈树叶子又长又宽,在风中发出飒飒的响声,比别的棕榈都长得高大、繁茂、挺拔。在我漫长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大麻狗的死是我经历过的第一件令人心酸的事。
人说性情决定命运,这话确实不假。久远的,迷惘的,苍凉的,绝处逢生的遭际留给我的辙痕太多了、太深了,我的心底里有了太多的悲凉的积淀,即使我的命运有了这样那样的峰回路转,都无法消隐和减退我性情和记忆里的痛楚和心酸。
今天,当孩子给我讲述胖男人杀狗时,我便想起了几十年前的事情,于是,眼前的胖男人和当年的那个孤老头便重合在了一起,但是,孤老头杀狗还可以找到了一条可以谅解的理由,那就是贫困,物质严重匮乏。然而,胖男人却仅仅只是为了过一下嘴瘾,这两个人从本质上讲,又似乎是不一样的。一种恍惚感便在眼前、心头生出,虚虚幻幻的,让人晕眩得不能自持。
(2)
孩子他爸从上海飞过来看我们娘俩,接机时,见他提了一个封存很好的箱子,问是什么,他说上好的保定柿子,批发价才六块钱,想你跟孩子平时没吃过,所以就买了。我笑笑,并不言语,他不知道,我小时候吃过的惟一的能称之为水果的东西就是这柿子了。
小时,我们李家居住在一个四合院。院子里有一棵柿子树,这棵树长得高高大大的,树枝苍劲盘屈,虬龙一般,衬着远天,让人无限遐想。到了挂果的季节,满树红彤彤的,这成了我们村里的一道风景。
我爷那一辈的兄弟仨都对这棵柿子树疼爱有加,爷说,这棵树是他父亲手里栽下的。老屋翻新时,这棵柿子树恰好长在院中央,既影响出入,又影响房子的根基。父亲他们那一辈的兄弟仨说,砍了吧。爷和三爷坚决反对,老弟兄俩拿着锄头几乎要跟子侄们拼命。后来,父亲他们不再提挖掉树的事,这棵树得以和们的房子并肩站立。
春天一到,树就开始带着些不耐烦的神气抽枝长叶,淡黄色的花也争先恐后爬上树头,细碎,挨挤,像树上的大观园。它们用人耳听不见的嘤嘤的声音调笑嬉闹。
春天短暂,转眼每一片叶子都已经长大,每一朵花都准备结果子,开始正经八百过日子。于是柿花开始掉,地上往往是厚厚的一层,一朵朵像是小小的草帽,我们堂兄妹六人拾起来用线把柿花捆成球状。于是,我们六个人手上便有了柿花球,可当皮球玩,可抛,可踢,可拍,大自然就是这样深入到了我们的童话世界。
霜浓秋重的时候,柿树上果实累累,不甘寂寞的一片片柿叶,被秋染红,随风而动,远远望去好像一团火,柿叶摇摆着秋的火焰,像擎在半空中的火炬。那些饱满而丰润的柿子很快褪去了少女般的青涩,追寻着岁月的脚步由金黄圆润转身披上红彤彤的嫁衣,坠在枝头闪动着红色的亮光,特别诱人。每到收获的季节,二婆总让指挥着父亲他们兄弟仨爬到树上去,想方设法把柿子摘下来,甚至连树梢上带着青色斑点的小柿子也不放过。在二婆的监督下,除了留下几颗看树的柿子,其他的柿子都会被摘完。然后再由二婆分成大小相等的三份送给我们三家(大伯家,二大家,我家)。二婆嘴里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这树每年要结200多斤大柿子呢!”
入冬了,柿子树把自己一片一片剥得精光,我一面替它难过又一面替它清爽。我经常在想,什么时候自己也能享受这种凉风起天末,云外悠悠暮鼓晨钟的干净和从容。慢慢地,我懂了,人生就是背着沉重的行李去赶一条长长的路,着急是绝对不行的。树的一生也是背着沉重的行李去赶一条长长的路,所以它也不着急。开也由它,落也由它。
晃眼间,爷那辈的兄弟仨化为了尘土,父亲这一辈的兄弟仨中,老大已走,我们堂兄妹六个又为了生计四处奔波,经年难得一聚。前几日偶尔从娘嘴里听到大的那个堂弟身体欠妥,近半年连书也不教了,心里难过,午夜梦回,见他仰着柿子一样的脸蛋,叫我:大姐姐,大姐姐,求求你再讲一个故事,就一个,好不好?我甚是得意,仰着脸问他,你知道柿子还有一个名字叫什么?他摇头,我笑道:它其实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登青蓝。究竟这三个字如何写的,我不知道,百度之后也没有找到,就权当年少时一种美丽的讹传吧。只记得弟弟妹妹们绕着柿子树笑嘻嘻的嚷着:登青蓝,登青蓝……
如今,活到了不惑的年龄,但内心仍积满了微不足道的迷惑和诱惑,今日见到这火红的柿子,就勾起了久远的记忆。
自问有何惆怅事,寺门临入却迟回。李家哭泣元家病,柿叶红时独自来。弟,不多说了,你好好的珍惜身体,但愿今年柿子红时,我们六个能在老屋一聚。
那时,你们还会围在柿子树下,大呼小叫,天真地奔跑,追逐打闹么?
(3)
我爱吃的是凉皮。凉皮是汉中的特色小吃。身为汉中人,一天不吃就馋得慌,就如同武汉人两天不吃热干面就咯的慌一样。
凉皮这种东西起源于(公元前231~前2l3年)秦始皇鼎盛时期。据说,秦始皇在位时,南郑县有稻田十万亩,有一年久旱不雨,稻田干枯,打下的稻谷尽是稻秕,碾出的大米质量太差,无法向皇帝纳贡,农民们深恐欺君之罪,非常焦急恐慌。当时有位姓朱的农民,,他将打下的新大米用水拌湿之后,用专门用来碾米的水磨碾子把大米碾成糊状,然后倾倒在甄蓖上蒸熟切成条状,名为大米皮子,大家尝后个个称奇。他带着面皮和纳贡的人来到秦镇,将面皮献给秦始皇,皇帝吃了面皮美味可口,倍加赞赏,并令今后汉中地区的贡物只能献大米皮子。后来在他逝世的汉中地区农民家家户户都有蒸面皮的水磨碾子器具,以便天天蒸面皮吃!
我的家乡,古称汉中府,现为汉中市市,大菜名不见经传,小吃如春笋开遍,浆水麻食、菜豆腐,还有这汉中凉皮,迄今已有几千年历史,是典型的倚“老”卖“老”。
汉中凉皮有两种做法。用小麦面粉洗出面筋后沸水加热做是一种,叫面筋凉皮,还有一种就是前面所说的将大米磨成粉,加水调制后上特制的铁蒸笼蒸是一种,叫米皮。我娘常用第二种方法做。娘常说,辣子提凉皮的味,是凉皮成败的关键,我倒以为这关键里还应该再加上好醋。好马配好鞍,好凉皮,需有好醋和好辣子来调味。
不过,爱吃它,也许是因为事关童年记忆。旧时农村的夏天,酷暑难耐,且没有电风扇。一到夜晚,家家户户敞开门坐在树下纳凉。头上繁星如斗,娘纳鞋底,爹爹坐在椅子上抽烟,我和弟弟一左一右趴在爷大腿上央求他再说一个鬼故事。
爷正说着,左邻右舍的婆婆爷爷们便三三两两的过来了。夏夜聊天纳凉贵在随意,地儿是通风洁净的好所在,我们李家宽敞亮堂的夹户道口便成了首选。爷在他们老弟兄仨里人缘最好,年轻时他走南创北,听得故事也多,特别招小屁孩的喜欢。二婆人缘也好,她每晚最喜欢和邻居的婆婆们说家常,所以她每天早早地就扫了门前,洒落了水,候着呢。李家大院村里的沙龙,来得最早的永远是那几位老者,一把蒲扇,一个杌撑子,一杯清茶像戏人上场固定的道具必不可少,袒着胸背,露着膊,黝黝黑的肤色要融尽夜的无颜色里去了。年轻的后生自有适意的去处,偶然路过,不知是被爷讲的鬼故事吸引了,还是被父亲和姨父的棋艺吸引了,磁石般坐了下去,没凳子不打紧,苍古混圆的磨盘,坐下去一阵凉冲上来像是蓄积了千年。
这个时候,一声苍凉喑哑的叫卖声就从村口传来了:“凉皮,汉中凉皮”,但见卖凉皮的老头儿就这样一边喊一边慢慢穿村过户,踏着月色而来了。
我们一群小孩立马不听爷说故事了,抱着各自大人的腿嚷嚷着要吃凉皮,大人们舍不得掏毛票子,但是,也不想孩子们一幅可怜相,便跟卖凉皮的老头商量,米呀面呀这些东西能不能换凉皮,卖凉皮的老头儿见生意上门了,哪有不做的道理,连忙点头,当然能换。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各家的大人便端着米过来了,一时间,孩子们便挤到了面皮摊前。老头的担子极简单,却收拾得干干净净,担上有几个小巧的玻璃罐,里面盛放着辣椒油、酱油、醋等,于是孩子们的目光马上被桌上那罐红红的辣椒油吸引住了。
待到老头将一碗碗冒尖的凉皮端上来,但见那红红的胡萝卜丝、碧绿的黄瓜丝、嫩绿的葱花,十分耐看。孩子们迫不及待地勺了满满一匙辣椒油淋在上面,再倒了点醋和酱油,用筷子轻轻地搅着,每一根凉皮都泛着诱人的光,大人们说笑的声音似乎都停止了,只听见孩子们哧溜哧溜吸凉皮的声音,吃不到几口,额头便渗出细密的汗珠,然后大喊,不吃了,辣死个人了。其实,当这么喊时,碗里也只剩几口了,端过去给自己的父母吃。父母是不嫌弃孩子脏的,接过碗就吃。记忆里,我到高中时还会剩饭,吃不完要倒掉时,爹爹多半会接到碗,一声不响的替我吃了。娘呢,多半会数落我,这么大的姑娘还剩饭,真不害骚。
到现在,离家远了,想吃汉中凉皮是不能够了,实在忍不住时,便从淘宝上淘,但是怎么也吃不出当年的味道了。我的爹娘老了,卖凉皮的老头子早已经“墓木拱矣”,而他那凉皮的香味,就这样穿透厚厚的三十年光阴,把我的岁月温柔覆盖。说到底,爱吃的是凉皮,忘不了的却是那久远年代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