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契

宅家第六十六天，我开工在即，娃也即将返校，遂盟生出整理书箱的念头。偶尔翻到十一年前的自荐材料，细细一看，我的求职信居然与诗仙李白当年遂自荐的《与韩荆州书》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白开篇大唱赞歌，先声夺人。“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耶！”愿“使白得脱颖而出”。我则稍显委婉：“久闻贵单位人才济济，事业兴旺，蒸蒸日上。感谢您在百忙中拨冗阅读我的自荐材料。”

李白自述个人经历也不乏夸张之辞，明明不过二十郎当岁，却说什么“十五好剑术”、“三十成文章”。我当时也没有做到实事求是，甚至有造假之嫌，一贯自由散漫、偏要标榜自己“力求上进”、“刻苦钻研”；在各种小报上发表了十几篇“豆腐干”，夸大为“在各大报刊杂志发表各类文章十余万字，屡获全国大奖”；略懂几个英语单词，就敢在会何种语言上写上，国语，英语；明明是独行侠，还要睁着眼睛说瞎话，“积极参加校内各类活动，培养了团队合作精神。”

看着看着，我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儿子问：老妈，你怎么笑得这么张扬，像东方不败和黑山老妖。

儿子此言一出，我哈哈大笑。

依我看，不但这李白跟我有默契，就连这十八岁的娃也跟我相当有默契。这得有多么得意，才能笑得如此放肆而张扬呢。

而把“默契”两个字，演绎得出神入化的一对壁人，是谁跟谁？卓文君跟司马相如！人家那个恋爱谈的！他慕名而去，就是去震动美人心的。她慕才而出，准确说，不是出，那时的大家闺秀，哪有来个陌生人就出来的，是出到厅堂里，躲在屏风背后罢了。这就够了！他用琴声说话，一曲《凤求凰》，什么都在里面啦！如春草跟春风相遇，她芳心暗许，闻弦歌而知雅意。旁人懵懵然一无所知，都成了透明摆设，仿佛都不存在了，天地间只剩下两个人的清绝，一份情意随琴音由你心入我心，自在无碍。屏风后鬓影轻摇，他知道她的心动；琴声里情意绵绵，她懂得他的心跳。两人不着一字，已经情定一生。他有这份自信，她懂得这份自信。这才有了以后的私奔，文君当垆的佳话！怎样的默契！

默契，说来说去，不就是贵在一个字——心！心灵的契合。而所谓的契合，应该是思想质地和硬度旗鼓相当的人之间，进行的一场精神的对舞。这还不算，真正契合的两个人就好比一把断剑。彼此是断剑的一部分，相遇的时候，合并成一份完整的锋利。这比那种俗话说的刀对鞘，鞘对刀，双剑合壁，胜出了不知多少倍。那种同一体的分裂，失散，重逢，那种分裂的不甘，失散的找寻，重逢的喜悦，彼此的认可以及合江的无往不利，尽在其中。

论起默契，宝黛也算是典型。黛玉背着花锄葬花，宝玉跟着一把一把的掉眼泪。他们不懂，整个世界本来就是一场最终会寂寂散去的夜戏，有生就会有死，花开就会枯萎，聚散向来不随人安排，人来时热闹喧阗，人去时冷冷寂寂。善感如宝，多情如黛，怎禁得起别离之悲，心中冰炭相激，长寿才怪，不出家才怪。

写到这里心生感慨，想到了宅家的这两个月，在漫长的等待中，一方面，“打发时间”这类在一般情况下并不严肃的行为，客观上对严肃情绪进行了一定的消解；另一方面，时间成本降低，对疫区中心“亲历者”的关注也变得更加整体化，一些类“封城日记”“抗疫诗歌”“土味喊叫”等等题材引起了较大的反馈，一些指向着问题的个体案例，同样能够引发极大的讨论度。

对这许多许多的“我”而言，一场空前的、沉浸式的、裹挟着亲历与情绪的、带来了伤痕的疫情，正在通过“我”的不断施与影响，不断被施与影响而进行着、也被“看见”着。一面是最深刻的共情，一面是最难过的悲伤。

在复杂的情绪中，“人类悲欢并不相通”被反复引用。但鲁迅也曾经说过另外一句话：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我开始觉得自己更切实了，我有动作的欲望。

是的。生活还在继续。

如今，疫情基本上过去了。万物复苏，春回大地，万头攒动，盛世武汉又恢复成一幅流光溢彩的画。

我不会寻找那些为我们挡过子弹卖过命的人。因为我只是草民。位份不到。但是，我永远记住了他们，我也会要求我的孩子记住他们并以他们为榜样。

历经这场穿越暴风雨的归真返璞，会让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和他们相见。

见真实和真诚。见客观和慈悲。见专业和常识。

见理性和边界。见尊重和独立。见偶像和价值。

见他人和众生。见不幸和幸存。见敬畏和自然。

见祖国的强大和繁荣。

行文快结束时，有朋友发来一段视频：车流滚滚的白沙州大桥上，他儿子坐在副驾上兴奋地大喊：堵车了，终于堵车了！

我心里暖暖的。这么多年，他一直懂我。

从疫情开始到结束，他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他多次用录下的视频告诉我：有祖国做强大后盾，武汉会好起来。

如今，疫情要结束了，他用视频告诉我：热闹喧嚣的大武汉终于回来了。

这是2020年3月28日，这是朋友的武汉，这是静月的武汉，是我们的大武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