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歌而来

9月，一众文友游清江，清江在长阳，离汉南四小时的车程。去的当日小雨转大雨，原以为，清江暂时性只属于我们十个人，谁曾想，游人来得颇为壮观，看水看山的惊叫也壮观，一边“哦哦”地叫，一边围着船头船尾转圈圈。真的是转圈圈，左看，右看，前看，后看，踮起脚尖看，坐在船舱透过镜头看，拔开雨衣嗅江水。

一冬厚重，如今得见轻盈。

一冬沉重，如今得见碧波。

一冬寂寞，如今得见沸腾。

一冬寥落，如今得见美贯满盈。

“水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雨中的江面泛起阵阵涟漪，花片玉白却花缘嫣红，一霎时秋风催得开，像小猫小狗、小男孩子小女孩子眨眼就进入了芳华。

围船头转半天，方才肯抬眼，发现对面的山上云雾缭绕，白茫茫的一片，无所谓天，无所谓地，好似拉上了几层纱幕。它轻飘飘的，细腻腻的轻拂着水，木、草、屋、人，浮来浮去，似仙境，似迷宫，令人迷惑。

好不容易舍得抬脚移步，船近江心，南竹指给我看，却见山上的炊烟，成丝的，成缕的，成卷的，轻快的，迟重的，浓灰的，淡青的，惨白的，在雨丝里渐渐地上腾，渐渐地消隐。

我的天。

耳边魏夫子在唱：今夜又下着小雨，小雨它一点一点滴滴，一点点一滴滴它飘来飘去，像去年那场相遇......

一时痴了过去。

我和南竹都不说话，好安静。

时间像水。

一寸一寸地淌过去。

就为这一刻，好像一年的促迫忙乱都有了价值。

前阵子出差去大连，三天行程安排得水泼不进，夜里十一点还在写出差报告。那么大一个海滨大城，顾不上看看棒槌岛，星海公园，金石滩。坐在回程的车上，请司机停靠在海边，挽着裤脚，跳入浪花里，那一刻心“倏”地飞出去，在海浪里转了一圈。不看也似看了，一霎抵得数日。觉得来得值。

值，约略是这么一种意思：过去登高位，如今跌尘埃。年年世味厚，而今世味薄。可是小楼一夜听春雨，天明犹闻深巷卖杏花。这一刻抵得过数十载沉李浮瓜。

也约略是这么一种意思：天天受饥寒，日日被逼迫，风卷屋上三重茅，夜来风雨侵薄被，可是盼到天明，风晴日暖，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一路只管漫步走去，眼前又见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黄莺恰恰啼。这一刻抵得过数十载命薄运蹇。

也约略是这么一种意思：奔跑着，跑累了，停下来，喘粗气，抬起头，鼻尖掠过一阵微风，似有所觉，似无所觉。可是身体的一个什么开关好像打开了，那一刻，觉得天也在，地也在，云也在，风也在，原来一切都在。这一刻抵得过千里万里，挥汗如雨。

9月在飞来飞去的出差中结束，转眼迎来了十一长假。

方兄嫁女儿，和白草原等五位友人去喝酒。主人特意安排了我们五个独坐一桌，菜多人少，他们又吃得斯文，倒像是便宜了我，够不着的菜我站起来夹。南竹坐在我对面，不停笑。碎月光打趣他笑得好羞涩，我心知肚明，他是笑我的贪吃好玩劲和白草原的端庄矜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其实，我是个孤独的人，向来对于热闹能躲则躲，对于聚会之类亦无期待，且对生命亦不留恋，对世界亦不够热爱，但是，自从来了武汉，这一众文友去哪玩，总不忘约上我，我和南竹之间的交情像是江南春水，又好比晚秋风凉，却有最后的一朵玫瑰花香。白草原那晚梳着大辫子，穿着一件碎花旗袍，分明就是从戴望舒的雨巷里款款步出的如诗女郎。众芳摇落，她独暄妍，像唱着一出不合辙押韵的戏，透着抢眼。又像把一枝灼灼盛开的红梅开在了月夜凉风，何其的婉约朦胧，好一似“地铺白烟花簇霜”。

吃罢饭，返程回汉南。

一个人去散步。

避开行人如织，专绕马影河走，天上是一轮明晃晃的月亮，堤上是万点碎银洒在水面，凉风如水，万虑顿消。小时念过的诗不由自主吐出，叫做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天上哪里有人，但就是想着天上有人；而且地上没有别人，很多的别人，真幸运。一个人在堤上，抬头看得见月亮，低头听得见风吹水响，平日里忙得头昏眼花，觉得这一刻一切都抵消了，值了。

值了，这样的夜晚可以干净简单的想一个人——我喜欢这种想念。因为有纯粹的盲目性，没有原因的想念，多好啊，就是喜欢，就一见钟情了，就是无缘无故，天生一根筋的女人都会这样，我为什么说出理由来？

没有理由的想念，就是最好的想念。就像我最近看的一本诗集《深呼吸》，就像诗里写得：“一切遵从落日的指令，和流水的表达，影像越来越模糊的时候，有一声长啸也就够了。”

“桃花流水杳然去，明月清风何处游”，太飘了。

“禅味每从闲里得，道心常向静中参”，目的性太强了。

“秋云留远寺，明月照禅林”，太朗了。

“翠竹黄花皆密谛，清溪皓月照禅心”，又太明显。倒不如南竹的表达来得真切，他什么也没说，分明又什么都说了。

一场生命，荣也是好，枯也是好，响也是好，寂也是好，到最后安详着，自在着，振衣而起，在云水中隐没，是最好的。

极目望去，生命之路两旁绿荫如盖，繁花盛开，烟封雾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全是弯弯转转的障碍。一重山了一重云，行尽天涯转苦辛。我不敢说今后永不迷路，只希望一本好书和一位知己能做我最有力的救赎。

以前也见花谢花飞飞满天，以前也听鸟声只在耳东西，只是心心念念，不在此处，闻也未闻，见也未见，或者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此刻开悟，倒像是整个世界的清明都向自己踏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