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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彦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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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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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无计可消除

 

1
早晨,说不清怎么就记起了去岁的一次踏青。坐着想了一会儿,那些情景、感受、境界,就把我包围了、淹没了——
去岁清明很好,没有霏霏的细雨,没有暗淡的浮云,路上没有遇到几个行人。小镇晴明、清澈、安静极了。春天啊,从来就是一个诱惑,它总让你不知不觉间深入它的腹地,走到它的远方、更远方。古人说:远游无处不消魂,这种感受真叫古人给说破了、说透了。
这个季节,米白色的开衫毛衣还是有几份凉意的,我下意识抱紧了臂膀,漫无目的在学校后面的小山坡上游荡。不,也不能算是漫无目的,一晃调到这所高中快半年了,但是,我还没有独自走完过这面小坡,我的目标明确,今天一定要将这坡走完。按说,我生于农村,这样的环境对我并不陌生,但是,这一生仍然脱不了农民习气,仍然被山被水所诱惑。被诱惑就被诱惑吧,被消魂就被消魂吧。一生踏入被诱惑的境地越多,被消魂的遭遇越多,不更让人觉得幸福吗?心为之迷醉、魂为之消散,难道不是一种难得的幸运吗?这一生的心为谁而迷、魂为谁而消、生命为谁而守持清净啊,如果不为美而寸寸消蚀、亏空,还为谁而生一场、活一场呢?
这个季节,小镇的风景确是比黄土高原的老家美丽得多,放眼望去,只见满山遍野全是花,梨花,李子花,细碎的苦楝花,大朵大朵的梧桐花,还有大片大片的叫不出名儿的白色的花,白蒙蒙的一片,小镇的高中就沉醉在这一片白蒙蒙的花事里。这个时候,如果外面的人来,举目望去,定以为这只是片开得没遮没拦的花事罢了,待到瞧见花树间几星白墙青瓦几星茅檐,偶尔还传来一两声喔喔的鸡啼声时,才跌足叹道,咦,这里儿还有一个村庄呢!
走走停停,一路上拍了不少照片。拍完了,便接二连三的往微信上发。不消片刻功夫,点赞的人已经超过二十四个。我边划拉着手机,边朝前走。全然没留意脚下有一条菜花蛇正虎视眈眈的盯着我。待我发现时,这家伙离我只有两米了,我傻掉,整个人变得不会动了,蛇也似乎受了惊吓,昂起头,盯着我看。我想哭,我想逃,但是,我不敢,我就那样站着,和它对峙着。我姥爷说过,蛇眼也会看人。人怕蛇,蛇也怕人,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哲理同样适用于人与蛇的和平共处范畴。蛇有别于其它动物,它爬行时似跳溜冰舞的模样令人畏惧。更叫人惊魂落魄的是,若被毒蛇咬了,人可能就会白白送命。与蛇斗智要善用计谋,也要讲心理战术。近距离与蛇对峙时,即使你直冒虚汗也要沉住气站着不动,人眼紧盯蛇眼,蛇就会被你的果敢目光逼得畏缩而离去。逃跑可能会被蛇追赶,甚至被咬。你若不谙蛇道不识蛇路,看到毒蛇时,不能惹之,除非受到蛇的攻击,你才自卫还击把蛇打死。所以能避则避之,没到那个份上谁也不会去把命儿搭上。蛇终于爬走了,危险解除,才晓得害怕,一瞬间浑身直冒冷汗,举步维艰。我蹲下身子,捂住了自己的胃。这是从小养成的坏习惯,每每遇到令我惧怕的事,便会不有自主的胃疼。
大约蹲得有五分钟那么久,才站了起来,抬头却见迎面走来了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那男子牵着一条高大威猛的德国黑贝。我侧身让他们先过去,没想到那男子走了几步突然折过身冲我叫了声:贺老师。我有点疑惑,印像中并没有见过这个男子。他咧嘴一笑,自报家门:贺老师不认识我,但是,我认识贺老师,我弟弟廖强是你班上的学生。
你好。我是贺老师,早听廖强说过有个当警察的哥哥。
算是跟他打了招呼,他的狗见主人不走了,便好奇的跟了过来,在我腿上闻来闻去的。廖强哥哥赶快呵斥它,我微微一笑,想也没想,伸手轻轻摸摸黑贝的脑袋,抬眼问:这狗叫什么?
廖强哥哥没想到我会如此胆大,他用诧异的目光望了我一眼,然后拍拍黑贝的脑袋说:丢丢好像很喜欢你。
丢丢,你叫丢丢呀。我蹲下身,伸手不住抚它的毛。我一面摸着丢丢,一面眉飞色舞的告诉对方,我从小就养狗。所有的狗见了我都比较亲。一提起狗,很多人都觉得它势利、苟且、缺乏血性和骨气。事实上,这一些只是对狗以偏概全的描述,仅仅符合某一部分狗的狗性,不能和所有狗的品行一一对应。我在乡村里待过十七年,见过很多真正民间的、乡村的、命运苦涩的狗,它们和农人相依为命,终生不嫌家贫,天生忠贞刚烈、数十年间以守护农人家园为职责……这些狗不是谁的宠物,不是靠谄媚活在世上,它们是农人生存的陪伴者,寄居在农家的场院边、屋檐下、茅棚里,看家护院,守望河边的瓜地或西山的菽麦,驱除鬼魅,惊豺赶狼;它们行走在二十四节气里,冒风淋雨,穿林过草,踏霜吠月。我家养过几茬狗。那些狗都是自自然然的正常死亡,许多年后的今天,那些狗的样子我还时不时地想起来,偶尔它们也会在梦中出现。
难怪丢丢亲近你。贺老师,这山上蛇多,不如到我家吃完饭,我送你回学校,你看可好?廖强哥哥一脸的诚恳,加之刚刚被蛇吓了半死,再者丢丢跟我特别亲,我还真动了心,点头笑,随即问:我怎么称呼你呢?会不会太麻烦家里人了。
坦白讲,廖家兄弟俩都有一幅英俊长相。挺直的鼻子;丰厚的嘴唇。我对眼前的男人颇有好感。
我叫廖勇。能请到贺老师来家吃饭,是我们家的荣兴,怎么能说麻烦呢。
我伸出手,主动跟他握了握,自我介绍道,我叫贺世霖,廖强的语文老师。事后,我听廖勇跟我说,我打量他时,他同样也在打量着我。
重新认识过之后,一路上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廖勇家。
强子,强子,你看谁来了?
彼时,太阳缓缓升起,橘红色的朝霞照在一栋青砖楼房上,更显示出它的宁静和自然。廖强光着膀子跑了出来,但是当他看到来人居然是我时,显得有点惊慌失措,他叫了一声贺老师,赶快退回屋内,稍后,他穿了件T恤来见我了。
廖强下楼时,我正揉着丢丢的脑袋逗它,而丢丢也露出憨态,在我脚边打着滚,露出十分可爱的表情,它逗得我哈哈大笑。廖强见惯了我上课时的正经八百,本来还不知道要怎么开口的,可是此时他见我不顾仪态,便咧嘴一笑:贺老师,我想起来了,你写过你家养过几
茬狗的。
我和廖强说话的时候,并不见廖勇。大约过了半小时,廖勇已经将白生生胖乎乎的饺子端了上来,廖强赶快带我洗手,再来到饭桌上时,却见桌子上已经摆上了三盘菜,我看了当中的那盘青椒土豆丝,不禁两眼放光,自然少不了真心赞美对方一番。
廖强说,贺老师快尝尝这饺子吧,这可是我哥亲手包的。我吃一口,赞道,哎呀,这饺子里有我妈包的味道。抬头,却见廖勇盯着我看,他的眼眉有着浓浓的笑。这笑像极了一个人。我呆住。心有点痛。
必聪。必聪。
必聪爱我。我也爱必聪。
然而我们却不能有金玉盟约,虽然我未嫁,然必聪却早有妻,我此番来小镇,也是想远远的避开他。
但是我能避开他的人,却避不开想他的心。
当廖勇似笑非笑望着我时,突然间,我吓了一跳。甚至我有点眩晕。这种感觉就像是到了一个熟悉的场景,见到了一个让我怦然心动的人,就像宝玉初见黛玉,不见眉眼,不见肌肤,只神情恍惚地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宝玉又解释道:虽没见过,却看着面善,心里倒像是远别重逢的一般。
廖勇见我无故失神,便将话题扯到了弟弟的学习上。
他说,强子的语文比较差,老师以后多费心了。
我赶快收回心,回话:强子的综合素质很不错,语文成绩虽然差了点,但是,这学期已经有了明显的拔高,我相信依他的聪明和勤奋,会赶上趟的。
我很奇怪这个偌大的家里居然见不到一个女主人,但是初次碰面,也不好随便发问。
最后还是廖勇说,他们兄弟俩自小跟母亲相依为命,但是,前年,母亲得急病,走了。如今家里就只有他们兄弟俩了。他一般都在警队,家里就只有丢丢跟强子相依为命。
我问强子的日常生活谁照顾,廖勇就说,每月给隔壁刘婶一千块,请她按钟点给强子和丢丢做饭。
一顿饭,吃得倒也安逸。饭罢,我正准备帮着收拾桌上的碗筷时,廖强阻止了我,他说,还是让我哥送你回学校吧,家里的事他搞定。我也不推辞,听任主人安排。
只是,告辞要走时,我看到强子冲他哥笑了笑,那笑令我感觉到空气中有了一丝嗳昧的味道。
我转头望着远处的山,假装没看到。
这些年,我究竟在要什么呢?
我要的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山水——不管是在王维的诗里初识的,在柳宗元的永州八记里遇到过的,在石涛的水墨里咀嚼而成了痕的,或在魂里梦里点点滴滴一石一木蕴积而有了情的。
我要的一种风景是我可以看它也可以被它看的那种。我要一片此山即我,我即此山,此水如我,我如此水的熟悉世界。究竟有没有一种山水是可以与我辗转互相注释的?有没有一种山水是可以与我互相印证的?
必聪。必聪。
你可知道,世霖想你。
2
我知道,廖勇喜欢我。但是,我不知道他居然会在送我回校的第三天就手捧玫瑰向我示爱。我慌了神,支唔着说:廖勇,别吓我,我胆小,经不住吓的。
世霖,我不会逼你,我只会等你。廖勇是个自尊自爱的男子,他放下花,插好花,关上门,走了。
我坐在床边,傻傻的,呆呆的。
良久,良久,才晓得打开电脑去看信箱。
信箱里,躺着一封信:
没有标题,没有署名,只有正文,但是我知道,这是必聪的留给我的字:
已没有过多的语言,在纷杂的人世,尤其是春寒料峭之际。莫要说谁与谁错过了,更莫要悲伤,世霖,提笔写下这封信并转呈到你面前的时候希望在那幽静的小窗前我仍然能看到你满满的笑。
世霖,请你原谅我一直以来对你恋恋不舍的打搅。我很想知道,你可否还会想起我?在下雨的清晨,日暮的黄昏,以及无人的小巷,江南纷飞的细雨,这些都成了我最软弱的地方。我觉得空虚,不为什么,生命的意义原本就在于此吧。辉煌的,沉寂的,都不能拿来思考,一思考反而都没有了味道,没有太多对于生活的奢望,更没有追求,有人说那样会快乐,可是为什么呢,我感觉我的心就像个无底洞,不是欲望也不是无望能够填满的。只是感觉这故事余音犹存却就这样硬生生的断了多么可惜。
可是不断又能怎么样呢?从来都是互相的选择,也从来不可以勉强,这对于你,对于我自己都是一样的,可以分离,但也可以思念不是么?那么就是距离产生美了,但沉默让亲近变得遥远又是什么让遥远变得亲近呢?我们回首的路脚印可能并不那么清晰可经历的情感的脉络不可以出卖,你可以沉默,我也可以,每个人心上真正的想法谁都不能表达清晰,于是就这样难过下去吧。
我已经没有什么力气的,去对抗世界的种种不公平,连自己那简单的梦都没落了,招摇的纯真之花终究是经不起现实的风吹雨打的,一落入尘埃便可怕到自己都不敢相信,苍老的是容颜么,不,或者更是我的内心,填不满的内心。
或者,就该是这样的一辈子,被左右,被难为,被徘徊,被驱赶到没有人的角落却又要被记忆所困扰对自己所陌生对整个世界都不明所以。我现在就是这样,不知道为了什么存在,更不知道当初为了什么而存在。
世霖,我写这些,并不是要你可怜我,我只是想知道,你好么?你在哪里?……世霖,写这封信时,天是黑的,但是我惊讶地发现,你站在我面前,你笑着,你的脸像桃花一样灿烂。世霖,在黑暗里我闭了眼都能看到你。你或见我或不见我,我知道你始终在我心里灿烂着……
世霖,要好好滴,要好好滴……
又是这样,又说同样的话,没有你,我会好么?突然间,我对必聪恨极了。我没有理由恨他的,但是,我又不能不恨他。我们之间虽然不存在诱惑和被诱惑,但是,最低限度你不该来招我,你知道的,对你我没有什么免疫力。
泪悄悄地爬滿脸颊,我尝了尝,是苦的。
有很久不曾哭过了,哭过之后,感觉轻松了不少。
擦去泪痕,我冲镜子里的自己妩媚的笑了笑。我准备放下从前种种,我准备接受新的种种。打电话给廖勇,问他五一长假可有时间出行,廖勇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他说,当然有呀,我正为长假发愁。我说,那好,我们组织一帮人去游玩吧,不一定非要到名山大川去,清幽纯净便好。
其实,我并不在意去哪里,我只是希望,在一个没有城市,没有喧嚣,没有Internet,更没有俗世恩怨的地方,让一切悄然远去,让红尘远去,功名远去,繁华远去……我只是愿意伫立在时间的尽头,让风烟俱静,尘世空旷。我只是需要在一个空灵的角落,淋一场细雨,吹一阵风,大哭一回,然后还一个洒洒脱脱、安安静静的我。
世霖,我知道有个地方离小镇只有500公里,依山傍水,村里居住着十几户人家,多为留守儿童和留守老人,好是好,只是不知道你嫌不嫌太落后。廖勇已经不再叫我贺老师了,他叫我世霖,他这样叫的时候,令我有种错觉,只因为他和必聪说话的语气太像了。我告诉廖勇我非常喜欢这样的地方,而且,我说想利用几天的时间,为留守儿童做点什么。
行,就这样定了。交通工具,旅行路线,都不用你操心,你且养足精神就好。听得出来,廖勇非常的开心。
挂了电话,我在心里说着对不起,我不知道这句对不起是说给谁听的。我只知道,我必须走出去,我必须要放下,我必须要有一个新的开始。而且,我确实已经不小了,二十七岁的年纪,早该结婚生子了,就像我的同学,他们中有的人,孩子已经快上初中了。
放下心事,开始,备课,改作业。一通忙乎,转眼十一点了。
刚睡下,就听到一阵"呜啦——————"凄厉的警笛声骤然响起,似乎有警车风驰电掣般由远至近,吱嘎一声停在学校教师宿舍的门前。我光着脚着跑到窗前,拉开窗帘只见警灯闪烁,楼下已经聚了不少人,我听到有女人的哭声和骂声,你个臭不要脸的,你偷人就偷人吧,干嘛还要连累人?接着就见有两个警察抬了一幅白布裹严的担架上了警车,然后,就看到教导主任被两名全幅武装的警察请到了另一辆警车上。
怎么啦?正疑惑着,门咚咚地响个不停。开了门,却见住隔壁的李老师脸煞白,我扶住她问怎么啦?李老师哇地一声就哭了,边哭边说,高三七班的季老师跳楼了,她跌落的地方离她只相差一米。我扶着李老师坐在床边,不停拍打着她的肩,过了片刻,她才安静了下来,她说她备完课正准备睡,突然想起白天将钱包落在教室了,就准备去取,刚下楼走了几步,就听到砰的一声巨响,回头看时,就见季老师满脸满头都是血,世霖,季老师整个人都浸泡在血泊之中,她死不瞑目。李老师抓住我的手,害怕地说,世霖,晚上我留在你这里,行不?
一夜无眠,李老师是因为害怕睡不着。我却是因为在想事而睡不着。
那是事发前一周的事,辅导完学生功课已经很晚,拖着沉重脚步正准备去女教师淋浴间洗个痛快的热水澡,却隐隐约约听到一个女子的呜咽声,女子好像正在打电话,这么说,我怎么求你,你都不肯出来了?行,你别后悔。听了这狠狠的话,我赶快退了出来,免得大家见了彼此尴尬。事后想想,那个女子正是季老师。想到季老师的话,我不禁打了个激凌,这才明白她那天说的话,居然是这个意思。我来这个学校不过半年,并不清楚季老师的为人,但是,看她的面相,也绝非轻浮女人。突然间,想到了必聪,想到了我也如季老师般喜欢着一个有夫之妇,一下子恐惧了起来。我若也像这般不管不顾的一头跌下,明天的新闻是不是会有个头条:某中学女教师殉情跳楼?
我闭着眼,一动不动,但是,我知道,躺在我身边的李老师也没有睡着。这一晚我们各自想着心思,直到倦怠至极,才昏昏入睡。
五点钟,我醒了,李老师却睡得正沉,时间尚早,让她睡睡也好。我洗漱完之后,照例去学校操场散步。偌大的操场上空无一人,但是我并不觉得孤单,这感觉前所未有。从前老怕形单影只,老盼有影皆双,才让人有机可乘。昨晚季老师的死,却让我明白了过来,人生的苦难,无日无之,当然地包括永恒的寂寞在内,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初夏的清晨,还有丝丝凉意,头顶还有一勾残月。
必聪曾说:毋须月明星闪,只要人生路上结伴有人。
错。
月明也好,月暗也罢,毋须有同道中人。顶天立地,把所有的艰难屈辱,硬生生地吞下肚子里。快乐就好。
迎风起誓,我的苦难与喜悦,都一力承担,毋须再跟任何人分尝。
黑夜的尽头,必是黎明。
沿着操场慢跑了三圈,时间也不过六点半,想着好不好发个短信给廖勇。谁知道他的短信却先来了:世霖,昨晚来你们学校处理公事,看你的窗前还亮着灯,知你还没睡,心里牵挂……
我回了他:世霖尚好,只是一夜惆怅,为那个可怜的女子。很明显的跳楼自杀,警方还要继续立案调查,挖人祖宗八代么?
廖勇回复,这是一尸两命。
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了。
傻女,你跳楼了,他最多被革除公职,而你呢?千想万想,突然间明白了过来,失恋的疗伤方法其实很简单,说穿了的道理,一字般显浅,就是从此之后,不要再把男人放在最显要视觉、最不可或缺的地步。一定把他们视为可有可无,充其量是有则固佳,缺亦无妨。这种心态一奠定,牢固,就百战百胜,攻无不坚,兼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以后尽量横行四海,挥洒日如。
七点,学校的食堂里挤满了人,学生也好,老师也好,人人三个一群,五个一堆,谈论的都是昨晚的跳楼事件。
有学生兴灾乐祸的说,咱们一中这回可要出大名了。
另一学生接话,季老师真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回她一死,算是便宜了那教导主任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活得好好的,给那负心男人看,让他把肠子都悔青。说话的是我班的高二学生林晶,林晶是语文课代表,我见她平时文文静静的,谁知道她会说出这一番有见地,有骨气的话来,这令我不得不对她刮目。
我打了一份酸汤云吞,径直坐在了林晶一桌。
林晶几个同学赶快问候老师早安,我浅浅一笑,告诉林晶,今天的《瓦尔登湖》我想先让学生轮番解说,然后再由我带领大家研读。
林晶拍手,其他三个男生说,我们赶快吃,完事了,赶快去看书,省得被点名后,回答不出问题,弄得丢人现眼。这群十七八岁的孩子从外形上看,跟我一样,但是,说起话来,毕竟还是孩子,我笑着呵斥他们,既然知道,还不快点?
得令。呼啦一下四个学生全部走光了。
看着他们,我的心情是愉悦的。
虽然这四个学生里,除了林晶学习好,其他三个并没有过人之处,但是,我仍然喜欢着他们,因为,抛开好与不好,我知道,班上的学生都喜欢上我的课,按他们的话来说,上贺老师的课有意思,而且贺老师课堂上讲得话都是特别精美别致的句子。
我就是因为喜欢精美别致的句子,所以才做了语文老师;因为做了语文老师,所以越发喜欢精美别致的句子。我希望上过我课的每个学生,不管以后生活的精致还是粗糙,都不要磨损了美丽的情怀,我有一个痴望,愿尘世中的人们在任何时候任何环境下,都能用语言或者文字说出自己内心的痛痒。
3
很好的初夏阳光,还未进教室,在门口就闻到了空气中弥散着花朵的芬芳。
抬头,却见讲台上放着一大束栀子花,环顾了一下五十张年轻的脸,却见廖强冲我微笑,我马上猜测是他送的,于是笑笑。
还有十五分钟就要开讲了,我让林晶把每个组的组长集合起来,分配教案。廖强是四组的组长,林晶分配给他这一组的任务是,读完这篇文章,我们得到了一些什么启示。廖强挠挠头,一幅慷慨赴死的样子,他说林晶给他们这个组的任务太重,太不够哥们了。林晶小脸一扬,哥们,没让你们组有感情的朗读,已经算很照顾你了,可别不知好歹。我闻言,差点笑出声,廖强这个组男生较多,这个时期的男生正在青春发育期,发音极其难听,更要命的是,这组的男生阅读课本大多不是用普通话,我纠正了许多次,也徒劳无功。而《瓦尔登湖》这篇课文对阅读的要求却非常高。廖强不再作声,其他组长也没有不同意见,于是各小组赶快围成一圈讨论应对之法。
上课铃响起,正式开课。我将讲台让给了林晶。
林晶按我提前备好的教案,动情的说:同学们,进入这个单元以来,我们攀上了雄奇的黄山,见识了巩乃斯大草原的骏马,可以说祖国之美尽在眼中。那么今天,让我们把步子迈得更远一点,跟着作家梭罗去看看那梦幻似地瓦尔登湖。现在,请大家把书翻到17页,看看能不能从题目上看出本文与我们之前学习的课文有什么不同……
林晶说得很动情,我听着也不得不叹赞这孩子的机敏和沉静,在我像她这么大时,可没有这份勇气,这可真是后生可畏呀。
接下来请一小组选派选手有感情的朗读课文……
请二组圈出勾画瓦尔登湖的景物及其特点的句子……
请三小组探寻并释读《瓦尔登湖》的现实意义……
请四小组说出读后这篇课文得到了什么样的启示……
45分钟的课堂,精彩活泼,同学们满不满意,从他们哗哗的鼓掌声中便听得出来,从这掌声中可以推测出学生们按捺不住心中压抑的激动。说真的,我并不喜欢那种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从容,这样的从容在我看来近似风雨不动安如山似的麻木。下课时,我做了如下总结:
(一)我们需要孤独,我们需要思想,我们要爱上思想。梭罗说:你得做一个哥伦布,寻找你自己内心的新大陆和新世界,开辟海峡,并不是为了做生意,而是为了思想的流通。每个人都是自己领域中的主人……”
(二)在大自然中观察、倾听、感受、沉思和梦想。梭罗了解自然是为了写作,他的腿所走的每一步对他都是必要的,他走的路有多长,他的写作就有多长。在写作中探索人生,批判人生,振奋人生,阐述人生。文学之路艰难,但就像不能逃避人生一样,我们是要走向人生走向文学的。
(三)博通古今,取其精华。梭罗重视精神境界,反对物质至上,这和孔子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的自述息息相通。梭罗主张淡泊明志,反璞归真,这和老子提倡的情操见素抱朴,少私寡欲一脉相承。梭罗呼吁尊重自然,热爱自然;老子教导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梭罗从东方圣贤的思想中汲取了丰富的智慧。
(四)《瓦尔登湖》是一本一个人的书也是一本全人类的书。它被喻为绿色圣经。它提供给我们一种精神,一种本质意义上的生命存在的方式与可能性。
(五)润色语言,提炼语言。
又是掌声,引得隔壁班级的学生也趴在门上,挤在窗前听。校长走过,隔着窗站了下来,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似乎有意等我一起下课。果然,我一出教室,他就迎了上来,我们边走边聊,他说:世霖能来我南一中,是学生的福份,是我的福份。我赶快说校长言重了。边走边说话,快到教师楼时,校长说,世霖,咱们学校昨天出得那档事,对外影响很坏,估计省局下周会来调研,你是从大地方来的,又是咱们省作协的作家,这事,你还得多操持操持。我惊诧的望了校长一眼,不知道他是从哪知道我是省作协的,这事,我没有对外透过分毫。校长知我的意思,他笑:老夫也好这一口,自然对圈子里的事比较熟悉。
回到宿舍后,下意识的看看手机,发现有两条未阅读的短信,一条是廖勇的,他说:栀子花和世霖很像,愿世霖喜欢。一条是副刊的催稿函:世霖老师,速速速,明天交稿。回信给廖勇:世霖喜欢,谢谢。回信给编辑:世霖现时就写,明日交稿。
想想,动笔,题目就叫:一朵禅意的花。
正文如下:
栀子花是佳人,却不倾城。在四季的淘洗中,自然的神韵涤尽残红悄然绽放于深林沟壑,带着泥土的纯然和山野的质朴,香压群芳,色泽纯然,质感柔美,是其它名花难以企及的。
小时候,住在乡下,每到五月,六月,见到最多的最自然的花,就是她了。家乡是小地方,栀子花都只养在小小的院子里,或者窄窄的破了洞的瓦缸中,想来这是极困境的,如囚徒一般,也更是让那养字的压仄更钝显出来。所以,我对栀子花并没什么深刻的感官,正如歌词里所唱,栀子花开呀开,是淡淡的青春,纯纯的爱。
早晨,同学提一包栀子花放在我的讲台上,还不曾打开袋子,那那一袭清风夹带着几缕水的清新和香气便那么自然的流泄了出来。
那一圈圈,一漾漾的都蕴涵着浓浓的乡土气息,你固然看不着,固然摸不到,但这香,这白,却是有灵性的,你不要刻意的去寻找,它就那么浸润过来,你可以视一切而不见,闭上眼睛,却更有那前朝今日的喃喃包围过来,我当时就是这样,留恋说不出来,徘徊更无理由,就是感受,并且要默默地,这里品茶的不说话,看景的不说话,就留那陈年故事自己流淌出来,在鼻翼飘香,试想,如我这粗陋的看到了她尚且如此,更何况那诸君呢?
怕闷坏了她,我找来杯子,放上水,将花一朵一朵的挨个码在里面,临了,我还别一朵在我的马尾上。做这些事情时,突然间想到了小时候。那些年,农村苦农村穷,吃穿成问题买花戴朵的更不敢想,但是当栀子花盛开的季节,村子里不管是扎着两把刷子的小丫头,还是高挑长辫的漂亮大姑娘,甚至还有罩着黑纱盘着发髻的老婆婆,都喜欢头戴栀子花,或者把栀子花用线穿成一个香圈,戴在颈脖上或手腕上。到学校上课,上菜园讨菜,下橱房烧饭,去渠里洗衣,乃至走亲作客,她们都会戴着,与芬芳同行,自得其美,乐在其中。而男人们也喜欢在辛苦的劳作之余去看栀子花,嗅嗅它们的香味,心里就安静下来了,就抬起头来,再次走向空阔无边的岁月。
多年后,我离开了老家,去了城里,再后来,我辗转到了广州,到了小镇,栀子花就成了我遥远的记忆。今晨,当这些栀子花摆在案头时,我的记忆便复苏了。我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花花头,想起了那一树一树的白,还想起了张爱玲笔下的《沉香屑》,黄梅雨中,满山醉醺醺的树木,发出一蓬一蓬的青叶子味;芭蕉、栀子花、玉兰花……生长繁殖得太快了,都有点杀气腾腾。这是一个燃烧欲望的热带之岛,栀子花不过是报花名里随口的一提,戏份不重。而斯年斯月,大概也见不到这荒山野岭般景象了。继尔,又想起了亦舒的《胭脂》。里面花花公子恭维女主角和她的女儿:你知道你们像什么?两朵花,两朵碧青的栀子花。女主角的反应是:我听过不少肉麻的话,但这两句才是巅峰之作,我受不了。我也觉得受不了,因为栀子花它不碧,是雪白的。她有柔软流畅的衣褶,她有恬静从容的面容,她有悲悯沉静的气息,她们不悲、不喜、不怒、不嗔、不思、不虑、不忧、不惧,那是怎样的一张素净的脸呵。台湾诗人席慕蓉在一篇散文里写道:我想要的那种栀子,开起花来像大朵的玫瑰,重瓣的花朵圆润洁白地舒展着,整株开满的时候,你根本不可能从花前走开,也许终于下决定离开它,可是日里夜里那种香气那种形象就一直跟着你,根本没有办法将它忘记。我很幸运,诗人梦寐以求的栀子花很多年前我就曾经拥有过。
那时,我见过三种栀子花。一种是单瓣的山栀子,清芬六出水栀子,陆放翁咏的即是此花。这种六瓣的栀子花,佛经中称为??,相传来自天竺国。因与佛结缘,又有人称它为禅客,视它为禅友。女词人朱淑真咏之为:一根曾寄小峰峦,??香清水影寒。玉质自然无暑意,更宜移就月中看。甚为传神。
世间花如佛,尘外佛如花。栀子花就有禅心禅意,宝钗做诗: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禅味在,一杯白水也能饮出茶香,一朵栀子花虽铺陈不开香气浓郁和至情至性的大美,却能在俗世红尘送你一份实实在在的安然,与美的禅味。
到这时,开也由她,谢也由她,栀子花心里那一颗晶莹的露珠,不是眼泪,而是天地凝聚的一点精华,浑圆、寂静、祥和、优雅,风一吹轻轻晃,一霎那照亮了人生,惊动了岁月。
初稿写成,再看一遍,发离线给了编辑。他却正在线,十分钟后,他给我回复:这篇文字浓香沉郁,像栀子花一样,文风一如往日跳跃而灵动。他还待再夸我,我说,请说缺点。他发一个吐舌头的表情,立马回我:所用典故太抢眼了。编辑就是编辑,他确实点中了我的死穴。还想再说点什么,有人敲门。跑过去,是李老师。她倚在门上说,主任放出来了,因为警察在季老师身上搜到了遗书,哎,我真替季老师难过。
她边说,边走,话没落地,人已经到了她的宿舍。
接着,我听着关门声,接着,我听到她重重的叹息声。
我站了几分钟,进了屋里,也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叹息声。
打开电脑,同城新闻的头条正是昨夜的事:南中女教师跳楼为哪般?
果然是文人刻薄。
果然应了一句话,爱情是女人最大的死敌。从恋爱、相思、到墙头马上,四目相见,爱欲纠缠中,哪个女人能安然脱身?昔年,那个绝世才女张爱玲追求的爱情也无非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而季老师本已有夫,有一段安稳的婚姻,说什么也不必来搅这一趟浑水。一个女人,没有的遮挡和保卫,会瞬息枯萎。
说到底,世界上多的是世俗的价值取舍,使爱情和婚姻备受冲击。还是好好的过吧,做一对贫寒而恩爱的夫妻,强如吃鱼吃肉,却彼此憎恨。
4
从廖勇那里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他和她都已婚,却由于偶然的机缘爱上了。不过据说爱情当头,陷得最快是男人,逃得最快也是男人。果然这个男人先烦了,从冷落到远离,从相守到抛弃,季老师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从自己的生活里远去,心有不甘又无计可施。当她肚子里怀了他的骨肉,跟他摊牌,说是要跟丈夫离婚,要和他光明正大的在一起时,他逃了。于是,愤怒的怒火让她失去了理智,她把自己杀死了。她在遗书上说,其实,平心而论,我们的生活也的确太平淡了些,甚至连一篇精致些的散文都算不上,只不过是书页上随意的几行旁批,滋味既不隽永,余味也不深长。难怪人们愿意给它插花绣朵,拚命装扮。有的用地位,有的用金钱,更高层次就是用艳遇了———爱情是最佳化妆品,可以让散淡琐碎的生活顿时变得精致浪漫。但是艳遇在充满刺激的同时,又让人一步一心惊。谁也不知道鲜花和笑容的背后埋藏着什么样的杀机,所谓的爱情会不会通向一个阴谋布下的陷阱。生活是有脾气的,它就如同人人手里都端着的一碗白米饭,本性就是素白寡淡,一旦有人违逆它的本性,就会招致它的猛烈反抗。它给生命个体的最大惩罚,就是让他或她连这碗白米饭也吃得不安稳,甚至吃不成。所以即便人生就是一场涉险,也还是要冷静下来,计算成本,不要赔了夫人又折兵……
当廖勇坐在我对面前时,我盯着他着,我发现,他其实挺帅。我知道我不会再拒绝他。廖勇不傻,他从我眼里看到了一丝丝往日不曾有过的东西,他坐在我对面,掏出手机飞快的在手机上按着,随即我的手机上接到一条短信:当此情无计可消除的时候,你就成了我心上扎的一根刺。
我抿嘴一笑,若无其事的回短信给他:罢了,既然你当我是你的如花美眷,我就给你我的似水流年。他两手搭着我的肩,望着我的眼睛:我虽然文化不高,读的书不多,但是,我可以陪你一起慢慢变老。
四目相视,千言万语正在不言中。
我们肩并肩,向学校的操场走去!迎面遇到不少学生,他们总是意味深长的望着我笑,有三五个胆大的男生,居然齐刷刷的开口唱:
你的双手吸引我的双手
我像月亮围绕着地球
不停奔走只盼能够为你停留
你的眼眸吸引我的眼眸
你的声音诱惑我耳朵
我在守侯和你不期而遇的邂逅
吻你的额头牵你的衣袖
看浮云被风带走我不再害羞
……
艳阳灿烂之下的俪人行,令人心醉。
我们对望了好一会。
廖勇至此才敢握住我的手。
他望住我,竟有种挚爱很深的眼神,毫不吝啬地流泻出来。
我必须承认廖勇的这个眼神,我并不陌生。
必聪也常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没由来的低下了头,默默难过。
廖勇伸过手来,握住了我的。
世霖,不管发生过什么,如今你有我。
他笑语盈盈,虽然并没有把我的酸涩消弭于无形,但是他给我带来很大的安慰。
我说:太快了?我有点不适应。说完脸红了。
廖勇不说话,拉住我的手,轻轻唱:
陪在你左右一生相守
你是我茶饭不思的理由
我是你对镜梳妆的借口
我心跳的节奏被你呼吸遥控
万有引力让思念互相作用
你给我一望无际的自由
我给你一往情深的温柔
牛顿的红苹果是夏娃的诱惑
万有引力是相爱的缘由
……
再也不用说什么了,还用再说什么么?
晚上,我踌躇,不知是否应该写一封信给必聪。
打开久已生疏的博客,我静静垂视着必聪——必聪挺直鼻梁下向嘴角两旁展开的柔和弧线,像我俩——调协、平稳、深挚,却永不相聚,两页厚厚的略带润红的唇,微微张着,他还在呢喃诉念吗?
我差点按捺不住要再想他一次。何必?好梦难寻,惊扰了它,只惹来梦醒的惆怅与握别的凄凉。我那么不忍就此离去,心里从未有过的平静,坐着凝视了一会又一会,这张教我心折了五年的脸,何日再相见?又一个五年?也许,我们永不相见。
我垂首苦笑,关了博客,躺在了床上。
昏昏睡去并开始做着恶梦。似乎看到一个女子站在六楼,她站在没有护栏的窗户上,正准备往下跳,我不知道她是谁,但是为她担心,心里一阵发紧,紧张的说,别跳,千万别跳,别跳呀。这时,女子转过来,我看到她居然是季老师,她的身体受了伤、血淋淋的,但是她微笑着望着我,季老师不是死了么?我害怕着,正欲离开,那张脸居然变成了李老师,李老师好像哭过,她想对我说什么,但是,分明又一句话也没说,她笑了笑,然后纵身跃下,我害怕,然后泪如洪水般流了下来,接着就惊醒了过来,醒来发现全身是汗,爬下床准备冲个澡,这时我突然听到从李老师房间的洗手间传来阵阵压抑的呻吟。我在心里为李老师害臊起来,这女人也真是,做这种事,也不知道把窗户关严实点。
南中的教师楼分为两种,拖家带口的一般都是二室一厅,像我这种单身的则住简单的一室一厅,面积不大,但是,肝胆俱全,洗手间,厨房样样都有。
李老师的洗手间窗户和我的洗手间窗挨着,今晚想是她没有关窗的原因。
我不敢开灯,怕灯光惊扰了对方。想想还是从洗手间退了出来,正在这里,听到有男人说话的声音,宝贝,我得走了,再晚会被人看到。
你就不能再陪陪我么?我真的怕,只要我闭上眼,季老师满脸鲜血的样子就在我眼前晃。
……
遍体生寒,我听出了那个男声是南镇主管教育的副镇长郭源兴。那是个并不年轻也并不英俊的中年男人,李老师看上了他什么?
第一次见李老师,看到她细小的蜂腰以及大大的双眼,你会觉得她活像一个洋娃娃。但是当你注视到她眼睛的深处时,你将会知道——你铁定会知道——她不是一位普通的女子,她会做出一些她自己认为该做的惊世骇俗的事情。
男女之事并不惊世也并不骇俗,但是,以这两个人的身份,做出这样的事也算令人难以启齿。
再也睡不下去了,我摸出手机,忍不住发条短信给廖勇:失眠了!不曾想对方很快回信过来:世霖有心事,可以告诉我么?
眼泪不争气的滑落下来,一滴一滴落在我的素色睡衣上。
廖勇应该也感觉到了我的心情,他没有发短信,干脆拔了电话过来,世霖,别哭,别哭,我陪着你的。
不知道为何,突然间哽住了。
世霖,明天是周六,你不上课,对吧?
恩。我低低的应一声。
那么,等我。还没有反应上来,对方已经挂机,当我再想打电话告诉他,不用来时,他居然关机,他早就想到我会拒绝吧。
我睁着眼,就这么醒着。
三十分钟后,手机响了,世霖,我在你楼下,车在校门外,你可以下来了。
我恩一声,匆匆换了件淡蓝色的连体衣,披散着头发走了下去。
廖勇迎了上来,他怜惜地抚了一下散落在我脸上的头发,柔声道,世霖,我带你去一个去处,你肯定喜欢。
我不说话,任由他牵着我的手。
走到亮处,我这才注意到廖勇穿着警服。
他穿警服的样子,威风,英挺。
快到卫门岗哨时,我意欲甩开他的手。但是,廖勇却更紧的握住了我。
值夜卫门站直了,拍地一声敬了一个礼。廖勇没说话,以手式做了一个回复。
校门口,停放着一辆黑色的长城。
廖勇拉开副驾座车门,让我坐好,关好车门,这才回到司机位置。
他握了握我的手,然后再发动引擎。
小镇的街道好寂静,昏暗的路灯下,除了偶尔会碰到三辆台夜行的车辆,看不到一个行人。我坐在车内,望着昏暗的灯,不知不觉,来了倦意。
不知睡了多久,张眼,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
我微微一动,廖勇马上说,世霖,你睡觉的样子像个小孩子。
我伸了伸腰,这才注意到,我的差不多半个躯体的重心全撑在廖勇的右臂膀上,难怪并没有感觉到任意不适。天哪,我居然枕了一夜。我赶快将他的胳膊放下,充满歉意地说,对不起。他一笑,没说什么,突然转脸对着我,然而亲吻了一下我的额头。他接着亲吻我的鼻梁。他表现得彷佛在对一个小孩说早安。我的好奇心突然压倒一切谨慎。他的吻会是什么感觉?我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微微地提起上身。我的嘴唇轻轻刷过他的。这是一次蜻蜓点水式的接触,我认为感觉非常好。然后我的好奇心得到满足,我放开他,在座位上坐定了。廖勇握住了我的下巴,强迫我看着他。
他说,世霖,我爱你。
我急忙道只是一个吻。
他摇头。不,世霖,我爱你,让我告诉你什么叫做吻。
他的嘴占有我的。我张开嘴要抗议,他立刻利用这个机会,他的舌头入侵我的嘴。我惊愕得不知道自己是要推开他或是拉他更靠近。他的舌头在我的嘴里做什么?我只在电视上和书上见过这样接吻,这种亲吻太亲密了。老天!。
他似乎无法停止。我喉咙深处发出的呻吟摧毁他的自制力。他被欲望折磨得有些颤抖。
但是,他知道接下去要做的事,超过我的承受力,这项认知将他拉回现实。廖勇结束了这个吻。他拉过我的手,轻轻地将我揽在了怀里。
他在喘息。我能够尝到他的滋味、感觉到他的热气。
这个吻在几分钟内即完全失控,他的心仍剧烈地跳动。热情消褪得很慢,而我蒙眬的眼睛和玫瑰般的红唇对事情一点帮助也没有。
世霖,你很危险,我们出去走走吧。
他站起来。自己先走了出去。
我跟了下去,这才注意到我们置身在一片清幽的竹林之中。
我抓住一颗粗大的竹子,开心叫道,这是哪里?
傻女,这就是我家屋后的那片林子呀。
我傻笑了一下,说,我喜欢这个地方。
世霖,愿不愿意永远留在这个地方?
我一惊,随即黯然,随即转过身,背对着他,我轻轻地,但是很清楚地对他说,我是个有故事的人。
世霖,那又如何?那已然过去,我爱的是现在的你。就算你心上仍然有以前的山盟海誓、两情眷恋,但是,你不嫁,我就仍然有机会。我得承认廖勇的这番话还是起了很大的作用。真的,我自己心知,我和必聪之间别无他法。但是要我对必聪的心作出回应,不可能;要我将他完全刷出自己生命之外,亦不可能。于是,我只能沉默。
我永远不会让必聪知道我的心。
永远不会让一个男人,知道我离他愈远,思念他的心就越切。面对廖勇,我感慨,深深地感慨。
因而,忽有一种冲动,要把自己的故事说一遍。通过了故事的复述,使我的记忆从头翻新,清晰明朗,是做足应战准备的有用一着。
于是我微笑着说:
你想要听我的这个小故事吗?”
廖勇是真有点意外,他微微张着嘴,不晓得答。他转瞬,忙说:
要呀,难得你肯说。
我清一清咙喉,开始讲我的故事。
5
那一年,二十三岁,黄花正年少。
去图书馆借书,翻一本《阅微草堂笔记》,那是清代著名学者纪昀流放乌鲁木齐期间所
作的笔记小说集,线装的封面,打开封底一看,竟然从来也没人借阅过,真是古来圣贤皆寂寞啊!心念一动,便准备把书借回家去。心道,书再好,但也要读者在才行啊!这时,有人将手按在了这本书上,抬头,居然是教授。我赶快缩回了手,让教授先借阅。教授却摆摆手,示意我先借,他说自己的读书生涯竟像某些人玩碟仙,仿佛面对作者的精魄。对他而言,狐仙女鬼都是随召而至的,他还说,看书的时候,书上总有绰绰人影,其中有自己,自己总在那里。
我噤而不答。
在借书卡上填好名字时,拿书准备走人时,才发现教授站在一旁并没有走。
他好像在等我?
我抬头,用眼睛询问有什么事?
教授说,世霖,我第一次上课,就感觉你很面熟,总感觉在哪里见过你,最后我终于想起来了,你老家是西安灞桥的,那一年,我到灞桥一中讲学,你做为学生代表向我献花,我还记得你那时已经出过一本诗集,是《风居住的街道》么?
我的记忆被掀翻,眼前的这个人跟高中时代见过的那个人重叠在了一起,一别经年,他仍然帅气,我咧嘴一笑:原来是故人当面,失敬,失敬。教授大方地伸出手,礼貌性的握住了我的手,我嫣然一笑:十多年了,难为你还记得我这个同学!
记得,当然记得,当年放弃保送名额,发誓要凭自己真本领考学的瓜女子,我怎么能忘记呢。教授说了瓜女子这三个字后,我突然感觉我的心跟他走得很近。曾几何时在人生战场上的师生,一下子待至和平且能友好相谈,竟让我有种恋恋不舍、不愿分离的感觉。这种感觉不单来自习惯,更来自肯困苦奋斗的坚忍。是的,我和教授都属于坚忍的人,当年听校长说过,教授家境贫寒,完全是靠半工半读的方式读完了大学,如此仅仅以他的好学勤奋,他还不能打动我,真正令我对他敬佩的是,他有一个瘫痪的妻子,他爱她,守着她,并且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这是个纯情不再的时代,人们最真挚的感情,反而是在共同应付世途险阻、面对人情冷暖上头。
坊间传闻,教授之所以守着瘫着的妻子,那是因为教授曾受岳丈的提拔之恩,我对此却不以为然,现如今,已经不兴出妻,而是流行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教授没有在外面彩旗飘飘,这已属不易。男女的情怀在他身上又似乎回复到盘古初开的阶段。茫茫天地之间只有亚当和夏娃,他俩是并无选择余地的要衷诚合作、建设安乐天地。对方的条件如何只在极次要的地步,在相处过程中的,彼此关怀与互相照应,日积月累而成不可取代的感情。
我停住脚问:“师母可好?
还是老样子。你呢?这几年可有新作?教授一脸的期待。
哎,现在世上洁白的事物太少了,我现在写得少,读得多。我回答地有点故作沉深。
相视大笑。临分手时,彼此留下了手机号码,但是,一直没打过。
只到有天下午,我一个人看完一部老电影,并写下一个小段子,随手发在当期的校刊上,教授才主动打电话给我。我记得我的原文是这样写的:你知道什么是一辈子吗?少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行!这个电影里的程蝶衣给一辈子下了一个多么严苛的定义。而所有的执子之手,又都天真地奔着一辈子而去,不理会老天爷险恶的微笑。结局套用一句歌词就是伤心总是难免的。什么都无法把两人分开的时候,死亡就会出马。幽明相隔里,两个人只有在想象里天荒地老。
所以我爱读悼亡诗,在情薄如水的现时,我起码可以躲在古代里体味感情的悠远绵长。
有个晋人叫做潘岳的,写了长长一首五言诗给自己的亡妻,我只记得断断续续几句: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这个死了妻子的人,也想效法庄子的妻亡之后鼓盆而歌的豁达,只可惜放不下这一世的意惹情牵。只好寄希望于将来思念之情稍衰的时候,可以让自己摊上一份唱歌悼亡的洒脱。
我还喜欢苏轼的《江城子》。苏轼这个人,原来是个情种。妻亡十年,还放不下心来。这首悼亡词。起首一句就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让我想起了一句歌词从来也不用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想起李清照的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还想起了刘半农的叫人如何不想她。这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汉,对妻子竟然还有这样一腔绕指柔的柔情和刻在心头的思念。
这样多、这样真切的悼亡诗摆在面前,让我对人类感情的信心始终不曾泯灭。给我的信心天平又加上一粒重重的砝码的,是一个叫做元稹的诗人。
他的名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从诞生之日起,大概会一直流传到世界上没有了文字才止。这个才子也是妻子早亡,他为他的妻子奉上三首悼亡诗,哪一首都是字字珠玑,不,是字字泣血。我最爱第三首: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这个做妻子的,贤惠无比。从名门下嫁寒门,衣无可穿,柴无可烧,连老公喝的酒都需要拔下头上的金钗来换。这份相濡以沫的感情,让做先生的人难以忘怀。所以他会一直想到夜深不寐,终夜开眼——自己没有什么可报答妻子的,那么,就让自己两眼鳏鳏,长怀故人吧。
看到这一步宜止。此时看到的景象,月华皎洁,最是美丽。可惜我又转来转去,看到了月亮背面。
读到了林语堂的《苏东坡与其堂妹》。林先生言之凿凿,论证出苏东坡暗恋其小堂妹,一直恋到小堂妹逝去,仍旧无法抑止,并遥祭之:维我令妹,慈孝温文,事姑如母,敬夫如宾……万里海涯,百日讣闻。拊棺何在,梦泪濡茵。……”虽然林语堂先生最后说,东坡此情,不能证其有,不能断其无,可是,我却真的相信,这个豪迈、旷达、顽皮、睿智的东坡先生,在自己妻子之外,在和诸多歌姬诗文酬唱之外,果然另有一分隐情在,这分隐情,和他对亡妻思念之情,说不清孰轻孰重。一个人,竟然可以同时对两个人有情,那么,这钟情二字,又当何解?情之所钟,又在何处?
那个用去我不少眼泪和感动的元稹,在我的想象里,一直是当作做一个情圣看待的。结果原来元先生为了仕途攀上发妻,然后妻子过世不过两年,就纳下小妾,七年后出于仕途考虑,又再娶名门之女。他的曾经沧海和除却巫山,竟然是一个美丽的谎言。
教授跟贴:情之一字,不能追究。一旦细推,面目全非。
坐在浙大的咖啡厅,面对教授,我有点心不在嫣,我似乎已经看出教授喜欢我,但是,我只是猜测,因为他对我连半点嗳昧的眼神都没有,在以后的交往中他送我的书多得不计其数。在他的帮助下,我一连出了两套个人专集。慢慢地,我的情感失衡了。
……
当我对廖勇说着这些过往时,我的眼里一直有泪,但是,我不让泪掉下来。
我顿了顿,抬头望向廖勇,对他说:你相信我和他是发乎情,止乎礼么?
廖勇说:我信。
当他说他信时,我的泪终于夺眶而出,我说:廖勇,不是我有操守,而是,面对师母,我不忍心。有次在街上遇到她,她拉住我的手,赞不绝口,她甚至还热情地邀请我上她家里玩。惭愧,我不如她。惭愧,竟见垂怜。
我不再说什么了,转过身,背对着廖勇,我问他,又分明像是在对自己说:我的心并不单纯,怕么?
廖勇用手扳过我的肩膀,望着我说,世霖,我真庆幸能够遇到你,你是一块金子,接下来的事情,我想我已经知道了,因为,我这几天研究了你,我现在能够将你的文字和你的故事联系起来了,你曾经写过,有惭愧心的人,每天总是会镜外宝玉,镜里黛玉,两个自己心心照印,口口相问:我做得好吗?我有没有对得起别人?没有惭愧心的人,却是会镜里镜外根根怒眉如针,一声声质问着别人:你做得好吗?你有没有对得起我?佛家忌我执,皆因我执太盛,则天地间只有一个字,我是最大的,最好的,最该得着的,最不该失去的,花也是我的,叶也是我的,世间金粉繁华俱都该归我,清风明月又不能白姓了别人。有惭愧心的人则如会使化骨绵掌的高人,把我执一一化去,所以《遗教经》上又说:惭愧之服,无上庄严。庄严就在有这一份花本不属我我却得见,叶不属我我也得见,金粉繁华哪里该有我的份呢?惭愧,上天垂怜于我,我享受这些真是该惭愧的之心。世霖,信我,信爱,信自己,好么?
信你?信爱?信自己?我喃喃自语。
世霖,是的,请信我,我爱你。
这算是求爱么?我的心有几份不安,我仰着头,望住天上点点繁星,突然在空中挥舞着手臂,天真烂漫得一如初出茅庐的女生,叫嚷道:哪儿还有心呢,心都飞呀飞的,飞驰而去,脱离个臭皮囊不知有多久了!
廖勇向空中捉回我的双手,情不自禁地亲吻一下,严肃地说道:
世霖,我讲的是真话,我爱你。
他看着我。
我看着他。
良久。
我从来只知道什么叫眉目传情,如今,我晓得另一种传情的方式,叫融化。
廖勇小心翼翼地握紧了我的手,放在他那粗糙的手掌之内,然后插在口袋里。
廖勇与我昂首阔步,走出竹林,承受着满身满面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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