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李。李这个姓在中国来说,是个大姓,但是,在我的老家却少得很。我所居的村子叫苗七队,不难猜,苗七队肯定是姓苗的多。在我小时,爷爱背我去茶铺喝茶,记忆中的老茶铺,是孩童时马畅老街边上的那一间东倒西歪的老屋,一排斑驳陈旧的门板,凹凸不平有些破烂的木门槛,室内厅堂光线暗淡,土瓷茶具、木制桌凳残缺不全,只有门口竹竿撑着“茶馆”的黄色旗帜,让人知道这里是茶客的乐园,也是人们边喝茶边休息、边消遣的活动场所。
茶馆的茶把式看到我忍不住捏我的小脸蛋,之后逗我:“姓啥?几岁了?李光辉是你的啥人?”
我也不岔生,边蹦边回答:“我姓李,三岁了,李光辉是我爷。”我回完之后,茶把式掏出几粒糖给我,我得了糖便不要爷了,自顾自玩地欢。第二回,爷又背着我去了,茶把式看见我,又问:““姓啥?几岁了?李光辉是你的啥人?”
我不耐烦了,掂着脚高声嚷:“上回不是告诉你了么?我姓李,就是那个李世民的李。”
话声落地,笑倒了一片人。茶把式竖起大拇指连声夸我:“蛋壳还没掉呢,就知道李世民,老李呀,好好培养,你这孙女长大后能给你们李家改变门楣呢。”
爷哈哈大笑:“承你吉言,承你吉言。”这一高兴,破天荒要了一壶绿茶,还给我买了一根麻花。茶把式招呼完我们爷俩,整个上午便忙着取柴烧火,洗碗抹桌,倒茶续水。茶馆内有一座专制烧茶的柴灶,为节省柴火,只有一个送柴进去的灶膛口,里面一排连通着五六个灶眼的柴灶,被烟熏得黑糊糊的茶罐一个个依次列坐在灶眼上。最外面灶眼上的水先烧开,老板就把最后灶眼上的茶罐提到最前面来。小孩子喜欢在茶店里进进出出,从前门串到后门,茶馆老板一般不会加以呵斥,总是乐呵呵地笑着,图的就是那份热闹。一把白茶壶,一盏白茶蛊,茶壶内盛着粗枝阔叶的老茶叶,茶盅里荡着澄黄略黑的浓茶水。喝茶的人似乎都不在乎茶叶的好坏,或三五成群围着长条桌侃侃而谈,或对垒象棋思棋不语,或叼着一杆烟枪独自品茗。茶客都是茶把式的熟人,端着粗糙的茶碗,吆三喝四,嘈杂喧闹声随着氤氲茶香,散发着那一份无可比拟的闲淡随意。
喝茶的人里,有一个喝过墨水的老先生,扪上一口茶水,便口如悬河,从四大名著到狐狸鬼怪,谈天说地,道古论今,滔滔不绝。虽然有些神话传说还夹杂了老先生的主观臆想,但现在想来,就是这些故事给茶馆街巷带来了几许生气和魅力,并延续了老茶馆独有的乡土茶文化,自然、厚重而淳朴。兴致来了时,老先生还会吼几嗓子秦腔,有时吼大花脸,有时唱青衣。小时是不懂的,但是,等我上学了,去听戏时,便自然而然地记起了茶铺的那个老先生。那年,我小升初,语文成绩考了全县第一名,爷骑着他的三八加重自行车,带我去县剧团看戏,那晚演得折子戏是《辕门斩子》,当听到杨六郎对佘太君唱:非是娘进帐来儿不瞅睬,儿怕的宋王爷降下罪来。我突然想到了茶铺的那先生,待到正本戏出来,听到台上的青衣唱:
兄弟窗前把书念,姐姐一旁把线穿。
母亲机杼声不断,一家辛勤非等闲。
姐弟二人常作伴,天伦之乐乐无边。
再看着字幕上打出的字,呆住,我扯住爷袖子说:“爷,爷,这戏我好像听过。听那茶铺的老先生唱过。”爷笑了:“记性真好,是念书的料,你知道那老先生是何许人么?他来头大着呢,燕京大学毕业,做过一任县长,后来挂官而去。”
按理讲,读一肚子书的人都该叫书生,食书而生嘛,可是有的人却一辈子修炼不来这样的气质,“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的不止一个陈继儒,多少人趋之若鹜,只愁宰相家的大红门巴结不进去。遍地都是弯腰伏地的虫子里,这时候真要有个人在整个世界的强势压制面前,维持一个弱者最基本的站立姿势,那才是真正的书生气:老子一无所有,老子天下第一。而记忆中的老先生亦如此。
而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对秦腔的认识也愈来愈深刻。秦腔之所以久唱不衰,一个重要原因也许就在于他的亦俗亦雅的特性。秦腔的俗,是基于他的广泛的普及性和草根性。在陕西,在三秦大地上,到处都有唱秦腔,吼秦腔,爱秦腔的普通民众。秦腔的雅,是他植根于关中平原八百里秦川的厚重的历史文化底蕴之中。高台教化,歌颂正义,鞭挞邪恶,赞美善良,忠孝,斥责奸邪,背叛。释放能量,激发豪情。寓教于乐,乐而忘忧。无论俗,无论雅,都统一在秦腔的不朽的精神里面。
古人说:“行年五十,方知四十九年之非。”我还没有四十岁,但是在人生这出大戏面前,在文字写作上,也常有今是昨非之感,以后有何变化,要看我的心情而定了。
也会孤单。我的孤单不是没有朋友的寂寞,不是暗夜独酌的凄楚,不是月下抚琴的清高。舞榭歌台,乱舞春秋,我是旁观者的一束视线;灯红酒绿,推杯换盏,我是端坐席间的一张素脸;窗里的人在唱着不停不歇的戏,我是窗外那一抹坚守温情看戏的人。
即如现在,我也照旧听秦腔。然而,味道却不是那种味道了。
唉,我好想回陕西汉中去,回到那个小镇的茶铺里,来一碗茶,听先生再唱一出《三滴血》,还想学《水浒》中那些英雄豪杰,抓出一锭大银拍到柜上,向店伙计高喊:“小二,上酒!”然后转回身向圈里的友人叫嚷:“当浮人生三大白,来来来,今日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