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这样坚决地写下这题目,不容质疑。
因为不能忘记2012年调职来武汉的那年春节,没有办法安置笨笨狗,愁得不知道把它寄养到哪里时,新认识的朋友艳丽说可以把笨笨带回仙桃老家。我感激不已,艳丽说:“这算什么呀,家里多个毛孩子,热闹呢。”大年初二,艳丽跟我视频,笑道:“每天牵着笨笨狗去田间地头转悠都会惹来一堆邻居看热闹,说是我们把一个小土狗当宠物犬伺候了。”艳丽的老公小曾在一边补充:“爹爹说,没见过小土狗非要跟主人住卧室的......”
我们仨大笑不已。七八年过去了,当初的笑声一直响在耳边,于我这个外地人来说,她们的口气,多么欣喜,多么喜欢。完全没有把我当成外人。
因为和她们一家自然交好,也常常吃艳丽妈妈带来的菜团子,我便刻意百度了仙桃。后来,读了池莉老师的文章,才知道仙桃原叫沔阳。新石器时期,先民已生息这片云梦泽。大禹治水划分九州,便有沔阳地名,时在荆州域内。然后代代有人,年年有史。唐朝更添一段佳话,于沔阳出典了一句:“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流传千年,家喻户晓。
巧的是,在我的家乡汉中西部,有一个小城“勉县”,当年也叫沔阳。这个地方,是三国遗址。刘备与曹操争夺汉中的定军山之战就发生于此;诸葛亮和蜀汉名将马超也埋葬在这儿;连汉水也因经此被《水经注》称为沔水。直到文革前夕,说是要对人民勉励才改沔县为勉县的。
沔阳,这命中注定的城。
日后,果成了与我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城。
我相信命中注定。
2014年,因为工作关系,和志红认识了。
她是仙桃女子。熟了以后,慢慢成了闺蜜。
志红身上有烈烈英气,那是一种让人微醉的气场。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气场。这气场,或许孤寂,或许艳帜,或许寂寞。或许,是长风浩浩。她一出场,就有一种三千赤壁皆可春风一笑而过的气息
。她有回去江夏接儿子,回程时和一辆泥头车撞了,车完全报废,人却毫发无损,她报完警,处理完事故后才打电话给我和小妖,我们听得心惊肉跳,说要去陪她,她在电话里哈哈一笑:“不用来了,我已经叫了滴滴。”我认识志红时,她是一家汽车零部件公司的品质专员,到如今她已经成为IATF16949专职审核员,她看起来是孤单的。她的孤单不是没有朋友的寂寞,不是暗夜独酌的凄楚,不是月下抚琴的清高。舞榭歌台,乱舞春秋,她是旁观者的一束视线;灯红酒绿,推杯换盏,她是端坐席间的一张素脸;窗里的人在唱着不停不歇地戏,她是窗外那带一抹坚守温情看戏的人。她把目光停留在天上,云间,花头,叶里,心向所有的人,眼里却只有一个自己,她就像一座年代久远,征战杀伐的城池--一股王者之气,在光波横转,人人识时务,个个做俊杰的岁月里,宣布人生就是一场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坚持。
自她做了审核员,我们见面的时候少了,但是,遇到彼此有事,一准站出来。
2019年5月1号前夕,陪我11年的老毛孩笨笨狗被送到了江苏,我哭得嗓子哑了,眼睛也肿了。
志红并不刻意劝我,只是邀请我去她们老家住几天。
路上,我一直说我的狗。
志红说:你看着它从幼儿,长成儿童,再从儿童,过渡到青春期,再从青春期长成老爷爷狗,你和它的缘份其实已经很深了,而且,它去了江苏,是去了原来的宠主那里,你权且当孩子大了,出去上大学了罢。
我乐了,尽管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
一下子想起有一年夏天和凤姐姐晚上散步,见一雪白的法斗被车流碾压,并不就死,挣扎惨号,我陷身车流,无法抢救,眼睁睁走远,瞋目欲裂,心里嚎啕。我老了,年已不惑,越来越理解杜甫的愿天下人都有屋住,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那不是舍小家为大家的大公无私,那是不忍见世间苦难的慈悲。杜甫是佛。可惜佛少凡人多。试想一下,所有养狗的人若能真正的拥有一颗慈悲之心,有怎么会不自觉自愿的约束好自己的狗呢?狗虽听话已经被人类训养了几千年,但终归是畜生,人类有何必拿它的智商挑战人类的安全呢?碧桂园恶犬伤人事件,看起来是犬的问题。但是,折射出来的还是人类文明有待加强的问题。
是呢,比起那只小法斗,比起最近被没收的许多大型犬,我的笨笨已经算是活到了狗生巅峰。我有何必过于执着呢?虽然我以后的日子里不会再有笨笨,但是,我尽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做一切爱做、想做、需要做、必须做的事。
心里一下子敞亮了许多。望向窗外。
这才发现,从汉南到仙桃的这一路上,许多巨型广告牌都写着:祈福沔阳三蒸,沉醉梦里水乡。
志红见我对笔直的水杉非常感兴趣,就娓娓说道,这20000万余株水杉是文革时期的一批知青裁下的,距今已经有50年历史。水杉笔挺高大、成行成列、枝繁叶茂,到了秋天时,水彬就变成红色,非常震撼。她想了想补充道: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
她这么一说,我立即就沉醉了。
2018年时,我曾随汉南一干文友去过仙桃名人馆,始知仙桃是著名的体操之乡,冠军之城。李小双、李大双、杨威、郑李辉都是仙桃走出去的世界级体操明星。2008年北京奥运会举重冠军廖辉也是仙桃人。其中有当代著名的企业家,小米手机的创始人雷军。如今,我才知道,仙桃还有这近乎梦幻的水上森林。
到了志红老家陈场,是黄昏时份。
两只小狗在田间追着玩。爹爹在清澈见底的水渠边下地笼,婆婆拿棒槌捶打着盖了一冬的毛毯。这个小村保持着世外桃花源的味道。和志红打招呼的人们很闲散。村子里的一个小店铺又挨着另一个小店铺。女人们坐在一起聊天,偶尔看看天空,男人们聚在一起走着棋子。
志红的爸妈穿着朴素,从外面提着新鲜的笋和一桶泥鳅鱼虾回家了。我很少吃笋这种东西,但是知道自古以来,竹笋就是上好的蔬菜。诗大雅.韩奕:“其簌维何,维笋维蒲。”苏学士更是吃笋专家,他不排斥苦笋,有句云:“久抛松菊犹细事,苦笋江豚那忍说?”黄鲁直曾调侃他:“公如端为苦笋归,明日春衫诚可脱。”
乡村的人都不夺目,可是,格很好,令人感觉舒服。
晚饭是沔阳三蒸,珍珠圆子,青炒藕带,豆米,糍粑鱼。我吃着,想起了一句谚语:“两湖熟,天下足。”
荆楚大地自古是“湖广熟,天下足”的鱼米之乡。早在先秦,荆楚食馔就风行长江流域,在楚文化影响下,凭借“千湖之省”和“九省通衢”的地理优势,形成以水产为本,鱼馔为主,口鲜味醇的特色。毫不夸张地说,楚菜既象《易经》一样古朴而宁静,有象《楚辞》一样粗犷而细腻。
吃过饭,志红在书房里写案卷。
我在她家后面的小木桥上发一会呆。低头看一会流水。在江汉平原上,不缺河流。对河流而言,越是小的、短的、野的,流水越是清澈、纯净,就像巴尔扎克说的那样——人类的良知大多保存在乡野的民间。我一个人坐在这木桥上想,它们涓涓滴滴,冬天是淙淙细流,夏天也没有河水猛涨,流得寂寞,淌得清静,却不枯不涸,不被荒野湮灭,不因渺小绝流。这样想着,就觉得我和眼前的这条小河都能对话了。
再晃了下神,眼前的河水似乎有和我家乡的汉水重叠了。
汉水江边多蒹草,沿江两岸的村民多种高粱、蓖麻。这和江汉平原的习惯稍有不同,这里的人更喜欢种棉花,水稻、油菜、甘蔗等。这里的河水比我老家的河水更多。但是,它们是亲姊热妹。它们从一处叫玉带河的源头流来,它们从一个叫宁强县米仓山的起点流来,它们从远古的混沌中流来,它们从公元前某个惊心动魄的历史时刻流来。它们流过稀疏的月影,流过栈道陈仓,流过延绵千里的秦岭高地,流过辽阔富庶的江汉平原,一直流到紫禁城“南水北调”滋养着首都人。从刘邦韩信,到魏武蜀相,万千英杰先后聚在这片热土上煮酒论雄,一江碧水不知浮载过多少梦想与荣耀。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多么奇妙的关系呀……
有不认识的人经过,好奇的瞅瞅我,然后和我搭几句话,问我是谁家的客人,我莞尔一笑,回:“唐家二少的客人。”听得人嘿嘿一笑,回道:“奥,奥,是志红带回来的客人呀。”
简单的寒暄几句,然后再回房码字,码字久了,我的眼睛不太好,背也有些微驼,但是我仍然喜欢码字。这是我的命。
第二天,天刚亮,我和志红起了个大早。沿着小桥往村中间走。
一户人家的石榴花开了。道旁一株枇杷树挂着果。柳丝儿垂在桥头,这户人家的院子里还种着碗口大的月季花。我捧着月季深嗅一口,志红抢拍了一个我咧嘴大笑的镜头。
“吾乡好,春色够魂销。夹岸有花皆芍药,平湖无舫不笙箫。人语小红桥。”此是一扬州才女对故乡的缱绻追忆第一诗,但是,有何尝不是我对沔阳的赞美之词呢。
路过一座小庙,求了一支签,解签的正是志红的爸爸,老人家长了一对长寿眉,说话极睿智。他说我老了一定是大富大贵。我听了嫣然一笑。我还是喜欢听这样的话。虽然俗气。
志红妹妹打电话叫我们回家吃饭,路过小桥时,居然拾了一颗大鸭蛋,我拿回去给二岁的汐宝宝看,乐得她一边看一边咯咯笑,逗引得燕子在廊庑下歪着小脑袋看了又看。
吃过竹笋,有食过蒸鱼。两天行程结束,心满意足,好比两日吃尽了沔阳菜,游遍了沔阳城。
真好,可真是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