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被咨询公司委派到荆州以后,周一清晨的奔赴成了我的日常序曲。那时的汉洪高速,宛如一幅未染尘埃的水墨,车辆稀疏,道路悠长,恍若专为我这孤独的旅人铺展。
然而,这周星期天,这平凡的节奏,在接到总经理那通跨越周末宁静的电话后,悄然转折了。
电话那头,是关于德国客户周日晚七时莅临监察的紧急通知,而我,被赋予了现场守候的重任。挂断电话,我仿佛被一阵无形的风催促,匆匆打点好家事,便携上忠实的小伙伴——小狗李小白,我们一同踏上了返回荆州的归途。
路上,行人寥寥,四十分钟的光景,便将我们温柔地送达了临时栖身之所。
夕阳如织,温柔地照着我的二十八楼。我无意一瞥,眼前的江景便如同被时间精心雕琢的画卷,缓缓在我面前展开。一句古诗不经意间滑过唇边:“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随后,我轻声续道:“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吟了一次又一次,当我第三次低吟这句诗时,声音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仿佛某种久远的情感被悄然唤醒。那一刻,我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童年的汉江边,祖父那宽厚的身影与夕阳下的牛影交织在一起,他一字一句,耐心地教我吟咏这首描绘江上渔舟的诗篇:“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那天的夕阳,同样温暖而明媚,与今日无二。
我们一老一小,静坐在河畔,沐浴着夕阳的温柔。在这深秋渐染的傍晚时分,还有什么比沉浸在这橘红色的余晖中更让人心旷神怡的呢?
夕阳如织,尚悬于半空之中,似乎离地面还有几竿之高。我暗自思量,这傍晚的时光应当还颇为悠长,然而祖父却轻声提醒我,该是归家的时候了,以免夜色深沉,路途难辨。
当然,出门前娘便已细细叮咛,务必在夕阳殆尽前返家,晚上等着我和祖父回家吃菜豆腐,凉了便失了风味。尽管还需引领着那条悠然的牛,可这段路程不过区区半小时,夕阳怎会如此急促地隐没?
我心中暗自揣度,娘的话或许带了几分夸张。我固执地不愿起身,祖父见状,再次劝道:“夕阳已斜至一竿之高,其下落之势将愈发迅疾,我们还是尽早启程吧。”我依旧不为所动,心中存疑,誓要亲眼见证夕阳是否真的如祖父所言,匆匆而逝。祖父无奈地再次坐下,我们一同凝视着夕阳缓缓沉沦的景致。
孩童时代的我们,总觉得日子冗长,太阳似乎永远高悬,晚餐的钟声遥不可及,而如此细致入微地观察夕阳的下坠,却是前所未有的体验。诚然,正如祖父所言,当夕阳偏至一竿之高时,其下沉的速度确实明显加快,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待到半竿之高,那速度更是惊人,让我暗暗称奇。我手中的一枚梨子尚未啃完,夕阳便已贴近山峦的轮廓,而当我将这枚梨子彻底享用完毕,夕阳已然半隐于山后。眨眼的瞬间,它已沉没大半,再一眨眼,夕阳已然全然消失,只留下天边一抹绚烂的余晖,而这抹余晖亦在转瞬之间淡出视野,夜幕悄然降临。
归途中,我向祖父发问,西沉的太阳,是否也如人一般,因饥饿而急于归巢?祖父笑道:“一日之中的太阳,从东升西落,其步伐始终如一,只是从晨曦初露至夕阳西下,天际辽阔,难以察觉其疾驰之态。而夕阳如熄灭的烛火,逐渐黯淡,故而其下落便显得格外迅速。”此言令我豁然开朗,原来太阳无时无刻不在奔跑,只是我们对晨曦与夕阳的奔跑速度产生了错觉罢了。
祖父转而问我:“你是偏爱晨曦的生机,还是夕阳的宁静?”我答道:“我偏爱晨曦,因为晨曦初现,黑暗便无所遁形;而夕阳则预示着夜幕的降临,我内心对夜晚总有几分畏惧。”祖父闻言,微微颔首:“我亦偏爱晨曦,它赋予人无限活力;而对于夕阳,我亦有所不喜,因为它意味着一日之终,生命之钟又轻轻拨动了一格……你正值年少,如同初升的太阳,未来的几十年里,你将无数次目睹夕阳的沉沦。而我,则如同这傍晚的夕阳,每一刻的沉沦都在加速。”祖父的话语虽显淡然,却在我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让我沉思良久。
祖父年近古稀,我才十五岁,我曾以为祖父能安然度过百岁之寿,然而他却在六十六岁那年离我而去。回想起那次与祖父共赏夕阳的情景,仿佛就在昨日,生命之脆弱,竟如同那迅速沉沦的夕阳,转瞬即逝。在他离世之际,我回想起那次赏夕阳后的淡淡哀愁,才恍然明白,那时的祖父已将迅速沉沦的夕阳视为自己生命所剩无几的象征,夕阳的沉沦勾起了他对生命匆匆流逝的无奈与哀伤,他内心的悲凉,我彼时并未全然领悟。
随着年岁的增长,这种对生命流逝的感伤愈发强烈。二十岁时,惊讶于自己竟已长大成人;三十岁时,感慨自己似乎仍未活出个明白;步入四十岁,更是惊叹时光飞逝,岁月如梭。此后,每一个生日,都伴随着深深的感慨:即将步入五十岁的门槛,而这奔五的速度,竟与夕阳沉沦般迅疾……这便是生命,生命便是那迅速沉沦的夕阳。
年轻时,我们往往感受不到时间的紧迫,因为前路漫长;而年岁渐长,便觉时光如箭,因为余下的日子已屈指可数。人的一生,大多是在这匆匆流逝的夕阳中度过的。这或许就是“沙漏”的寓意吧,一粒粒沙子从漏斗中滑落,越到最后,滑落的速度越快。
因此,少年时应当完成的梦想,不应拖延至青年;青年时应当追求的理想,不应留待中年;中年时应当承担的责任,不应推诿至老年。否则,终将留下遗憾。
若要深刻领悟这一道理,不妨在傍晚时分,静静地观赏那沉沦的夕阳。
二
时间真快,转眼一周又过去了。
周五,从新滩缓缓驶向汉南,夕阳如同熔金般铺洒在归途上。
回家的路上,必经那家熟悉的小卖店,这个店子仿佛是我归途中的一个温暖坐标。每当车轮轻轻掠过店前的青石板,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踏入店内,挑选一根香肠,却并非为了口腹之欲。握着这根香肠,我仿佛握着一份温柔的约定,径直走向店后那棵参天香樟树。
“小灰灰,小灰灰。”我在香樟树下轻声呼唤。话音刚落,一只半灰半白的小狗如离弦之箭般窜出,它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中划出一道灵动的弧线。它毫不客气地凑近香肠,而我则笑着将这份礼物轻轻抛向它。小灰灰衔起香肠,跑上几步,却又突然停下,转身在离我约莫五十米的地方摇摇尾巴,随后,才缓缓消失在树影婆娑之中。
这段断断续续延续了大半年的喂养时光,让我与小灰灰之间建立了一种微妙的联系。然而,它对我始终保持着一种淡淡的疏离,眼神中藏着警惕与不易察觉的忧伤,就像是冬日里湖面上的薄雾,清澈却难以触及那深藏的温暖。以往,我或许会责怪它的不解风情,不懂得以亲近回报我的善意。但现在,我却对它充满了理解与敬佩,因为它是一只经历过风霜、学会了自我保护的聪明小狗。
信籁,这本应是心与心之间无需言语便能传递千言万语的默契。然而,在小灰灰的世界里,人类的信籁却似乎成了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它或许曾有过一个温暖的家,一个可以安心依偎的怀抱,但那些美好记忆,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被人类的冷漠与自私击得粉碎。我无法想象,在被主人抛弃的那一刻,小灰灰是如何用那双充满疑惑和哀伤的眼睛,望着人类渐行渐远的背影,那一刻,它的世界一定崩塌了,所有的信任与依赖都化为了虚无。
从那以后,小灰灰学会了保持距离,学会了在人类的善意中寻觅那一丝丝真实的温暖,却再也不愿轻易将心交付。
每当我看着它在五十米外停下,遥遥地摇着尾巴,那份疏离与谨慎,总让我心生怜悯。它用这种方式,守护着那颗受过伤的心,不让任何人轻易触碰。这份聪明,不仅体现在它对生存环境的适应上,更在于它对人性深刻的洞察。它明白,人类的爱可以是炽热的火焰,也可以是冰冷的寒风;可以是永恒的灯塔,也可以是转瞬即逝的流星。因此,它选择以一种看似冷漠的方式,来应对这个世界的复杂与多变。
信籁,在小灰灰的世界里,成了一种奢侈的渴望。而我,愿意成为那个默默守候的人,用无尽的耐心与善意,一点点融化它心中的冰霜。虽然这一天或许会来得很迟,但我并不着急,因为我知道,我无法成为它的主人,只能成为它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一个每周都会带来香肠与温暖的朋友。
小灰灰,它在我的精神世界里构筑了一个恒定的存在,每周的相遇,每周的香肠,构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赋予了我生活的某种重量。每当它站住、轻轻摇尾、然后消失于灌木丛中的那一刻,我都会站在树下,静静地看着它,直到它融入那片洋洋万物之中。想到它依然好好地活着,我的心便充满了轻柔而温暖的喜悦。这份喜悦,如同信籁一般,无需言语,却足以传递我心中的千言万语。
三
周日,武汉的天空突然换上了铅灰色的长袍,寒风细细密密地织进每一寸空气,却也带来了季节更迭的讯息。这样的日子,有些冷,但我的心中却漾着难以言喻的喜悦。因为,只有四季分明,才能绘就一幅完整而丰富的年景画卷,正如人生,唯有经历风雨霜雪,方能领悟生命的真谛。
我牵着穿了厚马甲的李小白,漫步在那条被我视作江的马影河畔。请允许我这一份私心的浪漫,将这条蜿蜒的河流,想象成一条浩荡的江。在这里,我渺小得如同岸边的一粒砂砾,而世界,却在这片江水的映衬下,显得无垠而辽阔。
江边的日子,是岁月赋予的温柔篇章。白日里,阳光如织,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那是对新一天的期许,是朝气蓬勃、奋发向前的号角。我们在这万丈红尘中摸爬滚打,每一次跌倒都是为了更坚实地站起,每一次浸润都是对世俗生活的深刻体验。而当夜幕降临,月华如练,万籁俱寂,心灵便找到了栖息的港湾。这隐与显之间,藏着生活的智慧——隐,并非逃避,而是一种内心的修炼,是对自我边界的尊重;显,亦非张扬,而是勇敢地在世间留下自己的足迹,只要这份显现不沦为贪婪与疯狂的代名词。
正当我沉浸于这份静谧与哲思之中,侄女潇潇的信息悄然抵达:“姑姑,给你寄的苹果到了,记得去取哦。”简短的话语,如同冬日里的一缕暖阳,温暖了我的心房。
过了今天,明天,便是2024年11月18日,我将迎来人生的第五个十年。五十岁,一个知天命、晓世故的年纪,我更加坚信,岁月的沉淀不仅仅是皱纹与白发,更是内心的丰盈与豁达。
回望过往,那些欢笑与泪水,那些成功与挫败,都如江水般缓缓流过,滋养了我,也让我学会了放下与接纳。如今,站在江边,望着那条被我心中赋予江之名的马影河,心中涌动的是对生活的热爱与对未知的坦然。我懂得,无论未来的路是平坦还是崎岖,只要保持内心的平和与坚韧,便能在这条名为人生的江上,优雅航行。
想想这一生,无非是起起伏伏,浅滩、河流、高峰、低谷,无非是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中的一段段风景,看似平静的风景中暗含急流,而险峻中又蕴含着时光的玄机。说到底每个人都是时光的过客,在消耗中等待死亡,或早或晚,只不过这个消耗的过程每个人都不一样。
范仲淹走了吗?当然走了。但他还在,他的情结、命数、全在这首诗里。而,一千多年后的我,读着他的诗,感觉这条江既是他的江,也是我的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