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李彦菊的头像

李彦菊

网站用户

散文
201906/04
分享

不过如此

打开《红楼梦》看,贾府里说到的最热闹的事,不是宝玉、黛玉等一团团“恋爱雾”,也不是蜚短流长的各种人事演绎,元旦祭祀,是贾府内部最郑重最繁复的社会活动。其实何止贾府?贾府如是动作,与之同时,普天下的人都在动。我们现在是“二十三,送灶王爷上天”——阴历二十三,全民进入“年时”。

娘在武汉,也照例忘不了送灶,送完灶,娘说,这下真的要过年了。站在她身后看热闹的孙女和外孙一听乐坏了,拍手哈哈笑,笑完了,大的对小的说,从今天起,我们俩就不用读书写字了。小的接过话茬,哥哥,我们能随便看动画片么?儿子利索的回道,当然能,想看多久看多久。兰心,你让我妈给你下载倒霉熊。大的话音刚落地,小的马上就跑进屋内,给我说,姑姑,我要看倒霉熊。我眼睛一瞪,忍住笑,板着脸说,难道过年就不读书了?

儿子隔窗听到我的话,乖乖的去读英语了。兰心一看情式不对,从客厅退了出去,也开始大声朗读了,她读书的声音清脆且有韵律,只是速度太快,根本听不清词,我隔窗叫她放慢速度,这才听见她反复的背着一首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我听着不禁神往。想起上学时读《桃花源记》,也冲着“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和“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句子悠然神往。其时,在农村居住多年,我知道农村并非桃源,个个面黄肌瘦,人人破衣烂衫,打鸡骂狗之声不绝于耳,印像里大队会计室里烟气腾腾,人们为了多记一分工分或是少记一分工分和会计吵翻天。在外吵,回家还是个吵。真是想要怡然而不可得,想要饱食暖衣都属虚幻。

窗外是书声郎朗,屋内梁祝的曲子如水般荡漾。正到英台闻知梁兄已死,感到天崩地裂的一段,音乐呯訇而来,而窗外正急风搅着小雨,一霎时我的心情也灰黯无边。

一下子想起了很多的故事和传说。

想起了那个尾生,等待心爱的姑娘不来,宁可抱住桥柱,被呼啸而来的洪水淹没至顶。

想起了那个孟姜女,得知自己千里送寒衣的丈夫已经埋骨长城,一声长哭,崩塌城墙八百里。

想起了《阅微草堂笔记》里那个可怜的鬼丈夫,人死心不死,仍旧心心念念牵系着孤妻弱子,一听说有人给妻子说媒,张惶失措,汗涔涔而泪潸潸。妻子再嫁之日,痴心可怜,不舍妻子身边。

想起了江边的望夫石和洒在竹子上的娥皇女英的眼泪。

想起这些的时候,一些散发着古旧气味的词也在脑海中反复跳荡:天长地久,不离不弃,缘定三生,不见不散……

于是觉得,古代的爱特别的纯粹,古代的情特别的保鲜,古代的人特别的痴。

现在的我,怀揣着古旧的情怀,却正面对着电脑屏幕,灵活地操纵着鼠标,熟练地敲打着键盘,观察着和倾听着一次次属于别人的网络传说。在网络上,这个流光闪烁、七彩绚烂的“爱”字,如同水泡,有形无质,不断地被网人吞来吐去,此消彼长,此长彼消,看着煞是热闹,宛如鱼们正在举行的一场盛宴,一齐举叉,分食爱情。一种快餐式的爱情,可以轻易发生,可以轻易结束。

正在这样沉思,屏幕显示,学长上线,我顿时紧张起来,随时准备再次浇熄他爱情的火焰。奇怪的是我已经准备好了,他却没有象往日那样有所表示。再定睛看时,他已隐身,我不由失笑,摇了摇头:这样一位恺悌君子、政府要员,讷于言而谨于行的人,刚刚把爱情的泡泡送给我当礼物,刚刚被我婉词谢绝,这个人,竟然已经这么快丧失了对我这样一个“有才情有气质的美丽女子”(不是我说的,是他说的)的热情,躲避开我,转而准备寻找下一个爱情泡泡的接收者了。

我这学长,真是一条聪明的鱼。

相对而言,我是一条傻鱼。我接受过一条出色的鱼吐出来的泡泡,我如获至宝,小心翼翼的捧着它,柔情蜜意地看着它,坚贞不移地爱着它。只是,在我望穿秋水地为这条鱼守候的时候,他已经另吐泡泡另结新缘了。可怜我差点一蹶不振,幸好现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想到这些,正笑着摇头,一个哥哥又上线来,打了声招呼:“妹妹好啊。”我回:“哥哥好。”然后他就没音了。估计和他的“神仙妹妹”聊上了。这个哥哥当初爱我的时候,我正为那条杰出的鱼神魂颠倒,立志要做现代新版的望夫石呢。结果这个哥哥是那样的伤心、伤怀、伤感,而且在表明心迹的时候,用了那样大的一个词:永远。我说,没有什么可以永远,他说,对他而言,永远起码意味着十年八年不会忘记。呵呵,现在你看,连十个月八个月也没有,仅仅一个多月的时间,他的爱就已经迅速转移了。

我才发现,原来网中人可以制造出无数的爱情,可以搞爱情派送和转让,可以把一切的发生、发展和结局,疏离、背叛和多边都归结给爱情。不会有一生一世的长久的守候,不会有望穿秋水、将身化石的永远的盼望,不会有牵挂不止,死而不已的痴情,不会有同生同死、同喜同悲的比翼齐飞。

网络爱情,其实只是人们饥时一顿快餐,渴时一杯冰水,孤寂时一枝香烟,无聊时一场麻将牌。

飞雪飘了千年万年仍在漫天飞卷,爱情发生了千世万世到现在却越来越稀少变味。只有无数个貌似爱情的泡泡在漂来漂去,不断产生,又不断迸碎……

所有的爱,一旦出口,就已经成为过去式。

所有的想,一旦表达,就很快被人厌弃。

最终发现,所有的爱人和被爱,都通向一个结局,而所有的心痛,在平定之后,也不过如此。这个发现令我轻松和平淡,难怪我娘屡次无可奈何地说我是个心冷的人。我确信她这样的说法绝非空穴来风。大概从幼时已经如此,因为人常说三岁看老。

小时,大约六岁的时候,我养过一条黄狗,名字叫阿黄。阿黄是我的朋友。我听过好多描述友谊的好听的词儿:玉契金兰,肝胆相照,高山流水,一世知音。只是到了现在,我明白友谊大多具有时效性或者不确定性,真正一辈子真纯交情的少之又少。但我和我的阿黄,的确称得上同行同止、肝胆相照。当邻居的大黄狗冲我迎面咆哮的时候,个头儿小它一半的阿黄马上冲上去赏给它一耳光,以示惩戒。后面是二狗大打出手,狗毛乱飞。阿黄一般难得讨到什么便宜,但到了下次再有别的狗欺负我,它照扇不误。上学它送我,下学它接我,我睡觉它守着我,是我至交第一狗。而且它还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那时住在祖屋,常常跑到祖屋后面的土堆上玩。土堆上有许多洞,有一次我没堪察好地形,一脚踩上去,一条菜花蛇窜出来,缠住了我的脚,我吓得大哭,阿黄一看大事不妙,马上不逮老鼠了,飞奔而来,叼住蛇尾就是一口,蛇放下我,反扑阿黄时,阿黄跳将起来躲开了,这蛇一看一击不中,又来第二下,就在这时,祖父跑过来施以援手,我才得以有今,能够坐在电脑前写回忆他们和它们的文章。

然,阿黄最大的特点并不是看门,它在家里呆不住。过不了几天,就找不见狗影了。我娘会说,又串门儿去了。它爱串亲戚。我干娘家离我们村三里,我姨家离我们村十几里,它全认识路。我家亲戚也全认识它。见了会招呼一声:“阿黄,来啦?”然后留它住几天。它想家了自然会原路跑回,不用操心。唯一需要操心的是怕它被别人在路上给逮住吃了肉。幸好它很机灵,每次近征远征都安然无恙。

有一天早晨,我正在睡梦中,娘说:丫头,阿黄死了。什么?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原来阿黄吃了中毒的老鼠了,嚎叫跳踉,痛苦万分,最后不治身亡。我娘原本想着我会大哭一场,因为别家的小孩子一般遭遇到爱宠死亡都会是这个表现。我没有。我只沉默了一两分钟,然后说,哦,死了。

这个阿黄,它活着的时候,我的确爱它,当它意外离去,我的平静让我现在都无法理解。抬起头来,看看天空,默然叹了口气。一两分,我就迅速接受了这个事实了。

就这样简单啊。

后来,人越长越大,一件件比这重要的大事发生,可是小时的习惯仍旧延续下来。它们或者他们在的时候,我是很爱很爱它们(他们)的,但是失去了我仍旧不会呼天抢地,只是低下头来,接受命运的安排。

印象最深的是祖父的离去。

初三的一天,我正在教室学习,姑父来了,接我回去,说我爷爷了病了。我回想起上次走时爷爷脸色灰暗,勉强支持着送我出门,然后坐在门口的大青石上疲惫地喘气,我知道大事不妙,但沉默着什么也没问。直到进村,看见门上的白对子,看见爹娘和姑姑穿着大孝,听见里面一阵阵的嚎哭。然后我进去,看见我深爱和深爱我的爷爷躺在那里,蒙着白布单。回忆到了这里,我也觉得当时我真应该哭,搂着爷爷大哭,然后旁边有人拉、劝,而且再拉再劝我也不起来。的确,旁边站着好几个人准备拉我。但是我让他们失望,我没有当众表演我的悲痛,而一言不发进了里屋。直到夜阑人散,我的泪才一滴滴落下来。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我是怎么了。我这样快就接受了爷爷离开我的事实。说实话,现在想来,宁愿当初搂着爷爷大哭一场,真的。

年纪渐长,人已而立。这些陈年旧影在心头飘来飘去,困惑也在日日增长。我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不是心冷。可是,为什么事隔近三十年,现在想起来却觉得遥远的咸涩从时光深处向我走来,渐逼渐近,刀锋般划过记忆。所到之处,鲜血喷涌,腥甜的味道弥漫全身。

我泪眼朦胧地望向窗外,想来想去,得出结论:我会爱,我不是心冷,我只是比较容易接受任何结局,然后悄悄把疼痛和不舍埋在心里,如此而已。

当所有的面容在如水的岁月里消溶不见,当所有的爱和悲欢如落日隐没山岚,向着自己兼程而来的,是早在孩提就种下的伤感。

环顾今生,有泪如倾。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