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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彦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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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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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心可晴

落户江城转眼八年了。

每年回汉中和同学们小聚,老曾总少不了打趣我:人家现在是大武汉户口,不是汉中娃了。

他一说,就引得我一通抢白:不过是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什么大武汉不大武汉的,我们不都住在一条江的两岸么?

老曾一捂嘴巴,一口气把杯子里的酒干了,然后不断承认错误,说是以后不说了。但是,隔年再聚首时,他有会拿我变成了大武汉户口说事,然后他像是有意要把自己灌醉似的,跟每个同学都喝。

其实老曾酒量并不大,他每年就只喝一次,但每次都要把自己喝醉。

醉了的老曾喜欢不停的说话:“彦菊,你猜我这三十年送走了多少学生?”不等我回答,他有说:“你是作家,你有责任写写我们山里的娃娃,我们山里娃不比城里娃娃差,凭什么我们的娃娃们走出去受人歧视?这不公平,这不公平。老曾借着醉意,大声嚷嚷着。

我没来由的鼻子一酸,大声说:“谁说我们山里娃娃差了?这几年洋县一中考出去的高考状元不都是你带出来的学生么。”

老曾嘿嘿一笑,倒在沙发上打起了呼。

老曾人很好,他是大山里的教书匠,这些年,他一个人把六年级的语数英全部包了,那个学校条件真是艰苦,据说有钱没地方花,购物要去百里之外的县城采购,但是没有谁看见他愁眉不展过,他说:这些年我还真存了不少钱……他从心底发出的喜悦的知足,让你觉得他比百万富翁还幸福。2015年春节,我们一行六个人去老曾教书的地方看过,事先没通知,当时老曾从山上背了一大篓子不知名的野菜,穿着一袭棉布青衫,喜盈盈的。青衫或许就是他自个别出心裁的制作,或许是大山里哪个学生娃娃的奶奶亲手做的,很有年代感和返璞归真的意味,我看了,眼睛都直了,直接嚷嚷着也要背那个竹编的大篓子,老曾死活不让,说我的黑色皮衣和黄头发跟这大篓子不搭,我哪里管这些,非要抢过来背,事后,那张照片成了他调侃我的铁证。

甘于贫穷,是他的选择,守着山里娃娃传道授业也是他的选择,我跟老曾说,人间百途,你走得是真正的大途大道,我仰视。老曾摆摆手,一脸正色的说:我希望你替我们这群生活在小地方的同学看透大都市的繁华,给我们带来当下的文明和时尚,让我们的眼界变得宽敞一些。

那日,雪压春枝,寒意料峭,我们几个同学在老曾的带领下,走访了三位离校较近的同学,我们给孩子们带了些故事书,还带了三部学生手机给他们。山里娃娃老实而单纯,个个高兴的嘴巴都合不拢。我们离开时,承诺过,每年都去看看老曾的学生们,可是,终是食言了,我为了良心好过点,每年元旦左右,会寄些书给孩子们,孩子们把我挂在嘴上,说是要感谢作家姨姨,其实,我算哪门子作家,只不过是写了几篇文章,给孩子们讲过一堂作文课罢了。

我诚心邀请过老曾来武汉玩,他说:算了,武汉的蒹葭咱们汉中也有,武汉的古意悠悠咱们汉中也不缺,一条汉江河,拐了几个弯,亮亮地往前流淌……再者说了,我已经在你的文字里游过无数次了,等到丫头考进武汉大学,我带她们娘俩一起来。

此后,我便不再邀他,我知道,在文字里,一切都可以在劫难逃,一切都可以重整河山,可是,现实中,我们只能一个步一个脚印,只能过着烟火一般踏实稳妥的生活。

是一个星期天,走在马影河畔,突然止步,恍然如有所想,看晨起锻炼的人来来往往。身边潮沸盈天,却一切与我无干,我只看得见一片叶子被风吹,打着旋飘上蓝天--真是无上美好的体验。

还有一次在白马桥上走,正和朋友说笑,却一霎那间听见有人在吹笛,一下子魂被勾走了一大半,大概不过一闪眼的时间,却觉得足足过了几个小时。那感觉真是不常见。

又有一次在马影河的亲水平台上闲坐,心里走了神。想着是泡了一壶毛尖,就着一碟五香花生米,看着东西两头的河水,却也眼界空阔的很。

一时想起苏东坡的词:“一江南北,消磨多少豪杰。

一时有想起另一首诗“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其实走神就是在静观,静观也就是走神,二者都入了一个暂时的忘“我”之境,忘了关心米面菜价多少钱,股票是跌是涨,官位能否亨通,人际关系润滑到不到位;却跳出来一个被烟火红尘俗世遮蔽的真“我”,好比被梅红炮屑深埋不见杂藏的花朵,物物静观皆现眼前,果然是“自得”--忘的是机心,是劳烦,得的是美好,是觉察。

人过四十,岁月沉炼了下来,秋意闹到了枝头。当酒喝到半酣,当人褪去那薄薄的青和涩,惊觉一切刚刚好,好到可以绽开一朵笑。倒不是为任何东西笑,只是心里单纯觉得好,好像宇宙有一个深藏的秘密被你悄悄知晓,灵魂唱的一首沉默的歌叫你听见,因而备觉人世的喜悦和庄严。

散文集《秋尽一身轻》是我2014到2019年的散文短篇,是我用五年时间打磨出来的心血。好也罢,坏也罢,它们都是构成今天静月文字的基石,是我来武汉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我爱这个饱满的城,我只能用一个文人的方式来表达我对它的爱。

真的,从梅红朵朵的中年到四十不惑,真的是坎里一个世界,坎外一个世界。这个坎是孔夫子设置出来的,两千多年前的一句话,逼得无数人在坎里的时候肖想坎外的岁月,及至坎近,更是心心念念,如同过关,期盼到时候一切迷惑终得解释;及至到了坎外,才发现迷惑仍旧存在,接着再回头细想前半生的岁月,却发觉尘世漂流,金玉沉埋,心灵已被层层遮盖,在看不见的角落独自哭泣,无法呼吸,心中酸痛之念一起,就好比生命给凿开了一道缝,渐渐透进阳光,才露出“不惑”的真面目来--于是,秋风里,秋阳下,一个个初生的灵魂奔跑跳跃,鲜净美丽,如同婴孩。

黄昏时份,我踩着碎金一般的阳光回家。

一阵风起,窗子吹进阵阵凉风,站在我家阳台望向外面,发现一角天空蓝得像是着了魔。而在马影河水域的树下,凉亭里,有三三两两的人在钓鱼,他们撑着伞或戴着草帽,脚边是一根或几根钓竿。钓者最懂安静,也最懂孤独,同时,他们也最懂执着。枯坐,沉默,守候,忘记一切。水波浩然,岸界一线,他们就守在那线上,远远看去只是一个、三个。

久站脚发麻,我索性在客厅的沙发上躺着,躺着躺着,忽然就听到了蟋蟀的鸣叫,先是一只孤独地叫着,然后是几只在叫,再以后就是数不清的蟋蟀在叫了。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我一咕噜坐起来,谛听着,蟋蟀们的叫声清清亮亮,纯净而多情,透明而悠扬,我心里蓄满一汪难以言说的情愫来——

秋!

秋尽一身轻!

秋是春华秋实的秋。

轻是放下包袱轻松上阵的轻。

写下这几行字,我感觉到眼角有些微湿。

我已经不能大片大片地流泪了。我的情绪别无居处,我把它们全流放在文字里了。

远方的弟弟发来问候:君心可晴?

我回:君心可晴!

再问:最近可有新作?

我回:整理散文集。

顿了顿我发短信给弟:只是写了这么多年,都把自己写老了,还是一样的半红不紫?你说值么?

弟弟回得快:人生自是有情痴,即使不红,我也希望你会写下去,因为你爱,也喜欢。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东西,红与不红,只要君心可晴,比什么都好。

是的,没有比这个更重要!

且为题,且为羞愧而惶恐的后序,且把这四个字,送给老曾,送给大山里的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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