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

那天晚上和室友一起出去吃饭。刚巧碰上饭点，金鹰广场的各个店铺都排着长队。我们退而求其次，去了大成附近的一个小饭店。

这是一家环境很普通的馆子，但人依旧很多。我们四个人却被安排坐在两个人的桌子。幸运的是，我们刚拥挤地坐下没多久，旁边桌子的一对情侣便起身结账，腾出了那张四人桌。他们桌上摆着三个菜，炒腊肉，花生米，还有一个干锅的荤菜，都剩了一大半，看起来像动筷没多久。

服务员递上菜单，菜品很多，并不便宜，一份素菜接近三十。我们总共点了五道菜，特意要了一个汤。已经快到十一月，南京晚上很冷，喝汤会暖和一些。我的三位室友都各自玩着手机，我则百无聊赖的等着上菜。糯米藕和西湖牛肉羹上来后，一对父子刚好坐在了我们旁边的两人桌上。儿子坐在我身旁，父亲在左前方。我打量了一下那位父亲，他穿得很普通，年龄五十左右，一副老实敦厚的样子。两鬓短发已经花白。我猜想他儿子也是附近的大学生。服务员把菜单送到父亲手上，他低头看。我等正菜上桌，一直有心注意着他。一张菜单他翻来翻去看了很久，像是点不出菜，似窘迫状问儿子想吃什么。儿子没搭话。过了很久他把菜单交给服务员，然后静静等待。儿子偶尔看看手机，没有和父亲说话。

我们的正菜渐渐端上来了：干锅花菜，水煮肉片，宫保鸡丁。服务员也很快端了一盘卤花生到这对父子面前。父亲吃了起来。儿子则没有动筷的意思。我们让服务员送来米饭下菜，她也顺便为父子打了一小桶。不多久，父亲面前又摆上了一盘凉拌皮蛋。他为自己添上饭，就着皮蛋和里面的红辣椒吃起来。算不上狼吞虎咽，但也看得出他饿了。我才发现儿子的餐具还没拆封。

我食欲不是很好，吃的比平常慢，一直放了一些注意力在旁边的父子身上。室友们胃口都很好，陆续添上了第二碗饭，就着满桌子的菜，吃的很开心。我一直在等父亲点的其他菜上来，可过了很久他都只是在吃那盘皮蛋。儿子直接对着手机一言不发。中途父亲劝儿子吃了一次。儿子说：“我不吃，你点的这些又不好吃。”说的是方言，可见他们不是南京本地人。我却听懂了。明显的抱怨意味，甚至有些窝火，但碍于旁边的我们，又带了明显的压抑。我大概明白了他们的处境。我忍不住看向那位父亲，他用勺子把红辣椒舀进米饭，然后静静埋着头吃。又用余光扫到那位儿子，他把手机拿得很高，正对着脸。我离他不过几十厘米，但始终没有转过头看他。

中途他们又交流了几次，我虽不知内容，但儿子语气明显不悦，父亲显得有些狼狈。果然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其他的菜上来。那位父亲差不多吃完了那份皮蛋，花生米没怎么动。而儿子的餐具依然没有拆封。父亲吃好起身去结账。没过多久，一个服务员拿了塑料袋过来，把花生米打包。父亲站在服务员旁边，儿子站在父亲旁边。我很想看那位儿子一眼，但我怕他敏感的心会因误解我的眼神而受到刺痛，从而更加怪罪自己的父亲。他们走了以后，我才收起了和朋友谈话时的笑容，埋下头几乎流泪。

这不是一个懂事的儿子。他可能刚成年，年少的心敏感，脆弱，却又要强。他知道自己的父亲不富裕，这不是罪过，可在这种场合却是耻辱。尤其是当他只点了两道最便宜的菜。可是，当父亲因为菜单上的价格犹豫不决时，他没有接过菜单缓解父亲的窘境；在父亲独自咀嚼皮蛋和花生这两道菜的滋味时，他没有拆开餐具和他一起面对辛酸。他用一个玩手机的姿势把自己和父亲隔开，仿佛就把自己与不富裕的家庭隔开。而那位父亲默默无闻地吃着自己面前的饭，不知他的心是会因凉拌皮蛋而冷，还是因儿子的举动而寒。

我想起了我的父亲。他是一位最普通的劳动人民，也许和那位父亲一样，一生勤勤恳恳，吃苦耐劳。年近五十且腰椎间盘突出痛到无法起身，却坚持学会开车，以至于在放弃生意后还能有一技之长来供养我。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只有你有那个出息，考研也好，出国也好，我砸锅卖铁卖血也要把你供出来。”当然不用他做到那个地步，但他的确是日夜奔波，四处钻营，有一分钱挣一分钱，挣一分钱存一分钱。其实从我出生到现在，哪怕童年过得清贫了些，却也一直衣食无忧。我更没有像有些家庭的小孩，早早担起家庭的责任，做饭洗衣打扫，下田插秧，上山砍柴。我时至今日连饭都不会做。

每一位为了家庭辛苦奔波，无怨无悔付出的父亲，不管他身处社会哪一个阶级，不管他拿多少工资，不管他进什么样的馆子点什么样的菜，都是值得同情的，尊敬的，爱戴的。没有一位子女应当因为父亲物质的贫瘠而抛弃他。没有一种尊严是可以这样获得的。所谓尊严，是一种不在比较中诋毁自己价值的态度。父亲这个身份本身就是尊严，它无所谓比较。

正如那位儿子，我的人生也经历过因清贫的父亲而带来的难堪。现在，也有数不清因物质限制无法达成的愿望，无法踏出的脚步，无法改变的处境。但我早已懂得接受，并为自己冷漠的表情忏悔，为父亲落寞的身影心疼。还会时常想起自己孩童时期对父亲的依赖和信仰，尝试去找回那样的感觉。也正如我如今的懂得，他终有一天也会懂得。我只期盼那一天早些到来。当他学会在任何时候和自己的父亲站在一起时，他也就真正接受了自己。也许接受了自己的出处，以后的人生才会走得更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