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3小时的疼痛 ,我终于生下一个女儿。父母公婆还有丈夫都还在产房外面焦急的等候。护士狠狠地拍打了两下婴儿的脚底板,小家伙发出了嘹亮的哭声。
这是我第一次当妈妈,目前为止,这个小家伙是我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虽然我有过三个妈妈。
在我刚出生没多久,我的亲生父母就把我卖了。听说他们也不是本地人,就是为了逃避计划生育跑来这这个偏僻的农村,租住在一个大杂院里,以收破烂为生。生父母的生活十分凄苦,家里生了五个女儿了,一心盼个儿子,不幸的是,第六个生下来是我,还是女儿。不知道他们后来有没有继续生下去。
亲生母亲在我上小学时会推着她收破烂的几乎报废的脚蹬三轮车经过我们学校,然后躲在一边偷偷看我。那时候我不知道她是谁,以为她就是捡破烂的,还把自己的用完的本子当成废纸给她,她竟然给了我一块钱,这对当时的我来说简直是一笔巨大财富了。我第一次看清她的脸庞,如果不是脸上有雀斑,她可以称的上好看了,尖瘦的脸庞,双眼皮,眼睛红红的,声音特别细软,我几乎听不到她在说什么。我当时觉得自己找到致富道路了,开始花心思攒废品,等着她来收。
我记得学校门口有卖樱桃的,一毛钱5个,我眼馋很久了,终于有了钱买。我飞快的跑回家,献宝似的把樱桃捧给妈妈。得知我的钱从哪里来的之后,从来都温声细语的妈妈大发脾气,让我不准再跟收破烂的说话,“难道我是养不起吗?”“本性难改!”妈妈叫我扔了樱桃,我不解樱桃怎么就惹到她了,但还是乖乖照做了。从那以后,妈妈偶尔也会给我一两毛的零花钱了,我却再也不敢买樱桃了。
我大概8岁的时候,妈妈生了很重的病,虽然妈妈身体一直都不好,但是这次病得尤其严重,她已经躺在床上好多天了,爸爸晚上出去工作,白天在家照顾妈妈,晚上就只有我跟妈妈作伴。妈妈没有力气翻身,我虽然没什么力气,只是妈妈也瘦的皮包骨头了,我半夜听到她发出声音,就赶紧起来给她翻一下身。当然,大多数时候我是听不到的,小孩子睡着的话是睡得比较沉的。
一天夜里,我忽然就张开了眼睛,妈妈没有发出声,但是也微微睁开着眼睛。
“妈,你要翻身吗?”
妈妈发出了微弱的声音:“珍珍,几点啦?”
我总是学不会认表,对着表反应了一会儿,小声回答道:“两点二十分了。”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也有可能是四点十分。
妈妈:“还早,还早,你爸回来了叫我啊。”
“嗯。”
妈妈闭上了眼,我也继续睡了。
早上爸爸回来叫醒了我,我叫妈妈,却没有叫醒她。
妈妈的葬礼很简单,因为想要土葬,就火速偷偷埋掉了。一切快的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一天,那个给过我钱买樱桃的女人出现在了我们家,说她是我的亲生母亲,想带我走。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不是亲生的。
爸爸是坚决不同意的:“你们有一大堆的孩子,我现在就剩珍珍了!”
女人:“可是她现在没有养母了,我是她亲生的妈,我带她走也是为她好。”
“你们当初放弃她的时候就应该知道她完全不属于你了,是我养的女儿,不是你,况且跟你回去你能好好养她吗?还不是再养成个小收破烂的。”
女人灰溜溜的走了,不过她还是会出现在我学校附近。我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对一个只有7岁的小孩来说太难形容了。我想靠近她,想知道有亲生母亲是什么滋味,可是我又怕爸爸伤心,我如果那么做了简直就是背叛!还有......她为什么就是收破烂的呢......
最后我还是选择躲着她。
在我还为应对这个亲生母亲而头疼的时候,我又有了继母。
继母叫丽霞,总是穿一些色彩艳丽的衣服,身材矮小,还有一点胖,不是很漂亮,最起码跟我之前的两个妈妈比是如此,性格却泼辣的很,说话声音大,语速也快,她说起话来总有一种跟人吵架的错觉。
继母还带了一个儿子,叫阿南,比我大三岁,阿南聪明,嘴甜,长相也周正,刚到我们村就已经交了一大堆朋友,他是我们那里第一个给狗狗起英文名字的,也是第一个穿了带有链子的牛仔的人。
阿南仿佛有某种魔力,总是能赢得所有人的欢心。本来沉默寡言的爸爸也因为阿南开朗起来,爸爸精通机械,经常交阿南认识电路板啊,制作些带电的小玩意儿。因为阿南学英语,爸爸还破费的买了一台复读机。阿南会买一些唱歌的磁带,甚至还把英语磁带洗了录流行歌曲。
阿南喜欢唱歌,我偷偷用他复读机玩时,就听到过他自己的录的歌,无比认真的跑调。唱歌,可能是我唯一能胜过他的了。
继母更是爱这个儿子爱的不得了,提起来都笑得合不拢嘴。她对我也不坏,吃穿用度我跟阿南是一样的待遇,只是,大家都爱阿南,我成了那个不被重视的人。因为相比于阿南我实在太平庸了。我在心里暗暗讨厌阿南,要是没有阿南就好了。
其实,我也有喜欢阿南的时候。阿南会教我功课,但是我不怎么聪明,总能把好脾气的他气的摔课本。我被别人欺负了,他也会以哥哥的身份去跟人论理。他去县城上学放假回来也会给我带好吃的,那个时候我就觉得阿南是好哥哥,也不想让他消失了。
青春期的时候我也起了打扮的心思,到了冬天,继母把我去年的棉裤续了一截,手工做的棉裤厚实没型,让我的两条腿像柱子。我拒绝穿,只穿了一件秋裤和薄裤子。继母强硬的让我穿棉裤。我说自己不冷,死活不穿。继母终于恼了,让我把上身的棉衣也脱下来,因为那也是她买的。我二话不说脱了衣服,就穿着单衣单裤去学了。我哆哆嗦嗦打冷战,说话牙齿打架,鼻涕还流个不停,丢尽了颜面。回家后我不敢再与继母犯犟。
没过多久我的亲生妈妈又来了,她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风声,担心继母虐待我。
继母扯着嗓子追着她骂,让她不要再出现在我的世界里,不要打扰我们一家的生活。继母粗俗泼辣,那个胆小软弱的女人毫无反击之力,再一次灰溜溜的走了。
从那之后那个女人就再没主动出现在我眼前了。我心里也已经无所谓了。
转眼我初中毕业了,我成绩很不好,连一般的高中都考不上,需要多拿一万块才能买一个上高中的名额。我不是学习的料,家里也没打算为我花钱。我开始考虑跟着村里的姐姐们去南方打工的事,去南方可以赚钱穿漂亮衣服,这就足够有吸引力了。但是阿南反对。
阿南已经高三了,他考上了我们县城最好的高中,并且老师说他是可以冲刺重点大学的。继母把老师的话当成圣旨一样向街坊邻居都宣读了一遍又一遍,仿佛阿南已经坐在重点大学的教室里了。
阿南作为我们家最有文化的人,说话自然也有分量。他提议让我上个职业技术学校,学一门手艺,要是这么小年纪不上学去打工会学坏的。
爸爸妈妈也觉得在理,于是我去了我们市里的一个技校。我第一次离家这么长时间,竟然有点不舍,一心盼望着寒假的到来。然而,冬至那天从家里传来了噩耗——阿南没了。
那么好的阿南啊。
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脑子里全是阿南的好,那些因为他受的委屈好像根本不值一提,我哭了一路回到家里。全家都笼罩在一层灰色的悲哀之中。
阿南走的很突然。妈妈接到通知的时候,以为是恶作剧,因为前一天才去学校开了家长会见了阿南。阿南还跟同学们打篮球,那么的有活力!
学校给的说法是突发心脏病,因为快要上课了,他在跑着去教室的楼道里毫无预兆的倒下了。
学校赔偿了6万块钱,妈妈不要,她说,她怎么去花这些钱?拿孩子的命换来的钱!最后在别人的劝说之下她收下了钱,钱单独存在一张存折上,无论后来家里多么拮据,那存折至今没有动一下。
我跟爸爸妈妈坐在冷白的灯下感觉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爸爸结婚两次却没有一个自己的亲生孩子,妈妈结了两次婚失去了她最引以为傲的儿子,而我,从小被父母抛弃,养母早早离世,现在连阿南也走了。
我们来这世上折腾一场,赶上一趟又一趟的离别。
绝望和希望缠绕着滋生,我们却什么都看不清,三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从今往后只能相依为命了。
阿南的屋子原封不动的空着,门上还贴着他自己写的花体门牌“进屋请敲门”。
妈妈依然泼辣,依然说话如吵架,对我越来越好,我犯的小错误也让她觉得可爱,让我简直有点受宠若惊。
她会跟邻居们讲:“你说可笑不可笑,我们珍珍今天蒸了一盆鸡蛋竟然没放水,我跟他爸硬着脖子吃了,哈哈哈,乐死我了。”
只有很少的时候她会突然流泪,是在想阿南吗?
阿南的好朋友阿斌是很优秀仗义的人,每年过年都来我家看我们,也会送我礼物。妈妈不知怎么想的,竟然想撮合我跟阿斌。但是我知道,那只是人家的怜悯,赶紧让妈妈趁早打消了奇怪的念头。
后来,我遇到了游楠。
游楠,是我们家失落的碎片。
游楠的爸爸跟我爸爸有着相同的名字,游楠去世的妈妈也叫丽霞,甚至他的爷爷奶奶的名字跟我姥姥姥爷的名字也十分相似。
游楠的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父亲续弦,又生下儿女,一家人整整齐齐,他跟着爷爷奶奶长大。
我时常想真的有平行时空吗?我们这样相似又残缺的两套家庭命运般相逢了。
游楠他温柔体贴,工作收入也不错。我们按部就班的恋爱、同居然后谈婚论嫁。
腊月的时候,我怀孕了,所以我们匆忙决定在过年前结婚。
游楠去提亲的时候,妈妈一下就哭了,气得让游楠滚蛋,我们都很惊愕。
她高声道:“要过年了把我女儿娶走,还让不让人过年了!你们怎么办事的?!”
游楠赶紧解释,只是去他们家那里办个婚礼,结完婚就回来。
游楠工作也在我们市里,老家爷爷奶奶还健康也有父辈照看,他愿意过来跟我们一家人过日子。
这再好不过了!妈妈其实很喜欢游楠,亲切地叫他阿楠。
结婚前妈妈故作大度地问我要不要通知一下亲生父母。我摇摇头。
“我想着姊妹们多了,以后也有个照应。”
“不用了,我们也只不过是有着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各有各的生活,不必打扰了。”
我、游楠、还有爸爸妈妈,好不容易才拼成了一个完整的家。血缘的注入反而会让我们的关系更加脆弱。
游楠搬过来前,我俩打算把我的屋子重新布置一下,一些老旧的东西准备扔了腾腾地方。游楠在一个破旧的箱子中发现了复读机还有几盘磁带。
阿南有了MP3之后复读机就给了我,包括一些他录自己的磁带,除了跑调的歌,他还会录一些朗诵的诗歌文章。阿南很会朗诵,家里面好几张他朗诵得的奖状。
我把他录自己的磁带给洗了,录我自己唱的。游楠打开复读机,是我学唱的流行歌曲《遇见》,游楠评价“还不错”。
又打开一盘磁带,这是阿南唱的跑调的外国的民谣,只有一句try to remember the September在调上。我静静听着,搁以前我肯定会毫不留情的嘲笑他跑调的,现在却忍不住落泪。
阿南走后,我收到了更多的爱和关注,我时常会有些不安,总觉得那些爱是我从他那里偷来的,我欠他的。
磁带最后,滋滋啦啦不清晰的传来他的朗诵:
“两只蚂蚁相遇,只是彼此碰了一下触须就向相反方向爬去。爬了很久之后突然都感到遗憾,在这样广大的时空中,体型如此微小的同类不期而遇,‘可是我们竟没有彼此拥抱一下。’”
他的声音清亮,听不出悲伤,只是最后的一声叹息扎的我心脏疼。
游楠关了复读机,张开双臂:“来,拥抱一下。”
妈妈在厨房扯着嗓子喊我俩:“出来吃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