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找不到那个包了,那是我的电脑包。
因为工作关系,我有台又轻又薄的电脑。
这台电脑陪了我两年,它任劳任怨,跟随匆匆忙忙的我在城市穿梭,一次次经过地铁安检,一次次随我颠沛流离。它就像一封可以随时打开的信,在很多个漫长的夜晚,任我在上面敲打这沉默的生命。
直到某晚,夜灯的反射让我看到了它金属外壳上长长短短,或深或浅的痕迹。我愣住了,停止工作,合上电脑,去轻轻抚摸那些我从未留意的痕迹。
指腹能明显感受到凹凸不平,像岁月在它身上留下了不可修复的金属皱纹。
那一刻我产生了一个必须要做某事的冲动,就是在书包里,再放一个电脑包,它应该刚好能装下电脑,在书包的保护下接着保护电脑。
我花一天翻遍了所有购物网站,终于在一个销量低得可怜的店铺找到了一款合适的,反复对比,确认无误。
老板告诉我,这款只剩最后一个,是定制款,这样的本来要贵些,但看你有缘,给你打折,记得好评就行。
说完老板给我发了好几个笑脸,我佩服老板的乐观,很开心地答应了。
下单那一刻仿佛冥冥注定。
没几天,我拿到了,电脑包薄而柔软,里面有细细的绒毛,更重要的是,电脑包十三点三英寸,我的电脑十三英寸。
那台陪伴了我两年的薄薄的电脑刚好能完美嵌入进去,就像一张折得很用心的信,放进了一个刚刚好的信封。
电脑包的盖子搭上,磁铁轻微的“咔哒”声给了我完美的感觉。
我甚至产生了一个确切的想法,它们是契合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如辛波斯卡的诗一样——
“他们彼此深信/是瞬间的热情使他们相遇/这样的笃定是美丽的/但变幻无常更为美丽”。
那个阳光格外明亮的下午,仿佛是充满希望的开始。
就这样过了五年,直到今天。
起床后我怎么都找不到电脑包了,电脑孤零零地在桌上,身边并没有陪了它五年的包。我如宿醉一般摇晃脑袋,竭力使自己能在一瞬间清晰地回忆起昨晚到底是不是把包忘办公室了。
记忆像旋转木马,不停给我循环正确与错误的片段。
这感觉太熟悉了,在短短的人生中我早已知道了某些事情的“真相”,比如这样的时候,你越用力想,离真相越远,反而是某一个不经意的时刻,那一瞬间的自然而然给出的才是最正确的答案。
可人就是这样,得失感产生的焦虑会控制人的大脑,像过山车一般,根本不容你停下,好一会我才缓过来。但我保持乐观,不是在家,就是在办公室。我给自己打气,尽量让内心平和,朝公司走去。
在地铁安检时,我习惯性随意放下书包,里面抖动的电脑让我在松手那一瞬产生了来不及的后悔,我忘记了电脑在书包里是毫无防备的。是的,我已经习惯了电脑包是在着的,它应该跟电脑在一起的,仿佛我们从不分离。
地铁上,我一直在想电脑包到底在不在办公室,我认为在的,因为生活早已让我精通了“概率学”,不在家,那百分百概率在办公室。是的,生活总能教会我渡过难关的能力。
到了办公室,在椅子后面的柜子上,果然躺着那个又薄又软的电脑包,我叹了口气,心中喜悦升起,我就知道,不是在那,就一定在这。
但我依然隐隐不安,我忽略了一个本质性的问题,我完全忘记了为什么电脑包会在办公室了。是我工作到忘记,还是我匆忙回家造成的,又或者,我自认为已经把电脑放进了电脑包,其实只是在混沌中把电脑放进书包而已?
是记忆错乱,还是无形的手在操控一切?
我完全找不到答案,当然,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陪伴了我和电脑五年的电脑包还在,这就对了。
当我以为一切都回到正轨,在某天下班收拾电脑时,我震惊地发现,电脑包又不见了!
那熟悉的感觉又来了,而此时此刻的我就浸泡在这熟悉的感觉里。以前这感觉总是匆匆而过,而这一刻,它是如此真实的存在着,我摸不着闻不着看不着,但我知道,它此刻就在。
它似淹没到我胸口的浓烟,那些我看不见的地方,必有不好的事在等着发生。
于是我小心翼翼收拾好书包,较劲一样反复检查办公室的每一个地方,每一个抽屉,每一个桌子底部的角落,每一个可能掉进去的夹缝……即使有的地方我绝不对放电脑包,我也依然会倔强地仔细检查一遍。
当我笃定了办公室任何一寸地方都不可能有我的电脑包时,我的“概率学”告诉我,它一定在家里。我忽地就又了些信心,往家赶去。
果然,在家里的卧室,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我找到了它。我拿着电脑包看了好一会,感受这一刻最直接的触感,仔细摸了摸包里细致的绒毛。一切都是如此真实,它就在我的手中。
但我知道,多年的感觉正在告诉我,有些事情即将发生,不是科幻,不是玄幻,而是切实且必然的事件在等着发生。
就像停电前,闪烁的灯泡一样。
你再怎么盯着眼前的光,也无法阻止灯泡的熄灭,就像有时候,你再怎么去握紧另一个人的手,也无法阻止轻易的挥手道别。
我知道,黑暗即将来临,它、他或者她即将离去。
果不其然,在某一天醒来,电脑包再次消失不见。
这一次的再次找不到是确确实实的找不到,是从物理学上判断的找不到。不管是家里,还是办公室,每一个角落,甚至卫生间我都去找了,尽管我从不带电脑包进卫生间,但心头的不甘实在不允许我就这样放弃,就像一个身患绝症的人,努力去抓紧从眼前飘走的各种物件一样。
当我最后一次确定电脑包找不到后,我瘫坐在椅子上,丧失了所有力气,我知道,这一刻一定会到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这样的结果。
除了接受,还能做什么?
我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望着窗外渐渐落下的夕阳,黑夜即将席卷而来。日升日落,岁月流转,这一切都是必然。可我为何还是如此难过,它就这么消失了,也许是我不经意把它放在了某一个地方,池塘边?电影院?必胜客?还是一台娃娃机前?
我沉默良久,旁晚像一个厚重的茧,它包裹了我的所有悲伤,把它们勒进了我的每一寸皮肤。
我开始失魂落魄,下班后走在每一条熟悉却忽然又陌生的路上,但我心里无比清醒,那个能温暖冰冷金属外壳的电脑包是永远找不到了。
是我太匆忙,还是我太大意?是我太胆小,还是我无力?
还是说,电脑包其实早已经冥冥注定,生活本来就是这样安排的,我只不过是电脑包该经历的一个环节?
想到这我不由驻足,里面的电脑在书包的心里空空晃荡。
夕阳最后的光落在我脸上,我已不知站了多久,靠在墙上,平静地等着黑夜到来,看车来车往,看情人在路灯下接吻,看孩子从身旁笑过,看云朵从天际消失,看星光从黑夜升起。
我开始明白,这就是我的舞台和剧本。
我开始明白,有的东西丢了,不会“不是在那,就一定在这”,它还有很多结果。
我开始理解,不仅今天,不仅从前。在未来活着的每一刻,都会有比这电脑包珍贵无数倍的人和事,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消失在星光升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