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头,保良接到儿子王成杰的电话,又是催他搬到城里一起住。“大半辈子把家守业,西圪塄有20亩好地,还有这半亩地大的坡院,好赖是一份家当,咋能说舍下就舍下哩。”保良躺在盖窝筒儿里,思前想后,圪蒙了一宿。
临明,干脆就靠着盖窝垛子半躺着。人一遇上想不通的事儿,横竖是个不得劲儿。“咱榆树坡多好哇,有山有水。农村人都爱往城里跑,那城里除了人多,到底好啥哩?”
那一年的春天,青黄不接的时节,榆树坡村最东头的王长贵家来了个传宗接代的。家里添了个小小,是喜事儿,也是愁事儿。多个娃娃就多一张吃饭的嘴,能吃饱饭就是天大的事儿。长贵说,“小小就叫个保粮吧,保住一口饭吃,就有的光景混。”保良爹双手托着个月毛娃娃看不够,跟女人说:“保粮的眼睛亮着哩。”保粮妈是个瞎瞎,可是生出的孩子大眼睛扑闪着。
女人就应着:俺娃的眼睛亮着哩,亮着哩。
上小学的时候,老师登记学生姓名。
“你叫个啥?”
“保粮,王保粮。”保良大声回答。
老师就给记上:王保良。
就这样,保粮成了小名,保良成了学名。
土地承包到户以后,全村人都火扑扑奔好光景。榆树坡一带都是山地和沟坡地,不知道几百年上千年的传统,总是种植黍子、谷子、荞麦、胡麻、山药啥的,汗蛋子楔进黄土坷垃里,累死累活,也就混个半饥不饱。
一大早,保良和他女人张秀花正拾掇农具准备下地,突然就起了拍门打窗的大黄风,天上飘来的黄土面面和地下刮起的黄土面面搅和在了一块。
保良站在风里,对女人说,“现在地里种啥好歹自个儿说了算了,那就什么挣钱种什么。”
“那你想种个啥?”风很大,秀花扯着嗓门说。
“清水河那边有种向日葵发财的,咱也试试吧。”
“要花很多钱吧?”
“成本不低哩,种子有些贵,还要追几次化肥。”
“咱手里没啥钱,你说那向日葵种子那么贵,要是赔了,可咋办哩?”女人这话,分明是给保良泼冷水,让他别崩颅发热,败了家。
张秀花当初能够嫁给保良,那可是费尽了周折。
保良初中就下了学,在生产队当上了劳力。到了十八九岁,村里的后生们陆续订了亲。邻居三狗不到结婚年龄就成了家,孩子两岁了才领的结婚证。保良二十四了,还是没捞摸着媳妇。主要是他家里穷,还有个瞎瞎妈,谁家的闺女也不愿意往这家来。
人的光景都是比着过,落在别人的后面,保良心里不是个滋味。保良也曾发狠要把这个家立戳起来,可就是泼了命挣工分,也就是往前挪腾了一小步,还是一样受穷。泼烦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到村东头的老榆树下呆着:“爹啊,你咋就给我寻下个瞎瞎妈?瞎瞎妈,你咋就生下个我?”
老哇(鸹)披着落日的霞光落在老榆树上,村里石板路上响起了“笃笃笃”的声音,来了一个手拿棍子探路的算卦先生。来人不用眼睛就“瞭”见了宝良,“后生,咱俩有缘,到你窑房细说。”宝良只好把瞎瞎老汉引到坡院。
宝良妈对算命先生说,“先生给算算后生的婚姻大事吧。”
“二十五会有福,家里来个绣花女。”
“就这?”宝良妈闹不机迷。
“就这。”算命先生啃一块玉茭面窝头,嚼一筷子山药尖尖,吸溜一口鸡蛋汤,不再言语。
保良有个妹妹,是荞麦苗冒芽芽的时候出生的,起了名字叫小荞。小荞到了找对象的年龄,保良还是光棍,爹妈就想到了让小荞给哥哥换亲。可是,小荞死活不愿意。因为,她被北黑山后边的后生勾走了魂。
“小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哥哥不想拖累你。”尽管保良心里十分希望妹妹能给自己换亲,可是人不能太自私了。“你该咋着就咋着,我好歹能挣出自个儿的命来。”
保良送妹妹出嫁,秀花在人群中一眼相中了保良。保良人长得身高树大,光眉花眼貌堂堂,正是自己意中人的模样。
秋后,秀花去公社交公粮,偏巧就遇上了王保良。看着保良扛着布袋来来回回搬腾粮食,喜欢上了他干营生的那疙瘩愣劲。
“看你汗流泼水的,赶紧擦擦吧。”瞅同村的人不注意,秀花把自己的手巾递给了保良,瓷瓷地盯着他。
保良看着眼前桃红花色的秀花,心里呼地起了一蓬火。
秀花有事儿没事儿爱和小荞来往,有意无意打听他哥哥的情况,小荞明白了秀花的心意。就借着保良来看外甥的机会,把秀花叫到家里,给俩人牵上了线。慢慢地,她妈看出来女女的心思,当妈的最怕闺女嫁到不合适的人家受憋屈,就把这意思和自家老汉说了。
秀花爹一听急了眼,“女儿家寻人家,那是一辈子的大事儿,哪能这么随便拿主意。再说了,下剩的能有个好菜?榆树坡那么多后生,咋就他没对象?”
自个儿说完又泄了气:“谁叫咱成分高,这是连累孩子了。”
秀花妈过去那是会识字、能绣花的大家闺秀,结婚讲究个门当户对,自然就嫁了北黑山一带最富的人家。时过境迁,如今他们是落地的凤凰,不敢抖什么羽毛。
“秀花你可要想好了,他家不光是穷,那个瞎瞎妈不能做饭,不能缝补,你去了横竖就是个受罪。”
秀花当时铁了心:“我看保良踏踏实实,人品端正,准能过成个好光景哩。他家就算是火坑坑,我自己跳了。”这不,保良现在铁了心要种向日葵,秀花担心真挖了个火坑坑哩。
保良主意硬,一天到晚给秀花做工作:“今年咱就破出去了,好歹试一试才知道行不行。再说这向日葵不怕涝、不怕旱、不怕盐碱,那有不收成的理。”灯影里,秀花头发遮苫了半张脸,坐在那里捧着个碗碗,吃一口煮莜面鱼鱼,就一口烂腌菜。“呼噜呼噜,咯吱咯吱”,秀花埋头吃饭,不再吭声,算是应承了。
一只扑灯蛾飞到洋油灯上,翅膀燎的“嗞啦”一声,飞走了,可是又飞回来,一遍遍扑上那灯。
“火烧火燎地,何苦呢,这是何苦呢?”秀花瞭着那扑灯蛾,心想。
村里人不看好这个种向日葵的营生,包括长贵。他爹知道劝不了保良,就叫喜柱出面:“保良这娃还没有经见过个啥,可不能叫他往黑豆地里走,大哥你去替我劝劝,我说了几回都不顶个用。”
受人托付,老喜柱叼着旱烟锅子找到了保良,张嘴一股烟油味儿:“祖祖辈辈,那有拿好地种向日葵的,都是种在地塄畔、坡院边这些旮旯。”
“大爹,我打听过了,内蒙古那边人家就是大片种的,这几年都挣了不少钱哩。”
“洗脸盆扎猛子,不知个深浅的楞娃子哇。”老喜柱被旱烟呛得咳嗽了好几声,往地上吐了一口老黑痰,晃晃悠悠家走了。
长贵眼见老喜柱也拦不住保良,撂话:我和你妈那8亩地,就别种向日葵了。
过两天,村里传出了顺口溜:“向日葵向日葵,谁种谁就赔。”
保良一听,也编了两句反击,没想到,这两句话让娃们一哇声儿地喊遍了全村:“要发家种葵花,种上葵花有钱花。”
东借西凑,好歹有了买向日葵种子的钱。向邻居三狗借钱的时候,三狗不是很情愿,还是三狗女人做主借给他10块钱。三狗心眼小,是怕保良还不了钱。“还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今年一定要成了,让你三狗狗眼看人低!”保良不止一次给自己加油。
为了能够高产,保良买了派列多维克向日葵种子,说这是苏联培育的。因为向日葵不能重茬,也不能用荞麦、山药、甜菜做前茬,轮作的话最好是用红茭、谷子、玉茭等做前茬。谷雨过后,西圪塄的责任田里,保良把自家3口的12亩地一半种了向日葵,一半种了红茭、玉茭。
向日葵发芽、苗子起身,保良两口子忙着锄草、间苗、打杈、喷药、人工授粉,日每日脚不沾地。
渐渐长高的向日葵亭亭玉立,盛开的花朵金灿灿一片,把荒凉粗粝的大地打扮的像村里的女娃们,生动妩媚起来。
暑伏天来了连阴雨,下的连做饭的干柴火都找不到了。人不能饿着,湿柴也要做饭,家家户户窑堵飘的都是浓黑大烟。
保良家的窑房都漏了水,盖窝也湿了,好不容易才把房顶修补了。
西圪塄发了山水,庄稼都泡在没过圪膝的水里。榆树坡一带是干旱地区,基本是十年十旱,年降水量只有406毫米。可是,今年偏偏就涝了,坡下的地都淹了,地挨着地,水没处排。三狗急得嘴唇起了明胖胖的燎泡,后来结了圪渣好些天也不见好。“这是啥灰天气,还给下涝嘞。就你个保良鬼精鬼精的哩,种了不怕涝的庄稼!”
当初划分责任田的时候,高处的地段没人喜欢。保良运气不好,抓阄抓到了坡地。三狗手气好,分到的是坡下的平坦地。现在,保良的责任田都在高处,存不下多少水。再就是,向日葵、红茭、玉茭都是些耐涝的作物。
村子的东边有条河流叫做“兔毛河”,西圪塄距离兔毛河还挺远,所以干旱的时候,兔毛河的水引不到西圪塄;下雨的时候,西圪塄的水也淌不到兔毛河里去。
这会儿,保良不发愁洪涝,就去兔毛河打捞漂下来的南瓜、西瓜、山药蛋,还捞了一垛河柴。山水小了,保良又抓了一洋铁桶鲶鱼、鲤鱼等活食,一家人改善生活。
雨水涝过去以后,一个个向日葵盘长成了脸盆那么大,把个秀花喜得直唱《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胡麻得了雨水,秆子蹭蹭往上蹿,三狗急了眼:“完球哩,胡麻这是杆大没瓤,要减产了。这灰年限,让人喝西北风哇!”
生长了4个月的向日葵籽粒饱满,就要大收割了。
保良两口子天天挥着镰刀割向日葵盘,一大早就出地,精红热晌午都顾不得歇晌。
“你俩歇缓哇,别累出个好歹,长城也不是一天垒起来的。”长贵每次来送晌午饭,都要嘱咐几句。
脱了粒,晒干了,联系当初卖种子的地方,有人上门收购了向日葵籽。还了左邻右舍的债,保良还下剩300多块钱。活了快30岁,第一次有这么多钱,俩口子欢喜的睡不着。
“这钱做啥用呢?存到农业银行、信用社吧。”秀花出主意。“还有,正好中秋节了,给俺爹买10斤羊肉、2斤好酒,大大方方的,让他早先瞧不上你。”
“买一辆洋车!”这是保良心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那是授粉以后,秀花在向日葵上发现了钻心虫。需要赶紧打药,宝良要去镇上买敌百虫。为了赶时间,到三狗家里借洋车,三狗说他今天要上县城看二狗。二狗是三狗的二哥,当兵退伍后在县运输公司保卫科工作。“时不时节不节的,去县城干什么?就是不愿意借车子吧。”果然,晌午在西圪塄的胡麻地里,保良瞭见了三狗。打那开始,保良就想着自己赶快置办上一辆洋车了。
现在,保良手里有了厚厚的一沓票子,估划着明儿个去县城买一辆洋车。
买车子是要自己骑回来的,自然不能骑着车子去。早起,保良刚出街门,就碰见了三狗。
“起得这么早,是要做啥哩?”三狗看着眉眼带笑的保良,觉得他有些日怪。三狗的胡麻,一亩就收了几十斤,去了本钱,瞎忙了一年。收成不好,闹得三狗心绪乱了,看啥都不顺眼。
“去县城买车子,买一辆加重的永久,载东西多。”这是保良专门说给三狗听的,三狗家是长治生产的“环球牌”洋车,我要买个上海生产的“永久牌”洋车,让你眼热眼热。
县城在榆树坡南边102里的地方,村子西南方不到5里地就是汽路,保良大踏步来到汽路上,这里来来往往的拖拉机能顺便把人捎到县城。运气还不错,不到一袋烟功夫,打西北来了一辆拖拉机,保良赶紧向人家招手。开拖拉机的是个黑脸小青年,比保良还年轻。车停下,“大哥你去哪里哇?”
“我去县供销社买辆洋车,你哪里方便把我放下就行。”
保良爬上了拖拉机后斗。
后斗里装了些粮食袋子,保良就坐在这些袋子上,好处是不硌屁股,缺点是袋子很滑,遇到坑洼和拐弯的地方,好几次差点儿把他摔下去。拖拉机突突的声音,把圪蹴在树枝上的鲜鹊鹊吓得扑拉拉飞走了。发动机冒的黑烟不时飘到保良脸上,弄得他打了好多喷嚏。
黑脸后生把保良送到了供销社门市部,
“大兄弟,谢谢你啊!你贵姓?哪个村的?”
“马家湾的,我叫马立成”
“我是榆树坡的王保良。”
保良来到供销社门市部,这里洋车很多,永久、凤凰、飞鸽、环球等牌子都有。保良早就拿定主意了,就买永久牌的。
“这辆永久的洋车多少钱哩?”
“这叫自行车,普通的永久牌180块钱,加重的200块。”站栏柜(售货员)是个撇一口洋腔的女娃,俩胳膊儿戴着花套袖,斜着眼瞄了瞄保良。
“它哪能叫个‘自行车’呢,你不蹬它会自个儿行?叫它‘脚踏车’最真。”
“你这是来抬杠的,买就赶紧交钱开票,不买就走人。”花套袖挑起了眉毛。
看着挺喜人的女女,却是个灰脾气,保良不吱声了。这可不是在榆树坡,可以任着性子来。选了一辆加重的,调试好了,骑了一下很顺手。
猛然,保良想起还要买些塑料彩带。这两年,村里买洋车的人家越来越多了。新车子买来以后,还要用彩色的塑料条把大梁等地方缠起来。供销社没有塑料条,保良骑着车转了两条街,在一个小卖部找到了塑料条,买了几卷,当街给车子缠起来。“好你个三狗,还不借我车子,这一回叫你看看,我这铮亮的新车子。”保良想到这里,解气地笑了。
“这是新买的车子,还是加重永久。你这彩带缠的不行,我给你缠缠。”保良一抬头,看到一个国字脸、理着平头的中年大哥。王保良种庄稼行,缠塑料彩带就不是个细相人。他觉着时间还早,100里地骑车子四五个钟头就回去了,不如在这里缠好了彩带,风风光光回村里显摆显摆。
国字脸拿起一卷塑料彩带,很仔细地缠着。“老弟是哪个的地方的?”
“北黑山的。”
“这两年你们那里富起来了。”国字脸不大功夫就把自行车打扮的漂漂亮亮。
保良谢过了国字脸,骑着车子往回走。
一辆拖拉机冒着黑烟擦肩过,又停下来。保良抬头瞭一眼,是马立成,就冲他招招手,摁了摁车铃铛,算是个道谢和道别。
“好眼力,还能认出我。”
保良种向日葵发家,越来越受人捧敬,一村人都说他家走了大运气。那些种胡麻的、种红山荞麦的,也都眼红了跟着学,家家种起了向日葵。一村的乡亲们发了葵花财,买洋车的,娶媳妇的,打牌赌钱的,都有了。
又过几年,向日葵价格不见涨,种子化肥却涨上去了。一年到头忙的脚不点地,也落不下几个大钱。后来,保良打听明白了,因为内蒙古、新疆等地向日葵面积和产量大幅度增加,价钱就卖上不去了。
好不容易富起来,再这样下去,大家的日子又要回到早先。在保良的带动下,向日葵已经成了北黑山镇的一个产业。向日葵种植、油葵榨油、食用葵加工、物流、包装等等,已经形成了产业链。如果种植户挣不到钱,这产业链的源头没了,链子就断了,所以镇上和村里也都着急。
“一家一户的零散种植对向日葵产业发展不利,看来成立合作社是意不过的事情了。”村委主任德宝对保良说。
“我也知道很多地方都成立了专业合作社,是该走这一步了。”保良积极响应。
德宝和保良的想法得到了镇上的支持,冬天农闲,保良牵头成立了榆树坡金葵花土地合作社。
这天,村委主任德宝在合作社微信群里下了个通知,晚上7点半在村委会议室开会。
“人都到齐了吧,咱开会。保良,你这合作社理事长要坐到我这边来。”保良过去坐下,德宝接着说,“今天我是以咱们合作社的执行监事的身份主持会议,不是代表村委会。会议的主题是商量合作社今后的发展,一个是整片的土地怎么合理耕种,科学布局,实现效益最大化;二是怎样打出自己的品牌,扩大产品销路;三是怎么搞好产品深加工,增加附加值;三是目前劳动力短缺,怎么提高劳动效率。下面欢迎理事长王保良讲话。”
保良清清嗓子,这些年除了在西圪塄、在家里和秀花闲啦搭,也没在台面上说过话。“咱也不会讲啥话,我就说说自个儿的想法。以前,咱们一家一户零散种地,不好规划和管理。现在,咱们合作社拢共有1656亩地,向日葵轮茬种植的话,拿一半土地种向日葵,就是800亩左右,这样便于管理。其余的土地,我建议种藜麦,这几年藜麦价格一直很稳,也适合咱们这一带种植。向日葵的深加工,第一是建一个小型的油葵榨油厂,葵花油除了食用,听说国外还用来做化妆品,有前途哩。第二是建个香瓜子加工厂,直接卖葵花籽吃亏,加工成香瓜子利润就高了。再就是,咱800亩向日葵连成一片,适合放蜂,放蜂除了可以授粉,还能产蜂蜜。劳动力的话,大伙儿都清楚,现在年轻人不愿在村里种地,女娃结婚都是要求在县城有房子,村里种地的年龄最小的也快50岁了。秋天割向日葵的时候,只能是花钱雇人了,现在一天的工钱就是120块钱。再就是购买几台脱粒机,减轻大家的劳动强度。”
“保良说的都挺好,我赞同。咱们的葵花籽、葵花油、葵花蜜都要有个牌子,这样才能叫得响,有名气,有销路。”德宝说。
“哪叫个啥呢?”三狗问。
“就叫个‘保良牌’嘛。”德宝早有谋算。
“啥,保良牌?”三狗笑的露出一口黄牙,“那还不如叫个‘三狗牌’,好歹我还三只狗,数量多。”
哈哈哈,一窑房的人失笑。
“这不行,咱这名字没文化。”保良脸上一阵阵发热。
“都别笑,就是‘保良牌’,保证品质优良,是这个意思。”德宝说。
“这么一说还真有理,那就叫个‘保良牌’,我赞成了。”三狗一拍大腿,“村长就是日能。”
德宝瞭了三狗一眼,“大家要是没意见的话,咱们的葵花籽、葵花油、蜂蜜,统统叫个‘保良牌’。”
猛然间多出来七八百亩地,保良从来没有当过这么大的家,感到压力很大。
“保良,你快去看看,五福他们那块地很多向日葵倒伏了。”一大早,德宝找到保良。
保良爬沟过坡,赶到后山前坡的那块地,远远就瞭见一些向日葵东倒西歪。靠近了,发现有的从根部断裂了。“麻烦咧,这是菌核病,也叫盘腐病,不倒茬的地容易生这个病。”
“你赶紧说,咋治?”德宝也急眼了。
“赶紧用奥克泰士D-50消毒剂喷到向日葵棵子上,再把奥克泰士稀释后泼浇到土里,彻底杀灭土里的菌核病源,可不敢叫它继续祸害哩。”保良说,“幸亏不是褐斑病,那个容易大面积死绝,把地给作害完了。”
尽管保良处理的比较及时,还是有50多亩土地减产严重。“真是背兴,自个儿种地的时候没这样,偏偏叫合作社赶上了。”保良无奈。
尽管有些不顺利,但是合作社种的是从国外引进的食用葵和油葵新品种,向日葵亩产从以前的260多斤增加到400多斤。再加上规模化种植以后,降低了成本。一年下来,每人增加了几百块的收入。
这边保良合作社不断发展的时候,儿子王成杰也开始挣脸面了。这孩子大学毕业以后,在秀容川商业银行工作,一个月的工资比他爹一年挣的还多。
王成杰结婚的时候,请全村人到大饭店“吃喜糕”,牛羊肉、油糕管饱吃。“大侄子真是出息了,舍得花钱,这是我这辈子吃的最好的一顿饭!”三狗见了油糕,一顿猛逮,打着嗝儿对保良说。
后来,四十刚出头的成杰升职当了银行的部门总经理,年薪更是几十万,住上了别墅。成杰每次回村,都从小轿车里拿出很多稀罕吃喝,看得三狗眼珠子都像牛蛋那么大了。
添了大孙子以后,秀花就去城里带孩子了。保良除了种地、管理合作社的事情,还要在家照顾爹和瞎瞎妈,直到把二老都送走了。熬着熬着,保良也成了山老汉。他一人在家经常冷锅冷灶,有时候连饭也不怠做了,日子过得跟三狗差不多。
一天夜里头,三狗和保良喝酒,酒真是个灰东西,把个三狗喝得晕麻圪堵:“狗日的保良,咱俩从小一块合尿泥长大的,现在咋就天上地下了呢?你儿孙满堂,光景厚成着哩。你看我这孤独寡相,女人没了,儿没了,孙女也跟她妈走了,我还欠了你好几万块钱。眼下,我一个孤老汉的光景讲究啥哩?黑了明了,明了黑了,就是一天天凑和着瞎活哇。”
三狗本来日子过得红火,结婚早,生孩子也早,五十不到就当了爷爷。没成想,儿子小山子开着卡车翻下了野狐梁,当场就没了命。把个三狗女人心疼地落了病根,最后得了灰病,不几年就下世了。儿媳妇当年就带着孩子改了嫁,好好的家,一霎时就散了,败了。
保良想想,这大半辈子就像做梦一样哩,以前是村里最穷的人家,现在就数一数二了,算是扬眉吐气了。保良还有自己的小九九,他一直在攒着钱,想趁着身子还受得动,合谋着翻新那住了三四十年的老窑房。
可是,保良的计划让三狗的儿子给毁了。
小山子一心想买个卡车跑运输,驾照都考下来了,就是钱不凑手。小山子就让他爹找保良:“爹啊,咱家买车的钱不够,要去银行贷款,贷款就要担保,担保最好是找合作社,就是个盖章的事儿。”
“要贷多少款?”
“陕汽卡车一辆二十几万,咱自个儿有5万,贷个十六七万吧。”
“这么多债还不把人压趴下,你娃疯了吧!”嘴上这么说,三狗心里也支持小山子的想法。眼见保良家光景一天比一天红火,三狗也着急。从小到大的伙计,几十年的邻居,两家眼前这差距,是要赶一赶哩!再说,小山子瘦麻仡吱的身板,也不是干体力活的料儿。
“跑运输一个月能挣个七八千,两年多就回本嘞,再往后就光数票子了。”
三狗彻底被说服了,硬着头皮去找保良,没成想,保良痛快答应了:“大侄子这想法好,谁都离不开运输,咱合作社运化肥、农药、葵花籽、葵花油啥的,以前都是找马家窑的马立成给运,现在他岁数大了,不跑运输了。以后咱就让小山子给拉货,他再从外面找些营生,保准亏不了。”
保良和德宝商量了一下,就在银行借款担保合同上面盖了章。
小山子买车以后业务很多,一个月都是八九千的收入。春节前还了7万贷款,一家人欢天喜地过了个大年。
年后开了春,合作社开始备耕,需要到县城拉化肥。春天里来了一场倒春寒,山上的积雪没化。卡车开到野狐梁,背阴的山路还有冰凌,小山子战战兢兢慢慢开。突然,拐弯的地方对面来了一辆农用车,小山子躲不迭,卡车翻下了山涧,人没了,卡车报废了。
买车的时候,三狗早就把全部存款拿出来了,面对银行催贷款,他没谱儿了:“保良,你说咋办哩?现在家里一分钱也没了,除了保险公司赔的钱,还欠银行8万。不行我把窑房卖你给,先把贷款还上,咱不欠公家的钱。”
“尽灰说,卖了窑房你住野地啊?贷款我和德宝想想办法,先替你还上。”
保良找到德宝一合计,德宝赞同保良的想法:“三狗家败了,合作社社员们紧紧手,一家出个千二八百的,帮一帮就过去了。”可是合作社七八十户人家,每家每户都有自个儿的盘算。气得德宝直骂:“分钱的时候都往跟前凑,出钱的时候都出溜嘞,都是些吃油糕不沾油手的主!”
保良心善,替小山子还了4万元贷款。德宝他们家收入没有保良多,也拿了两万。看着宝良、德宝他们都拿钱,三狗的亲戚们也凑了两万。
尽管自个儿翻新窑房的打算落了空,保良还是常常自责:“都怨我,当初要是不给小山子盖章做担保,他买不上卡车,就不会去跑运输,就不会没了命。”
秀花一听这话就来气:“啥事儿都往自个儿身上揽,你给他盖章是帮他,不是害他。替人家还贷款,出个一万两万也说得过去。人家德宝当着村长哩,不就是两万块。你倒是大方,一出手就是5万。钱也不是北风刮来的,还不是累死累活挣下的。三狗说以后有钱就还,他窝叽圪囊的寡老汉一个,也没啥进项了,这钱是搭进去了。”
打那,这老两口隔碍了。秀花去秀容川看孙子以后,赌气不大回榆树坡了。
不知道谁发的视频,把榆树坡800亩向日葵种地基地弄成了个网红打卡地。每年8月葵花开了,很多城里人慕名前来赏花,榆树坡的名气越来越大了。
三狗的坡院就一个人住,保良出主意让他弄个农家乐,就是买几张床,换些干净的盖窝,给城里人炒几个农家菜。没想到,榆树坡的“三狗农家乐”还打出了名气,来的人越来越多。一年下来,三狗竟然有钱了。“保良,多亏了你,要不然我就真垮了。这是一万块钱,你先收着,剩下的我慢慢还你。”
王成杰觉得爹岁数见长,不是种地的年纪了,就再三劝他到城里养老,同时也想让父母尽快和好:“老家的房子就不用翻新了,那是你和俺妈拼死拼活盖起来的,也是我长大的地方,留着当个纪念吧。咱现在别墅房间多,你和俺妈愿意住那一间都行。要是觉得不自在,咱还有一套150平米的房子,你俩住足够了。”
“你就像个戴着‘驴碍眼’的驴,拉了一辈子磨,身子都凌扯了,再不歇歇,怕是不等卸磨你就趴地下了。你这咳嗽的老毛病,也该到城里好好治治了。”张秀花一通说道,惹得保良差点淌出泪蛋蛋。尽管数落替三狗还贷款,但秀花到底还是他的女人,心疼他。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保良想通了。这几年上了岁数,年轻时下苦力落下的各种病根儿,时不时冒出来折腾他一下。特别是咳嗽,老也不见好。原来抽烟,早就戒了,可是这咳嗽还是去不了根儿。秀容川是个地级市,医疗条件好,有个病灾的也方便。
除了电话联系,成杰还用视频诱惑他老子。
保良过生日的时候,儿子给他买的新手机,说是花了三千多块,把保良心疼的直嘬牙花子。儿子教会他使用视频,到了黑夜,保良经常和秀花、孙子来个视频聊天,时间长了,就还上瘾了。
收了秋,合作社开了一次社员代表大会,保良不再担任理事长。家里简单收拾了一下,给三狗留了一把钥匙,让他给照看一下无人的坡院。“走哇,去秀容川哩,那里有天天搁记的女人和儿孙,过日子不就图个全家团团圆圆。”
在城里过了几天新鲜生活,保良开始觉得浑身不自在。儿子儿媳上班、两个孙子上学以后,就剩老两口儿在家闲啦搭,圪踏来圪踏去,没话说了,只剩大眼瞪小眼。家里的卫生有专人每周打扫两次,平时就是秀花做做饭,那还是因为成杰喜欢他妈做饭的味道。
尽管这是儿子的家,总是不如在自个儿老坡院那样舒脱。就说吃饭吧,保良最喜欢的羊杂割,顾盼说是高胆固醇、嘌呤,容易得高血脂、高血压、痛风啥的病。还有油果子、混糖月饼、油糕,说这些是高油高糖食品,容易得糖尿病、高血脂等。反正特别想吃的都吃不上,把个老汉急得。
“这些年你咋过来的?”保良现在体会到了秀花的不易。
“过日子不就是这样吗?怎么不是个活,那有那么自在。”
进城几个月,保良像小时候那样盼着过年了,想回榆树坡过个大年。村里那些老伙计们,别看在一块儿也有磕磕绊绊,可是好几个月没见上个面,还真真地想了哩。
到了小年,保良提出了自己的打算。
“现在到处是疫情,咱们还是静默吧。”儿媳妇顾盼第一个不赞同。“再说了,老家没有暖气,孩子们不抗冻,上次回去都感冒了。”
“窑门和街门总要贴贴对联吧?”保良不甘心。
“让三狗给贴了就成哇。”万万没想到,秀花也不愿意回榆树坡。
保良对自个儿说,窑房里贴上年画,窗户贴上剪纸,那才叫过年哩。放上几串麻炮,那才叫过年哩。垒起旺火,旺气冲天,那才叫过年哩。在城里呆着,年味寡淡。
那不许,那不成,保良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儿,拿捏着自个儿。好不容易熬到开春,保良到郊区的大集买来了蔬菜种子、干羊粪,想在院子里种菜。
顾盼下班回家,先是闻到了羊粪味儿,接着看到了地上的农具。
“爸爸,你这是要做啥呢?”
“这么大个坡院空着,我给咱种点儿菜,不用化肥农药,绝对是有机的。”
顾盼一下子提高了声调:“哎呀爸爸,那可不行!院子里只能种花和果树,这样才跟别墅协调。要是种上菜,就成农家院了。再就是施肥浇水,夏天生蚊子,二宝特别怕蚊子,一叮一个大包。”
保良的热心一下子从伏天掉到了腊月,没法儿接话。心说,农家院怎么了?我们一家三口还不都是农家院的人。在老家,院子里种着山药、萝贝、辣荚、豆荚啥的菜,那样不是吃新鲜的。
没事可做的保良,只能吃闲饭。闲得久了,也会让人闲出病来,心病。起了南风,地气上来了,保良就在院子里晒暖暖,晒着晒着就跟自个儿说:“咱就是个农业社的命,咋不出野地,不干营生浑身难受哩。”
这天,他从朔宁华府别墅区出街溜达,瞭见公园门口围了好多人,凑近了一看,是在搞优惠活动。
“填表办理秀容川商业银行信用卡,送一桶胡麻油。”一个圆脸姑娘大声宣传。
“秀容川商业银行,那不是成杰他们单位吗?白领一桶油,也不错。”保良心动了。顾盼是山东人,就喜欢吃花生油。张秀花说,顾盼打小吃花生油习惯了,本就不喜见胡麻油,怀着大孙子的时候吃了胡麻油炸糕,好几天恶心叭叽的,打那闻见胡麻油味道就反胃。儿子迁就她,所以,现时这家里做饭就是用花生油、橄榄油。
“怪不得我来时家里的胡麻油不让带,都叫送人了,敢情后生是心疼女人。”这是到了儿子家以后,保良才闹明白了他的小心思。
“花生油味道寡淡,连个豆油都比不上,甭说喷香的胡麻油了。”尽管是自个女人做的饭,保良吃着也没胃口,花生油他吃不惯。为了这口胡麻油,保良没少动心眼儿,他和张秀花商量:“要不咱们搬到鄯阳人家去住,那房子没人住,又不往外赁,闲着让人心疼。”
“现在去住不行哩,二孙子还小,要天天接送上学。这些年,我跟着他们吃花生油,都习惯了,挺好吃的!”
“要是有了银行白送的胡麻油,我就去鄯阳人家小区开个小灶,反正成杰把那边的钥匙给我了。到时候炸个油糕,炒个鸡蛋,再用山药粉、豆芽、海带丝拌个凉菜,一定不能少了斋麻麻花,吃上这些,神仙样的日子哩。”保良想到这里,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就像把小石子儿扔进河里激起的水花。
领了10斤免费的胡麻油,儿子和儿媳双休的时候,保良就带着秀花去鄯阳人家小区改善生活,过过久违了的两人世界。
“南墙那边出了一棵向日葵,可能是鲜雀雀含来的种子。”保良当着大家宣布他的发现,一家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瞭他。
“真的不是我种的。”看着保良较真儿辩解,秀花抿嘴笑了。
那一棵向日葵苗苗,就成了保良的心尖尖。每天都去看看,给它浇点儿水,捉捉虫,偷偷施点儿肥料。向日葵就像十四五岁的后生,个子蹭蹭蹿起来了。
“这金黄金黄的葵花,多像我和秀花三四十岁的光景,那时候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一心想的就是发家致富。”这一天,保良正在一个人欣赏葵花,忍不住想起了从前。“人老了,就喜欢念旧。这些天,咋就老是翻腾些陈芝麻烂谷子哩。”
保良成年以后,长贵总在他跟前念叨:“人这一辈子,有奔头的,就几件大事儿:莜面山药大皮袄,娶妻生子起新窑。”
“家里穷了好几辈子,现在遇上改革开放的好光景,是该翻翻身哩。”父亲的心愿,也是保良发着狠要做成的事儿。“现在吃穿不愁了,媳妇儿和后生都有了,下一步我要起新窑!”
长贵年纪大了,保良早就把那8亩地一起接过来。拢共20亩地,保良能施展自己的拳脚了。他把向日葵换成茎秆壮、抗倒伏、适应性广、耐菌核病、抗黑斑病、轻感锈病的杂交优良品种,用蜜蜂给向日葵授粉,用赤眼蜂对钻心虫进行生物防治。一来二去,降低了投入,产量也上去了,挣钱自然多了。
几年下来,保良觉得攒的钱差不多了,就把盖新窑的打算提出来,家人都一致赞同,连小学生成杰也举手表态支持。
别人家一般都是3间窑,保良就要盖5间新窑。农村坡院大,家家户户也不是窑房连着窑房,多加个两间也不占别人的地方。
震天的麻雷炸起来,碌碡粗的大梁架上去了。
春天起的新窑,夏天搬了进去。窗户全是玻璃的,一溜红箱亮柜的新家具,整个窑房有了亮堂堂的喜气。
三狗到保良新窑房转了一圈,又佩服又眼红:“保粮你这日子,真叫个红火!这家当,要搁早先,你就是个大地主。”
南墙根儿,保良想着以往,瞭一眼葵花,再瞭一眼葵花,不觉阳婆就跑到西边去了。
“眼下成杰这心气,就像三四十年前的我,就像眼前这向日葵。可是,我老了,老了,有心无力了,就像这快要落下去的阳婆哩。”
“成杰,那棵葵花不会是爸爸自己种的吧?”从春天开始,顾盼就一直怀疑那棵向日葵的来历。
“爹种了一辈子向日葵,就给他留个念想吧。反正在墙边,也不碍事儿。你看咱家这棵葵花开得多好看,城里头好多人不是也跑到榆树坡向日葵种植基地去打卡吗?”
俩人说着呢,隐约传来保良的咳嗽声。
“爸爸别是染上新冠病毒了吧?这咳嗽的怪吓人。”
“应该不是,也没发烧啥的。这是老病根儿了,打我上大学他就咳嗽。”
“瞅个双休,带着爸爸去市立医院检查检查吧。”
“行,不治好,心里还真是不踏实。”
周六上午,成杰带着保良到医院,一通检查化验。下午,成杰自己到医院拿结果,找医生。
“你们太大意了,咋有病不早来看呢?是有老病根的吧?”
“平日里就是咳嗽,以为是个气管炎。”
“耽误了,肺部的问题,这都晚期了,就是熬个时间了。”
成杰懵了,刚到70岁的爹,劳碌了一辈子的爹,还没享过清福的爹,这是眼见要离自己而去了?成杰觉得心口紧焐焐的难活,泪蛋蛋怎么也管不住,哗哗的往下掉。
回到家里,成杰没跟父亲说实话,悄悄和他妈、媳妇儿商量。
秀花惊得一下子跌坐到地上。
“医院那里有什么好的治疗方案?”顾盼问。
“就是化疗,很受罪。”
“受罪也得治啊。”秀花对儿子说,说着就抹泪。
保良住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可是根本不见好转,甚至还在加重。保良自个儿分明是觉察到了什么,隐约知道是得了治不好的灰病。他说什么也不住院了,成杰拗不过,咨询了医生,决定回家养病。
“我要回榆树坡。”保良现在没力气大声说话了,声音小的自个儿觉得很不爷儿们。
一家人都同意了他的想法,定下周六全家老小6口人一起回老家。
“眨巴眼的功夫,那个窑房盖了快40年了。现在就是想回去看看,住在自家的敞亮坡院,睡睡热炕头。还有西圪塄种了40年的向日葵地,就像自个儿的孩子一样,挂记着哩。”半夜了,保良睡不着,和秀花说着悄悄话。
“人这一辈子,七沟八岔,咱都过来了。放心,病咱慢慢治。过两天,就回去哇,回咱大坡院。”
“你说算命先生啥也瞭不见,咋会知道我会娶个绣花女哩?”这个事情,保良这么多年一直闹不机迷。
那一年,秀花妈快要生孩子了,也不能到生产队出地,就在家绣花,绣着绣着肚子疼,来不及叫老娘婆,就自个儿把孩子生了。男人回到家里,得知生了个女女,给起名:“孩子正好是你绣花的时候生的,就叫个秀花吧,张秀花。”
“人不说,命都是天定的,就是个这。”秀花攥着保良粗糙枯瘦的手,悄悄淌下了泪蛋蛋。
“明儿,明儿就是星期六了,我就可以回窑房了。”保良身子弱,穿着棉衣裳坐在躺椅上晒暖暖,晒着晒着,就犯起了迷糊。
“叭嗒”一声,别墅南墙边那棵向日葵倒在了地上,一些葵花籽跌了出来。
“这向日葵也怪了,咋还自个儿倒了。”保良被惊醒了,睁开眼睛看了看地上的葵花盘。“这时节,西圪塄的向日葵该收成了,明天回去看看。”
阳婆白亮白亮,天空瓦蓝瓦蓝。
保良静静地睡了,永远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