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开窗,冷风呼地扑面而来,很快就灌满了屋子。这才想起,节气已经是霜降,马上就要立冬。现在关着窗户,看到树枝摇头晃脑的样子,隔着玻璃都能感受到风的力度。银杏树枝头有一个鸟巢,这会儿被风吹成了摇篮。在晨曦和晚霞里,总能看到鸟儿们在树上蹦跳,听到它们悦耳的歌声,此时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个不大的房间,是我的画室和书房。画室朝北,因为画画对光有要求。想要稳定的光线,画室的窗户尽量不要朝南,白天的光源是太阳,从早到晚一直在变化,角度、强弱、冷暖都是在变的。所以,画室最好选有天窗或者窗户朝北开的房间,因为这样光线相对稳定,便于画家掌握色彩和画面的明暗。在天光下劳作,如有神佑,怡然自得。
我不擅长临摹,每次临摹都会走形、变色,总是一不留神就变成了创作。画了几十年,至今也没有形成自己的风格,每次参展,他们总会评价我的作品像这像那的。我的《樱桃熟了》,有人说是民国风,像潘玉良、关紫兰等等。其实,我都没怎么看过这两位前辈的绘画,遑论临摹。较之她们,我更喜欢满族画家白羽平、蒙古族画家妥木斯、哈萨克族画家阿曼•穆罕诺夫,他们带有明显北方风格的作品,那高原上独特的风光和人物,那生的光辉,那冷的锐度,更能与我共鸣。白羽平画面空间充实而又空灵,似乎带了些忧郁的调子,广漠、大气而庄穆。妥木斯画面简洁,没有繁杂多余的内容。草原的辽阔沉静,高旷雄浑,人性的包容淳朴,人与自然的和谐,纯净如诗,悠远如歌。阿曼•穆罕诺夫擅长风景和人物油画,尤以表现草原风光和牧民生活著称,色彩醇郁,写实中兼装饰性,独具特色。他们的画作,带着人间烟火和神工鬼斧,远胜于那些虽工犹俗的超级写实。
画画的时候,我会播放一些歌曲。平时最喜欢的音乐就是北方草原的歌,那悠扬的旋律,每次都会把我的心清洗一遍。呼斯楞的《带我去草原》《长调》、其其格玛的《那草原》、塔斯肯的《无风的夜》、贺西格的马头琴曲等等,都是百听不厌。音乐自有它的魅力,它有助于美术灵感的启发,却也会让人走神儿,有时候听歌就忘了画画。那一年,我听着长调来到呼伦贝尔草原,两拃高的青草稀疏地散落在砂砾中,跟着岁月枯荣。我离开团队,独自走进草原深处,在一片安静广袤的天地间,与一匹马呆了许久。那匹深棕色的马低头啃草,然后慢慢抬起头,一边咀嚼青草,一边看着我。可惜,我不是马语者,无法和它沟通。但是,我相信它懂得我的善念,无言胜有言。徐徐清风,淡淡草香,一人一马,天荒地老,仿佛走向目光的尽头,走向时间的尽头。后来,没有灵感的时候,我常常在画室呆坐着,窗下的那片草地就成了草原,那匹深棕色的骏马在驰骋、吃草、打滚、静立。幻化里,心灵泊在无际的空间中,泊在无涯的光阴里,无古,无今,忘物,忘我。现实与幻象,都是我对那片苍茫大地的无限情愫,欲罢不能,爱恨千回。
我喜欢画笔落在画布上的触感,会感受到轻微的回弹,一种充满律动的回应。那画布和颜料,便有了鲜活的生命,顿时生动起来。那一年,我画《阳光下的胡杨树》,画着画着,就画出了节奏感,有点儿手舞足蹈。酣畅淋漓地涂抹着色彩,自己就进入了胡杨林,进到千年的梦境里,此时,天地间充盈了浓浓的画意。阿斯肯的歌声应景响起,绕梁不绝。人入景,歌入心,不分彼此,难舍难分。其实,世界不过是一场梦,人生都是在梦中神游。
我的北方方言中夹杂着一些更北的词汇,它们从古老的脉络里延伸而来,在时刻在提醒我,来路漫漫,历坎坷而不息。在北京工作时,有些老北京独特的词汇和发音,听来没有什么疏离感。那一年,在火车上听到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聊天,那话我听不懂,但是格外好听。就问,你们说的是哪里的方言?男青年回答,我们说的是蒙古语,这是我姐姐。原来蒙古语听来这么亲切入耳,心生欢喜。远祖从河湟一路向东向南跋涉,进入燕辽大地。长路漫漫,转瞬就是千年。走着走着,他们变成了汉族人、蒙古族人、满族人、朝鲜族人,使用了燕、朱、邢(席日勒特德、锡勒朱德、席日努德)、鲁(泰楚鲁、鲁布里、石穆录)、关(瓜尔佳)等不同姓氏。先辈后来南下,他们在流浪中迁徙,一次次入乡随俗,语言随之流变。为了生存,他们是否使用过女真语、蒙古语、乌桓语、契胡语、鲜卑语、汉儿言语等等,我不知。他们可能生活在不太安定的边陲,因为至今还常用“侵边”这样的词汇。今天,当我用冀鲁官话和晋语书写那些乡村中的人和事物,当我用简单的满语与人笔谈,那内心的愉悦,犹如唱起敕勒歌,犹如喝了一杯家酿的黍米酒。
在画室中面北而坐,焚香静读《北方民族史》。一次次重读这本书,是因为祖先自西自北而来。在很多年以前,我就知道自己和蒙古、通古斯很近。基因检测更是证实了这一点,我的基因有17%左右的蒙古、通古斯常染成分。我的基因关系里面,有11个蒙古族人、8个哈萨克族人。尽管是一二百年前的血缘关系,但毕竟血脉连着血脉。十八九岁时,在天马之乡昭苏有个工作机会,开始我满怀憧憬,一心要去边疆成就一番事业,后来就犹豫了,那时候交通不便,去了,恐怕就是几十年不能回家。家族中就有人在那里支边,已经快20年没回来了。最终,我优柔寡断放弃了。假如那时候知道新疆有这么多基因关系,那块陌生的土地就有了亲切感,定会欣然前往。现在想来,我无疑是错过了一次壮行的机会,留下了一个长久的遗憾。十多年前去阿勒泰,那是一处风景绝佳的所在,更是我的哈萨克族基因关系最多的地方。游走在富蕴县的可可托海、布尔津县的喀纳斯湖、禾木村、五彩滩等景区,宛如仙境。夜晚,举目望去,满天星斗,那浩渺幽深的光芒,让我不忍直视。在阿勒泰地区有一些哈萨克族油画家,他们经常在克兰河畔写生创作,画出时间中的风景,画出风景中的流年。在《阿勒泰的角落》,有穿越《羊道》的《遥远的向日葵地》,有洒落《冬牧场》的《九篇雪》。因了那些“在天为鹰、在地为马”的哈萨克族远亲,李娟散文中的阿勒泰,便有我一份遥远而悠长的牵挂。
前不久,基因网站更新数据,我出现了9%的阿史那皇后常染成分。阿史那皇后(公元551-582),是突厥木杆可汗阿史那燕都之女。南北朝时期,在北周、北齐以北有一个疆域广大的突厥汗国,其版图东起大兴安岭,西至撒马尔罕和布哈拉的铁门,南自长城塞上,北包贝加尔湖,东西万里,南北五六千里。大汗的牙帐,设于鄂尔浑河畔的于都斤山(今蒙古国杭爱山)。为了突厥汗国和北周的政治联姻,17岁的阿史那氏成了北周皇帝宇文邕的皇后。隋朝开皇二年,阿史那氏去世,年仅31岁。从皇后、太后到太皇太后,14年间,阿史那氏没有在史书留下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表情,甚至连名字都没留下,只留下“有姿貌,善容止,高祖深敬焉”的所谓高度评价。在长安清冷的月光下,一个落寞的人,一颗孤寂的心,一腔思乡的情,却只能在宿命里徘徊,只能无数次眺望着北方,那是草原的方向。合上《周书》,恍惚中,似有无声的怨叹穿透纸背。
此刻,我站在画室举首望远,风起云开,天空湛蓝,一片澄清,一刹永恒。时光渐老,那个最后叫我乳名的人离去以后,我已经很少回到族人跪拜的地方。朔风劲吹,却没有捎来任何家乡的消息。挺拔的老榆,清澈的河水,摇曳的芦花,在记忆中淡如远山的青黛,若隐若现。
在北方以北,我听见深沉的呼唤,呼啸的北风中正在秋去冬来。
在北方以北,我看见悠远的夜空,璀璨的北光中已经星转斗移。
定稿于癸卯年立冬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