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山买红糖的来福带回来一个惊人消息:半个月前,鬼子投降了。
红石崖这个小村子,挂在太行山深处的岭子上。老辈人说,祖上原来也是住在山下的,因为兄弟失和,老三一气之下带着老婆孩子来到山上过日子。老祖选得这地界不错,有山坡地种粮食,有清凉湾不缺水,有石头能盖房子。当时的一家人,现在繁衍成了三四十户人家。下山没什么正经路,除了村里人自己下山,外面的人很少到这里来,连货郎也不愿意上来。所以,鬼子几次扫荡,都落下了这个犄角旮旯。
来福喜欢倒腾点小买卖,其实就是村里人缺啥了,他到山下买进来,挣个跑腿钱。可是,自从来了鬼子,来福买东西就不方便了,不光是啥都涨价,主要是路上得小心,怕万一碰到鬼子,把鬼子引到村里来,那样全村人就不安全了。原本早些年人们来来回回踩出了一条小道,鬼子来了以后,别人不下山了,来福下山也不走原来的路,过了几年,那路被灌木和杂草封上了,再也看不出人走过的痕迹。
快到八月十五了,再苦再难也要过个中秋节,再穷也要吃上红糖核桃仁馅儿的柴火月饼。做月饼需要红糖和蜂蜜,再加上很多人没盐吃了,需要来福下一趟山。这次下山最大的收获,不光是买了便宜的东西,重要的是得到了鬼子投降的消息。再也不用担心路上遇到鬼子,可以放心大胆走路了,来福心情很好,就美美地边走边唱起了小曲,《叫一声哥哥等等我》《摞不下俺亲哥哥》《那可怎呀》,一首接一首。
唱着小曲,他就想起了自家老婆独眼儿,独眼儿并不是天生一只眼,17岁嫁给来福的时候,也是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有一年,她发了一次严重的高烧,硬是持续5天不退。郎中说:“这烧得跟火炭儿似的,怕是要烧坏脑子了。”结果,高烧退去后,脑子没烧坏,倒是把一只眼烧坏了。成家十年了,老婆还是没有给他生下一男半女,弄得他心烦意乱,担心香火传不下去。
走着走着,来福突然觉得内急,找个宽敞地儿褪了裤子放松。正找石头擦屁股的当儿,就发现右前方躺着一个人。“是死人吧!”来福吓得屁股也顾不上擦,提起裤子就跑。一边跑一边还扭头看,却发现那人身子在动。“是个活的啊,给吓死了!”来福擦擦一头的冷汗,壮起胆子走了过去,看见是个黑眉粗眼的女人,嘴唇干裂,看样子是病了。
来福轻轻把女人摇醒了,女人睁眼看了看他,又疲惫地闭上了眼。救人救到底吧,来福拿出盛水的葫芦,给她灌进去几口,女人彻底清醒了。来福从褡裢里面拿出一块中午吃剩下的窝窝,女人接过来狼吞虎咽。看女人没事儿了,来福起身赶路,这上山的路回家还要走一个多时辰。可是,这女人拽住了他的袖子。来福明白,这女的是要跟他走。没办法,他找了一根树枝,让女人当拐棍。女人还是身子弱,走得很慢。转了几道弯,天光暗了下来,西山的落日红艳艳的,霞光把山梁都映红了。再不快走,回家就很晚了,来福只能连拖带拽这个女的,抓紧往山上爬。
等回到村里,家家户户早就掌了灯。一进家门,独眼儿就发现了来福扶着个女人:“怎么领个女的回来了。”
“晕倒在山上的,怕不是个要饭的。”
独眼儿把这女人临时安顿在了南屋里面,给她拿来一些糊糊,还有高粱面的窝窝。这女人就拼命把干巴巴的窝窝往嘴里塞,噎得咽不下去了就喝一口糊糊。独眼儿眼睁睁看着这女人吃了6个窝头,喝了4碗粥,又是心疼又是吃惊:“这是弄回来一个饿死鬼啊,快要把一家人的饭都吃完了!”
等女人把脸洗了,独眼儿发现事情不妙:这女人好像不到30岁的样子,光眉俊眼,虽然个子矮,可是长得比村里最俊的三贵家还要好看。“这婆娘留在家里,早晚是个祸害,不行,得赶紧送出去!”独眼儿主意拿定,就对那人说:“你家是哪里的?明天送你回家吧。”
女人摆着手,“咿咿呀呀”了几句。
独眼儿笑了,敢情是个哑巴啊!
女人又是一通“咿咿呀呀”。
独眼儿就说:“一个哑巴,好可怜啊!也不知道她家在哪里,怎么送走啊!”村里有好几个光棍,眼巴巴地盼女人呢。独眼儿把哑巴领到三孩儿家,三孩儿喜得不得了,可是这女人硬是自己跑回来了。送到别的光棍儿家,也是一样的结局,惹得那几个光棍白欢喜一场。没办法,这哑巴女人就在来福这里住了下来。
独眼儿怕来福对哑巴女人有想法,就天天在家盯着她,不给来福机会。独眼儿有自己的考虑,这个女人虽然哑巴,但是长得比自己漂亮,再说自己都快30岁了还没有生养,万一这女人给来福生了儿子,自己就会受冷落了。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来福不知道怎样做通了独眼儿的工作,到南屋把哑巴女人给睡了。谁来也怪,一两个月过去,哑巴女人没有怀孕,倒是29岁的独眼儿枯木逢春,怀胎了。独眼儿觉得纳闷,活该命里头这哑巴女人该是来福的女人,这不,他俩一同房,自己倒怀上孕了。
直到冬天独眼儿快要临盆的时候,哑巴女人依然肚子瘪瘪的,丝毫看不出开怀的迹象。
腊月的一个晚上,独眼儿在北屋的土炕上发出了杀猪一样的叫声。来福听见这样的叫声,心里就慌慌的,去年三孩儿的女人生孩子大出血,孩子保住了,女人的命没了。
来福看见独眼儿疼得在炕上翻腾,就没了辙儿。这时候,屋门开了,哑巴女人迈着小碎步带着冷风走了进来。她先是在灶头烧了一锅开水,接着找了一把剪子,用来福的高粱烧酒消了毒。然后,她来到炕上,就帮着独眼儿把孩子生下来了。这孩子就是来福的长子王健壮。
就这样,全村人都知道哑巴女人会接生了。慢慢地,山下的村庄也知道山上有个接生婆。
转眼到了1948年,红石崖村一带成了解放区。这时候,民主政府派人来给来福做工作,说新社会不允许有两个老婆。可是不论谁去动员哑巴女人,哑巴女人不吭声,也不走。再往后,上面来的工作组给哑巴女人找了一个雇农,可是工作组的人前脚刚走,哑巴女人和以前一样,又自己回到来福家。有人来了一回硬的,把她反锁在雇农的屋里,哑巴女人就在那里放了一把火。到后来,谁也没办法,来福还是两个老婆。事实上,工作组的人一走,村里也不想管这样的事情,来福俩老婆又不妨碍别人,何况这个哑巴女人还会接生,帮大家的忙。自从哑巴女人接生以来,红石崖村一带的几个村再也没有因为难产死的女人了,大家都十分感激这个女人。既然村里不管了,别人更不会去管。可怜的就是那个雇农空欢喜了一场,还让火灾吓了一跳。
在后来的日子里,独眼儿又生了女儿王健美,可是四处给别人接生的哑巴女人却不见任何丰收的迹象。这时候,人到中年的来福已经对她不抱希望了。但是,不论如何,是哑巴女人的到来,使独眼儿生育了一个小子一个闺妮。这女人,是家里的福星。
来福不仅识字,字也写得很好。每年过春节,都是自己写对联。写对联的时候,哑巴女人就站在一边看。来福纳闷:“这哑巴媳妇儿,又不认识字,看什么呀看!”
哑巴女人很喜欢王健壮、王健美,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但是俩孩子似乎不太喜欢她,他们知道独眼儿是自己的娘,这个女人是二娘。又一次,王健壮就叫:“哑巴娘!”来福就过来给长子一个耳光:“反了你了,没有二娘哪有你们?”
王健壮就嘟哝:“她又没生我们。”王健壮从这一天开始,就再也没敢叫哑巴女人一声“哑巴娘”。
二
日子像被风追赶着,一年又一年过去了。这不,南风接连刮了几日,春天就到了,桃花、杏花、梨花、榆叶梅、连翘花百花争妍、恣意盛放,花团锦簇。山里、地头、院子里,成了一个大花园。当然,来福家里那棵百年海棠树也开花了。
春日的太阳很艳,虽然是傍晚了,还是顽强地透过海棠树的花蕾洒在院子里,落在来福、独眼儿和哑巴女人的身上。一家人刚刚吃完晚饭,就在这劳累后的休憩中享受一下明媚的春光。
来福很满足,日子过得不错,两个老婆一个农活拿得起放得下,一个缝补浆洗样样拿手还能接生。健健壮壮的儿子一眨眼12岁了,文静秀气的闺妮也7岁了。怎么说,这一家也算是村里的中上人家。
独眼儿也美滋滋地,瞎眯咕处眼看着儿女在院子里嬉闹,一边拿了一根苇篾在那里剔牙。
哑巴女人不知在想什么心事,一双眼睛痴痴地望着高处的海棠花发着呆。
独眼儿剔完了牙,给王健美梳小辫儿,看见哑巴女人发愣,说:“这哑巴,唉,这哑巴!”用了很惋惜的语气,这哑巴女人虽然长得漂亮,也因为会接生博得人们的喜欢,可是她一辈子没有生养,这就很不幸了啊。
这天夜里,从哑巴女人的南屋里传出来调子古怪的歌声,那声音很凄凉。
从早些年开始,独眼儿和丈夫就达成了协议,每逢单日来福和自己住北屋,双日就和哑巴女人住南屋。今天就是个单日,来福和独眼儿正准备睡觉,就听到那奇怪的歌声。
独眼儿说:“真是邪性了,一个哑巴怎么一到春天就出这怪动静,听着怪瘆人。”
来福说:“哑巴应该是想家了。”
“这哑巴,连家在哪里也不知道,好命苦啊!”独眼儿叹了口气。
“早点儿睡吧,明天起早还要到合作社出工。”
刚吹灯睡下不久,隐隐约约听到了敲门声,自打山下的村庄知道哑巴女人会接生,已经好多次有人三更半夜来捶门了。来福披了夹袄,来到大门口,慢慢抽开门闩。
“大哥你是?”黑灯瞎火看不清楚。
“孙德田,在枣树岭放蜜蜂,认出来了吧。”原来是熟人,孙德田一家不在孙家庄里住,就住在一片枣树林里。中秋节做柴火月饼的最后一道工序,就是刷上蜂蜜或者蛋清上料,蜂蜜都是从孙德田那里买。
来福叫哑巴女人穿好了衣裳,把孙德田让进了南屋。孙德田把带来的一瓦罐蜂蜜放在了桌子上,对来福搓搓手,说:“也没什么好拿的,这是上好的枣花蜜。”
“你看,客气个啥!”来福看了一眼孙德田,“让哑巴去接生啊?看你这年纪,老婆还能生吗?”
孙德田不作声,过了一阵儿,对来福说:“大兄弟。我遇上了天大的难事儿,你可得帮帮我!”
来福明白了,这人有隐情,怪不得他敲门的声音不大。“大哥,进了我家门咱就不说两家话了,我能帮上的,绝不含糊!”
孙德田憋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俺那18岁的妮子作下了!”
来福心里一惊,可了不得,闺女要是出了这事儿,找个婆家也难啊!“这是马上要生了?怎么早不想法子?”
孙德田用手婆娑着脸上的泪,说:“这段时间合作社很忙,没大管这个妮子。等知道的时候都晚了,怕要了妮子的命啊,就只能生下孽种了!”
“生了咋办呢?送人还是扔了?”
“扔了这私孩子,丢祖宗的脸啊!”
“别着急,再想想办法。”来福说,“村里人知道这事儿吗?”
“住得远,估计不会知道。”
“那你尽管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哑巴又不能说话。”
到枣树岭有十几里山路,黑灯瞎火的,来福不放心哑巴女人,提了马灯和孙德田一块儿走。
刚到孙家门口,就听到了孙家闺女的叫声。
来到屋里,孙德田家的就在那里骂:“死妮子,叫你作,你是作死啊!”
孙德田说:“别嚷嚷了,连个闺女都看不住,还有脸了!”
俩男人不能进产房,就在正房里喝水等着。大概是因为那闺女第一次生产很吃力,不时听到尖利的叫声。孙德田这时候不骂了,开始着急:“可别要了妮子的命,俺就这一个晚生闺女!”来福心里也一样着急,千万别出事儿,这可是两条人命!
在战战兢兢的等待中,终于听到了一声嘹亮的啼哭,两个人悬着的心放下来了。哑巴女人过来了,反复用手做着一个抱孩子的动作,来福明白了:“哑巴想要这个孩子,这不说话的人遇到事儿倒是很精明!”
来福一想,孙家姑娘刚生的是个小子,要了也好,自己现在就一个儿子,再要一个也不多。何况哑巴也不能生了,有个孩子陪着她会好一些。
主意拿定,就把这层意思跟孙德田说了,孙德田正巴不得呢,一个劲儿地感激:“你可帮了我的大忙了,我和你嫂子一辈子也忘不了。就是千万保密啊,这样两家都好。”
来福笑笑:“老哥老嫂子,你们一百个放心吧。我这就带孩子走,从此咱就两不牵扯了,自当没这回事儿。”
孙德田家的找了一件旧棉袄,仔细把孩子包裹好了,交给了哑巴女人。哑巴女人接过孩子,欢喜地抱在怀里。说来也怪,刚才还哭哭啼啼的小家伙,在哑巴女人怀里竟然悄无声息地睡着了。
第二天,来福家放出风来,说是外地亲戚家生了儿子养不起送来了。这样的事情,大伙儿也不觉得奇怪。村里几个没儿没女的户,孩子差不多都是这么来的,有的孩子就是别人晚上给送到家门口的。
哑巴女人有了儿子,充满了活力和生机,不再是那个天天沉闷的女人了,整天就抱着她的儿子端详,有时就咯咯地笑了。
独眼儿觉得眼气:“自己下不了蛋,还捧着别人的蛋咕咕叫!”
孩子来了5天了,该有个名字了,来福根据辈分给他起大名,这孩子是“健”字辈儿的,来福就在那里琢磨:“哥哥叫健壮,弟弟叫健良吧。”想完了,用毛笔在那里写:王健良。这时候,哑巴女人对着他“咿咿呀呀”一通比画,来福知道,她不满意这名字。来福对她摇摇头:“你个妇道人家不懂,这名字起得多好啊!”哑巴女人急了,把孩子放在炕上,来到桌子上就拿起了毛笔。来福笑了:难道哑巴媳妇儿要写字,真是出了奇了!还真说对了,哑巴女人把那个“良”字给勾掉了,在后面写了个“一”。来福不笑了:“什么,王健一,你还真会写字?明明是个老二,怎么叫个健一?”
哑巴女人又是比画起来,嘴里又在那里“咿咿呀呀”个没完,来福烦了:“算了算了,我也不和你个哑巴置气,就叫王健一吧。”
没想到,哑巴女人笑了,一溜小跑来到炕前,抱起了孩子,亲亲他粉嘟嘟的脸蛋儿,嘴里说着“Kenichi”。
来福就想:这哑巴还真的能写字?又一想:什么啊,一道横杠子,是个人都会写啊。
小孩儿要吃奶,独眼儿和哑巴都没有奶水,就让王健一吃羊奶。这些天,小家伙儿美滋滋地吃着羊奶,弄得浑身都是膻气味儿。
到了该说话的年龄,王健一却不会说话,只会和哑巴女人一样“咿咿呀呀”地说着哑巴语。这个时候,村里的小孩儿见了刚刚学会走路的王健一在路上趔趔趄趄地朝前走,就朝他喊:“哑巴羔儿!”王健一不懂啊,还以为别人给他加油呢,就走得更欢了。
来福这时候有些后悔,这孩子是让哑巴给带坏了,就听说过有天生的哑巴,还没听说过哑巴带孩子会带哑巴了的,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那时候,王健美还没上学呢,来福让王健美带着弟弟玩儿。王健美叫他学:爹、娘、哥哥、姐姐。没想到,王健一很快就学会了,把个来福美得逢人就说:“这孩子不是哑巴。”但是,外面的小孩儿见了王健一还是照样叫他“哑巴羔儿”。
王健一和哑巴女人在一起的时候,还是说“咿咿呀呀”的哑巴语。娘俩儿还挺高兴的,经常逗得咯咯笑个不停。来福疑惑:难道真有哑巴语?
王健一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别的孩子都穿得破破烂烂的,有的夏天根本就不穿衣裳,他一年四季都是穿得整整齐齐。别的孩子冬春季节两三个月不洗澡,王健一却要三两天就洗一次澡。当然,这一切不是王健一自己做的,都是哑巴娘替他做的。就这样,小小的王健一活得很体面,全村的小孩儿就数他精神。每当大人嫌自己的孩子脏,就说:“还不如人家哑巴羔儿,也不知道洗洗脸!”
王健一开始懂事儿的时候,知道村里的小孩儿叫他“哑巴羔儿”不是好话。为这个,他常常跟别人打架,不是别人流血,就是自己流血,当然,更多的时候是自己流血,因为他一个人跟几个孩子打架自然不是对手。
王健一也有大获全胜的时候,那场胜利是在清水湾取得的。王健一天生的好水性,这一点他很像那个75岁的一只手,这个老头儿居然能在湾里站着游泳,还会整个身子朝上躺着凫水。王健一的特长是扎猛子,他能在水里待一袋烟的工夫儿。一只手开始不相信,最后却信服了。一只手是外号,他原来也是两只手,年轻在山上遇到狼,被咬伤了右手,后来感染失去了整个右手。虽然只剩下左手了,但是他的左手用得比别人的右手还好。因为他只有一只手,没人愿意嫁给他,打了一辈子光棍。所以缝衣裳、擀面条、切菜、拿筷子吃饭等等,他全用左手干。他听说王健一能在水里呆一袋烟的工夫儿,他不信:“这小子要是能在水里呆一袋烟的工夫儿,我就用中间那条腿走路。”孩子们听了都很兴奋,就让王健一扎猛子。王健一扎猛子的时候,一只手就慢腾腾地点着了烟袋锅儿,不紧不慢地“吧哒”着抽。这时候,经常欺负王健一的那帮孩子也在河里耍水。王健一在水里睁开眼睛,就看到了他们,悄悄游过去,伸手就把两个孩子拖到了深水里,灌得他们的肚子鼓鼓的就像吃了一个大西瓜。还没等他们回过神儿来,王健一又拖住了两个要溜的孩子,让他们喝了个肚儿圆。这时候,岸上的一只手根本不知道河里发生了什么事儿,还以为那几个孩子自己闹着玩儿呢。一只手就故意磨磨蹭蹭地抽着烟,等到烟袋锅儿实在鼓捣不到一点儿烟的时候,还是不见王健一上来,老家伙有点儿心慌了,万一把这“哑巴羔儿”给淹死了,还真不好说道。他正哭丧着脸呢,就看到王健一漂在了水面上,这下子可把一只手吓坏了,脸都变得蜡黄了。当别人到河里打捞王健一的时候,却见他一个猛子又下水里去了,弄得那人还以为是小鬼儿诈尸呢,一声惨叫就游上来了。这时候,王健一正笑嘻嘻地从水里露出头来。
从那以后,几个欺负王健一孩子中的一个投靠了他,这孩子叫石磨,他娘推磨的时候把他生在了磨坊里,所以取了这名儿。
三
王健一慢慢读到初中二年级了,他从上学起就是村里最聪明的孩子,门门功课都是全班第一。
快到中秋节的时候,这一天王健一从学校带回来一张《华北日报》在那里看。报纸这东西,全村就两个地方有,一个是村里的大队部,再就是学校。来福眼睛已经花了,平时也看不到报纸,他看见王健一在看报纸就奇怪:“健一,怎么能把公家的东西随便拿回来,明天赶紧还回去!”
“爹,这是老师给我看的,要我学着上面的文章写作文。我看了,再传给别的同学。”王健一这样一说,他爹就放心了。
吃过晚饭,哑巴女人回到南屋就看到了王健一带回来的报纸,在那里看。
王健一就用哑巴语问:“娘,你认识字啊?”
他娘就说:“认得几个。”
没想到,哑巴女人看着报纸就激动了。对王健一说:“我要回家!”
王健一问:“娘,你找到姥姥家了?”
哑巴女人哭了:“我能回家了,我要回家了!”
王健一吓坏了,就去北屋找爹:“爹,俺娘不对劲儿!你快看看!”
来福呵斥:“你个瞎里疙瘩货,吵吵个啥!”可是过去一看,可了不得,哑巴女人在那里痛哭流涕地用哑巴语自言自语呢。来福知道事情不妙,过去工作组把她带走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啊。
这时候,哑巴女人用了很奇怪的口音说汉语:“我要回家!”
来福脑袋“嗡”地大了:“什么,你会说话啊!”
哑巴女人说:“我是日本人,我要回家。”
来福明白了,她是抗战后留下来的日本人,这么多年了,自己竟然不知道!
哑巴女人把报纸给来福看,来福戴上老花眼镜,看到了一条中日两国建交的消息。
这时候,日本女人用王健一的纸和笔开始写东西,她写那些日文的时候,独眼儿也在场,后来独眼儿对别人说:“哑巴女人在纸上画了很多扁担钩儿!”
日文有很多中国字,来福能看懂一些,这才知道女人的名字叫“吉野麻美”。
第二天,来福到村里的大队部报告了哑巴女人是日本人。大队部自然不敢怠慢,接着报到公社,公社又报到县里,层层上报,最后消息就到了日本国在北京刚刚设立的驻中国大使馆。
来福已经58岁了,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竟然还整出了一段跨国婚姻。有时候想一想,这女人还对自己还是有情有义的,独眼儿把她送走多少次,工作组把她带走两次,每次她都要回到自己的身边。刚领回家的时候花样年华的女子啊,现在已经是老太婆了。一辈子,就跟着自己这样过来了,多少吃糠咽菜的日子,都挺过来了。没想到,老伴儿老伴儿,老来做伴儿的时候,她要走了。这会儿,还真是舍不得啊!
独眼儿说:“这日本鬼子真是鬼,瞒了咱们27年啊。”这么多年来,这两个女人相处得不错,因为独眼儿一直把吉野麻美当作哑巴对待,所以就少了很多的争执。
王健一直到他娘说自己是日本人的时候,才知道他们娘俩儿天天说的哑巴语是日本话,才知道他的名字其实就是个日本名字,“健一”是日本男子常用的名字之一。他娘天天对着他喊的:“Kenichi!”,就是“健一”的日语发音。
也就一两天的工夫儿,哑巴接生婆是日本人的消息,就传遍了山下的几个村子。这一带的人仇恨作孽太多的日本鬼子,每次扫荡都有人惨死在他们的屠刀之下。可是,对这个日本老太太,他们恨不起来,家家户户都有她接生的孩子啊。
鬼子进中原8年也没来过红石崖,倒是抗战胜利后来福把个鬼子女人弄到了村里。众人暗自佩服这个日本女人,二三十年她一直不动声色。假如来福在1945年知道她是日本人,绝对不会留在家里。假如别人知道她是日本人,或许会把对日本鬼子的仇恨转嫁到她的身上。可能就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吧,她才隐瞒了身份。日本人装成中国人太容易了,别人要是不告诉你,谁也不知道哑巴女人是个日本女人。
快到春节的时候,县里来人了,说是吉野麻美的亲人找到了,有关方面正在给她办理归国手续。
这些日子,最难过的就是王健一。他已经知道他娘要回日本了,但是她娘不能带他走。王健一哭着追问:“娘,你为什么不带我走?”吉野麻美没有办法,只得将实情告诉他:“健一,你不是我的亲儿子,我现在没有办法带你走!”这时候,王健一更痛苦了:“那你说,我的亲娘呢?”来福在一边说:“你亲娘早死了,是难产,生下你就死了!”王健一经常谴责自己:“我为啥会拿回家那张报纸啊?”
转眼到了1973年的春天,这天县里来人了,县上的干部说,吉野麻美所有的归国手续都办好了。县里给吉野麻美买了两身新衣裳,送了一块上海牌手表。
到了吉野麻美要走的头几天,附近几个村很多人到来福家里来。村里人穷,没有什么表达心意的,大多数是带了鸡蛋。吉野麻美笑笑,表示感谢。
院子里的海棠树长得更高了,偌大的顶盖开满了绚烂的花朵。县里派来的吉普车就山下等着,吉野麻美坐在小院的马扎上,抬头看着满树盛开的海棠花。14年前的那个春天,也是开了一树海棠花的那个时节,上天把王健一送到了她的身边,给了她那么多的欢笑和喜悦,可是现在相濡以沫的母子就要分离了。
不知过了多久,吉野麻美在海棠树下轻轻地唱起了一首歌,王健一也跟着唱,那歌声带着欢喜、带着忧郁。吉野麻美边唱边哭,王健一也哭了,四周的乡亲们也跟着哭了。
后来,村里才有人知道,吉野麻美唱的这首歌叫《樱花》,是一首创作于江户时代的日本民歌,有好几个版本。因为海棠花和樱花有点儿相似,每年海棠花开的季节,吉野麻美都会想起故乡,唱起这首歌谣。
县里的汽车开不到红石崖,一行人步行到了山下。吉野麻美上了那辆军绿色的吉普车,王健一一次次往车里冲,一次次被大哥王健壮拉了下来。
在车子开动的一刹那,王健一猛然觉得,他娘带走了自己的整个世界,他的胸口闷得好像火山要爆发出来,然后一下子跌坐在了汽车扬起的尘埃中。
1997年晚春初稿
2004年晚秋修改
2019年9月修改
2024年1月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