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鸡啼叫了,我看了一眼窗户还发黑,又迷迷糊糊睡着了。大公鸡第二次叫的时候,我听到了雨滴打在树叶上的声音,然后掉进了一个湿漉漉的梦里。等我醒来,窗户纸白亮白亮,树枝的影子好像在偷窥着什么。姥姥在做饭,风箱呼呼响,锅灶上面飘着白色的雾气。我能从雾气带过来的味道中知道那是什么饭,杂面窝窝头,小米胡萝卜粥,炒的咸菜丝。其实,也不用闻,每天能吃的东西,也差不很多。但是,我还是喜欢闻一闻,用鼻子抽一抽,很多味道就钻到心里去了,就再也去不掉了。这就是家的味道吗?
老屋,我们三个人的巢
南院的树顶上,有一个鸟巢,每天在风里晃来晃去。清晨和黄昏,鸟儿出去以前和回家以后,都会唱一阵好听的歌儿,我想学它们唱歌,学不会。春天的一个上午,我看到鸟巢里面探出来几个小脑袋,叽叽喳喳地叫,大鸟把嘴里含着的虫子,喂给了小鸟。有虫子吃的小鸟,马上就顾不上叫了。其它的小鸟,还是叫个不停。
“姥爷,小鸟为啥在树顶上?”
“鸟巢是它们的家,它们在里面吃饭、睡觉。”
“我知道了,这个屋就是咱们的鸟巢,咱们也在这里吃饭、睡觉。”
姥爷家是一处深宅大院,南北两个院子相连,房子有四五间。姥爷说,这些房子是他年轻时自己盖到一大半的时候,才请人帮忙完工的。姥爷一天到晚都在忙忙碌碌,累得腰都弯了。
几十年光景,这座老屋的门和窗棂都被风雨刷过大漆,颜色斑驳,有的地方黑,有的地方灰。
西屋是个杂物间,我经常去探宝。我在那里找到了一把木头做的尺子,还有一杆很小的秤。姥爷说,家里以前开着药铺,也给人看病,那秤是用来称草药的。西屋有好几箱子书,书上有字也有图画。姥爷守着那么多书,却一本也不读。他不读书,但是在家里弄了一块黑板,经常在上面写字。写的啥?我看不懂,也没问。家道中衰,变故频生,一夜云泥,半生落魄,苦难像一座座山压过来,让他一再低下头颅。他的心里,早就没有了诗和远方,只有俯下身子劳作,活着,努力活着。
姥姥大部分时间在操持家务,磨面、做饭、洗衣裳、缝衣裳。剩下的时间,用来织花边,可以换钱。有了钱,可以买油盐,买茶叶,买烟叶,买好看的衣裳。买酒吗?没印象了。
到了晚上,姥姥用手摇纺车纺棉线,那个嗡嗡的声音像催眠曲,伴着我入睡。夜里,我不知道啥时候醒了,看到姥姥还在油灯下纺线。昏暗的油灯下,姥姥、纺车构成了一个剪影,永远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
天上飘起了雪花,一天不停,二更时雪把屋门给堵住了。天冷了,门窗都挂上了草帘。火炕烧得很热,睡觉时我身子底下铺着一块厚厚的毛毡,毡子不知道是牛毛的还是羊毛的,反正那毛很硬很扎人,可是很暖和。好几次,我沉浸在一个甜美的梦里,一个翻身,就被毡毛扎醒了。黑夜怎么这样漫长,啥时候天才能亮呢?
院子,那属于我的世界
姥姥和姥爷忙的时候,我就在院子里玩耍。南院和北院都很大,足够我折腾。
堂屋前面有两棵石榴树,石榴花不是在春天开放,而是在夏天怒放出火红娇艳的花朵。夏日雨多,狂风暴雨中,石榴花落了一地,落花上溅着黄黄的泥点。阳光普照,雨水滋养,石榴果慢慢长大,秋风里,那沉甸甸的果实随风摆动。
南院和北院都有菜园,蔬菜品种很多,有黄瓜、西红柿、白菜、萝卜、芸豆、豆角、芹菜、菠菜、茴香、扫帚苗、韭菜等等。最喜欢黄瓜和西红柿,可以当水果吃。茴香苗,第一次吃的时候,味道有些怪怪的,下一次吃的时候,就很好吃了。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第一次也许并不很美好。
没有玩具,就拿树枝当马来骑。有一次弄了一根枣树枝,还没骑呢,就把好几个地方扎伤了。看来,凡是带刺的东西,都要好生小心着,不然伤的是自己。我还会坐在板凳上开汽车,可是坐得很靠前就容易吃亏,翻车让板凳砸在了脊梁上,后脑勺也被碰了一下。玩腻了,就玩姥姥的老花镜,借着阳光,先是灼疼了左手的皮肤,接着让一块旧棉絮冒了黑烟,幸好没酿成火灾。玩火,挺危险。
后来,我和蝴蝶、蜻蜓、蚂蚁,都成了很好的朋友。春天的时候,白菜花、萝卜花、芫荽花开了,蝴蝶在上面跳舞、逗留。不光是它们,蜜蜂也嗡嗡飞来了。蜜蜂会蜇人,据说蜇了人它们也会死去。我怕蜇,也不愿意蜜蜂死掉,就和蝴蝶玩儿。几只蝴蝶停在花上面,扇动着翅膀,我伸出手轻轻靠近一只,它们一起飞走了。夏天的时候,经常下雨,蜻蜓来了,有红蜻蜓,也有蓝蜻蜓。姥姥说,蜻蜓能吃蚊子。我不会捉蜻蜓,就让姥爷捉了几只,放到了蚊帐里面。我睡觉的时候,它趴在蚊帐上面,可我从来没看到它们抓蚊子。早上起来,我的脸上和胳膊上还是有蚊子咬的包。院子里的蚂蚁顾不上和我玩耍,它们太忙了,一群蚂蚁在搬运树叶,三只蚂蚁在滚动着一粒小米。它们不理我,我就理理它们,我把蚂蚁抓住,放到胳膊上,它们找不到路,来来回回乱爬,弄得胳膊痒痒的。我和这些蝴蝶、蜻蜓、蚂蚁做朋友,不需要说话,因为我的话它们听不懂,它们的话我听不到。所以,我什么也不用说。慢慢地,我跟谁也不愿意说话了。
长年累月在院子里待着,记忆里没见过山峦、河流,没去过长着庄稼的田野,甚至没见过水井,每天喝的水都是姥爷用扁担挑回来的。我跟着姥姥去过供销社,看到色彩缤纷的花布,惊呆了,还有这么好看的颜色和图案啊。姥姥看我喜欢花布,她老人家不知道咋想的,用一块不知道做什么剩下的花布,给我做了一件棉袄。这种衣服马斯克能穿,我是坚决不穿,穿了感觉没脸出门。
不愿意出门,就在院子里走动,这个院子就是我的世界。我常常一个人静静地站着,等着风来,等着雨来,等着一个人来改变我的生活。
风来了,吹起了我的褂子;雨来了,淋湿了我的褂子。我还是痴痴地等着,等着,风停了,雨也停了……可是,那个改变我命运的人怎么还不来呢?
我从一盆水里,看到了太阳和月亮
蜻蜓越来越多,天气越来越热,身上会出很多汗,黏黏的。
早上,姥姥用灰色的陶盆盛上清水,拿到太阳底下晒着。白日将尽,太阳落下去以后,用这些乌涂水给我洗澡。“赶紧洗洗,再不洗就成个泥猴子了。”洗完澡,三个人在院子里坐着马扎乘凉。姥爷点上烟袋锅,吧嗒吧嗒,喷云吐雾。没人说话,知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叫着。幽深的夜空里星星很亮,但是月亮更大更亮。
白天,那盆水放在院子里。大公鸡路过的时候,喝上几口,有些水就从鸡喙那里滴下来,差点儿把地下的几只蚂蚁淹死。我赶紧用一根小树枝,把蚂蚁一只只从水里轻轻挑出来,它们翻了几个跟头,又去搬运树叶了。树上的麻雀也来喝水,看到人不在盆子附近,它非常机灵地冲下来,站在盆沿上,小脑袋一低一抬,喝完水噗啦几下翅膀,飞走了。
我走到陶盆那里的时候,正好有风吹过来,水面起了水波,像姥姥脸上的皱纹。刹了风以后,盆子里出现了一个太阳,光芒四射,那光硬是晃了我的眼。
有一次阴天,水没晒热,那一盆水就没人动。夜晚我到院子里,天晴了,月亮又大又圆。我在陶盆里发现了月亮,和天上的月亮一样,闪着银白色的光,一片清寒。
天空那么大,装着太阳和月亮。陶盆这么小,却能装得下天空、太阳和月亮。
但是,再大的天空,也装不下我小小的忧郁。我自己的家,到底在哪里呢?
邻居,我的玩伴儿志勤
西邻的院子种了一棵很大的杏树,几根树枝带着青青的果实探过来,太诱惑人了。有时候忍不住,捡一小块砖头扔上去,会有杏掉下来,咬一口,酸倒牙。有一次砖头被树枝弹了回来,把我脚面砸肿了。从那以后,再也不敢扔砖头了,改用木棍打杏。西邻的大人要是在家,就会急了:“还不熟呢,等熟了再摘。”墙太高,我太矮,一直看不到西邻人家的身影。多年以后,西邻家的女儿成了我的二堂嫂。
前邻的二姥爷家有只黑色的狗,毛很长,身子粗壮,每次见到我都热情地打招呼。可是,我俩没有成为朋友,我总觉得它响亮的声音里面,一定还有别的意思。
东邻也是姥爷的本家兄弟,我也得叫姥爷。不知道是我几岁的时候,东邻姥姥开始帮着别人看孩子,这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叫做志勤。志勤的爸爸妈妈都是教师,日子过得比我们好太多了,志勤平时穿着干净好看的衣服,喝奶粉、吃饼干,还有好多玩具。
每天早上,志勤的妈妈会把他送到东邻姥姥家。傍晚的时候,再把他接走,回到他们自己的家里。隔段时间,总有一天志勤不过来,我也就不去东邻家里玩耍。姥姥说,那一天是星期天,志勤的爸爸和妈妈不上班,他们和志勤待在一起。
我一直不明白,别人家有爷爷奶奶、爹娘、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我除了姥姥和姥爷,什么也没有。后来,我知道还有娘。但是,她不在这里住,她来看过我,接着又走了。娘一共看我几次,我也记不住。我不会数数,也不认识字。姥爷很忙,他没时间教我数数和认字。
一个傍晚,东邻的院子里洒满了明亮的霞光,树上的归鸟叽叽喳喳。我和志勤蹲在地上,玩他的小汽车。他妈妈来了,她一边抖着肩膀哭泣,一边和大人们说话。原来,志勤的爸爸今天下午在树林里上吊了,没有救过来。一个老师,为啥要上吊呢?是因为学生不听老师的话,还是老师不听学生的话?
听到这个消息,志勤居然没有反应,不哭不闹,依然和我玩耍着。志勤没有爸爸了,我的父亲到底在哪里呢?
我在苦日子里,咂摸出了一点儿香甜
平日里,我们的吃食就是窝窝头、杂面饼子、面条。姥爷是家里的顶梁柱,每天要干很重的活计。姥姥白天做饭浆洗,晚上还要纺线和织花边。可是,他们天天都是窝窝头就青菜和咸菜。
偶尔吃一回馍馍、油饼、炸馃子,还有鸡蛋,这些东西,姥姥和姥爷都舍不得吃,只是象征性尝尝。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猪肉,还有炸鸡、炸鱼、炸豆腐。油煎的黍米糕,可以蘸糖,糯,甜。年初一,终于吃上了水饺。对了,还有几块糖果,糖果纸花花绿绿比花布还要好看。
家里有一个小陶罐,那里面放着麦芽糖,很软、很黏、很甜,但是我从来不自己去拿。姥姥给我,我就吃一点儿,不给就等着。反正那糖就像日子,你在意不在意,它都在那里。
那一年的秋天,有个亲戚过来,留下了一个苹果,姥姥把苹果给了我。苹果和我的拳头差不多大小,颜色很青,但是中间有一部分红了,红得像是人们冬天腮帮子的颜色。苹果的味道太香了,我白天经常拿在手里,晚上放在枕头边上。这样,我做梦的时候,也能梦到苹果的香味。
那苹果一直放了两个多月,皮皱巴巴的了,再不吃就要坏了,我咬了一口,面面的,很甜,很香。我让姥姥咬一口,她不吃。我让姥爷咬一口,他也没吃。我舍不得大口吃完,一次一小口,慢慢咀嚼,仔细回味。那个冬天,我有了一份特别的甜蜜。
为什么日子要有苦有甜,而不是一直都甜着呢?
后来,很远的后来
我参加工作后没几年,曾经相依为命的姥姥和姥爷相继去世。我是他们养大的孩子,一心想报答他们。可是,我的工资太少了,只能给他们买点儿水果、熟食,每年买几次衣裳,给他们点儿钱。他们陪伴了我的童年,可是我却不能陪伴他们的暮年。
我离开家乡以后,像脱线的风筝一样飘向了远方。走南闯北的日子里,同事朋友很多,日子很忙也很喧闹。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还是会想起姥姥和姥爷,想起老宅的往事,想起那个童年时唯一的玩伴儿。
其实,我曾经和志勤在一个县城居住过。但是,我没有去找过他,他也没有联系我。或许,到了懂得悲伤的年龄,我们都在刻意回避那难愈的伤痛。很多年过去了,我对志勤的印象,只有那个血色黄昏,那个在夕阳里玩着小汽车的男孩儿。他的模样,我是真的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就像那年早春的一个大雾天,我被母亲接走了,当我一次次回头的时候,门口姥姥的面容慢慢模糊了,姥爷佝偻的身影渐渐看不到了。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志勤姓什么,他的大名叫什么。隐约记着,我好像比他大,但又不是很确定。也不知道,在离别后的某个时刻,他是否想起过我。很多认为是临时的分别,都来不及说一声再见,可是一生却再无机会相见了。
仿佛一夕之间,我竟然走过了那么曲折悠长的岁月,领略了那么逶迤绮丽的光景。前年的夏天,我在小区的院子里,看到了很多飞舞的蝴蝶和红蜻蜓。甚至,有一只带着黑色斑点的黄蝴蝶落在了我的肩上。我知道是它们来了,它们飞越了千沟万壑,穿越了数十年的时光,来看身处异乡的我。可是,我还是童年的那个我吗?蝴蝶和红蜻蜓还是当年的它们吗?
每个人都有一个坍塌的故乡。姥爷去世以后,他亲手盖起的房子被拆掉了,两棵石榴树也砍了。我好几次专门去老宅那里,第一次看到的是满地碎砖破瓦,第二次那里已经盖起了新的房子,第三次看到那家的烟囱冒出了蓝色的炊烟。那属于我的童年时光,那苦涩而又甜蜜的岁月,都像那烟雾一样飘散了。
在我最后一次离开老宅旧址的时候,猛然想起,在姥姥家和我们一起生活的,还有一只花猫。我还记得黑夜里它眼睛发出的蓝光,还有早上它用两只爪子轮流洗脸的样子,它抬起左前爪从舌头上抹点儿口水,从上到下用力洗着,然后,再换成左爪。但是,我不记得,是它先到的姥姥家,还是我?我和姥姥姥爷都离开那个家以后,它去了哪里?
写于2024年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