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延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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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节好像是一场接力赛，一个节气追着另一个节气，撒了丫子往前奔去。转眼就过了雨水，到了惊蛰，河坝上的柳枝晃动了几下就吐出新绿，两岸的麦苗齐刷刷地返了青，油菜花更是把田野染了个明黄。我们这些半大小子，睡了几个觉，就窜了个子，变了嗓音。这个春天，天地万物都从过去的自己，变成了全新的自己。
村子南面那条蜿蜒曲折的小河，总是在静静地流淌，河水清澈透明，一眼望去便能清晰地看到河底的景象。春风轻轻抚摸了一把，那些沉睡中的芦苇马上苏醒了过来，似乎在一夜之间冒出了嫩绿的新芽。
芦苇，是一种极为普通的水生植物。据说，蒹是没长穗的荻，葭则是初生的芦苇，花结实后的叫苇。从《蒹葭》问世以来，历代文人墨客为它写下了数以万计的诗篇，写尽了芦苇的千姿百态、千情万感。更有一位喜欢芦苇的诗人，直接把笔名叫做“苇子”。
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尔说：“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我们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由此，芦苇便从中国古典诗词中的坚韧、超脱、飘逸、飘零、离别、乡愁、怀旧等意象中走出来，上升到了哲学的层面。
“暮色苍茫水天远，声声芦笛吹鹧鸪。”每到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洒在芦苇荡上，金色的光芒与绿色的叶片交相辉映。水鸟的翅膀轻轻掠过水面，留下一串串涟漪。气温上升，芦苇丛中喧闹起来，蛙鸣声声，虫鸣啾啾。清风过处，芦苇翩翩起舞，沙沙作响。当芦苇长到一人多高的时候，我们经常用苇叶卷成芦笛，吹出属于我们的夏天，属于我们的少年时光。断断续续的芦笛声里，“萧萧芦荻边，载酒趁斜阳。”这意境，醉人。
“五月榴花妖艳烘，绿杨带雨垂垂重，五色新丝缠角粽。”转眼端午节就到了，包粽子是必不可少的传统习俗。长辈一声令下，“劈苇叶去。”我们便飞快地跑到河边采摘新鲜的苇叶，仔细清洗以后就可以用于包粽子。大红枣早已被洗净，黍米也已经用清水浸泡好了。包粽子是一项需要技巧和耐心的活儿，大人们熟练地将苇叶折叠成锥形，然后填入糯米和红枣，再用苇叶封口，最后用细绳捆扎起来。包好的粽子需要放入锅中蒸煮半个多小时，直到黍米熟透，红枣软烂。这时候，白色的热气弥漫在屋子里，粽子的香味四溢。
“几点苇莺啼，惊破芙蓉浓睡。”“三两苇莺交喙，一片芙蓉接水。”描写苇莺的诗词不多，乐天居士和司马轻衫的算是佳句。大苇莺拥有美妙的歌喉，是芦苇荡的精灵。它们善于利用芦苇等植物筑巢，以此来保护自己和后代。随着芦苇的生长，它们的窝也逐渐升高。每到夏天，我们都会到芦苇荡里掏鸟窝。摸到毛茸茸的小鸟，马上到河滩草地上抓几只小蚂蚱，喂给小鸟。苇莺在我们细心地照料下慢慢长大了，有一天，它们突然飞走了。我看着它们在空中盘旋，然后消失在天际，心中有些怅然若失。或许，那年我离开姥姥家的时候，养育我长大的姥姥和姥爷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秋风冷萧瑟，芦荻花纷纷。”“秋风忽起溪滩白，零落岸边芦荻花。”古代诗人歌吟芦花的诗句很多。最让人着迷的是秋天的芦苇，秋水茫茫，蒹葭苍苍。古人将蒹葭视为飘零之物，随风而荡，若飘若止，若有若无。秋天的风，带着一种特有的凄凉，让人想起那些随风而逝的往事。然而，也正是这种凄凉之美，使得秋天具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这个季节，我们会拿了剪子去剪芦花。柔滑的芦花攥在手里，仿佛握住了一个季节，握住了一个生命。冬天的时候，把它填在棉鞋和草鞋里面，穿上它走路，就像有一双小手，轻轻地握着你的双脚，有温度从脚底慢慢升上来，直抵内心。
“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唐朝才女的薛涛的这首《送友人》，写的是浓浓的离愁别绪。“横塘一别已千里，芦苇萧萧风雨多。”唐代许浑的《夜泊永乐有怀》，也是透着无限伤怀。想这河边原本普通的芦苇，千年光阴里，也是见证了无数离人的眼泪。小河就在村头，芦苇就在家门口，我和很多村里人一样，从这里去往县城、省城、北京，甚至更远的地方。那些外出的人，有的带着荣华富贵衣锦还乡回来了，有的永远则留在了异乡，只是把名字留在了泛黄的家谱上。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不管身处何处，每个人都有一个牵挂的远方。那些深深思念的人，那些渐行渐远的时光，以及那些曾被我们视为生命的全部场景，都在远方静静地等待我们。然而，当记忆中的风景逐渐模糊，当时间在我们的指尖悄然溜走，我们是否还能找回那个曾经熟悉的故乡？前几年，家乡进行河道整治，芦苇已经被悉数刨尽。这片几十公里长的芦苇荡，走完了它的一生。从此以后，像我这样从芦苇荡出走的人，回家时再也看不到蒹葭苍苍了。家乡，就这样一下子就成了很远的远方。
长日如年，长夜如磬。今夜霜寒露冷，不由得想起了那条遥远的小河，那些苇莺，那些蒲草，那些躲在光阴深处的日子，那么多曾经融入我生命里的事物。我和它们的命运，曾经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如今，似乎渐渐疏离，甚至再无瓜葛。更深人静，我的梦中，那条小河依然波光粼粼，那些芦花还在风中轻轻地飘啊飘啊……
2003年深秋初稿
2024年2月再改
